成名以后
      
        就因为那个“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发言我出名了。
      
        大队召开生产队一级以上的干部会的时候,有关学理论方面的问题大家都默认
      我为高。这天,又是一次大小队干部会议,党支部书记邱成金又把我叫住了,要求
      我辅导学习毛主席的两首诗:《念奴娇. 鸟儿问答》和《重上井冈山》,我义不容
      辞地读了,还凭个人的理解作了断章取义的解释,因为我晓得到会的人都是些大老
      粗,所以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就应付过去了,其实“到处莺歌燕舞”的“莺”我居
      然念成了“鸽”也没人知道,同样的得到了高度评价,就连邱支书也赞叹不已:
      “看来还是要多吃墨水才有办法呀!”
      
        有一天我去上街的时候,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妇妇拦住了我,将我反复打量得
      不好意思,我以为她是疯子,在我前后左右看过不停。时间一久,我确实恼火了,
      对她不客气起来:“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干嘛这样瞅着我不放?再这样的话,
      我告你非礼了!”这个中年妇妇没有冒火,嬉皮笑脸的只有那么一句话:“好好好
      ……好好好……”我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撤腿就跑。中年妇女追上来抓住我不
      放,还说:“你别跑嘛,让我久看一会儿。”我感到遇到麻烦了,大抵是这个破妇
      看上我了,我先是一阵惊,冷静了一会儿便喜悦起来,心里想,我们家穷,已经二
      十岁了,能讨上个二婚嫂也不错,于是便对她和蔼起来,说道:“你这位大姐,有
      话就直说吧,我们大家都爽快些。”中年妇女一边点头一边傻笑,最后说道:“听
      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文人,看样子真的不错,我想……”我仔细一看见她也确实太老
      了,于是截断了她的话题:“我并不是什么文人,只不过能写几个狗脚爪字而已,
      没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要说看上我的话,想必是瞎了眼。”中年妇女依然大方,笑
      着说:“不是我看上你,是我的表妹看上了你,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你,现在必须把
      话说清楚。”经过一番细说慢谈,得知这个中年妇女姓方,她有个芳龄二十的表妹
      姓林,还说就是沙平场口上的人。经过磋商后,约定后天在我家看人。
      
        我很高兴,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也很兴备,早早作好了准备迎接新
      娘的到来。约定的时间到了,全家人都在门口张望着,而且桌上特意准备的菜也凉
      了,贵客还没有到来。这时妈妈心慌了,便顺着大路去迎接。她走了好大一段路程,
      连个人影也没见到,最后见姚美花从对面大步流星地走来,嘴里还在哼着难听的小
      曲。妈妈知道姚美花口舌多,闭口没有谈迎新客的事。姚美花到妈妈跟前倒发话了
      :“我知道你等谁,等新媳妇是不是?等吧,等到太阳从西边起也来不成了。”妈
      妈从姚美花的口中知道出了问题,于是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姚美花在前面等
      着她,说话更气人了:“别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想想,你们那个家又穷,包袱
      又多,还有残废人,哪个肯到你们家倒楣?”妈妈瞪了她一眼疾步冲回了家。回到
      家里,妈妈怕惹全家人生气,说道:“新姑娘今天来不成了,说改天约我们到她家
      里去。”大家都觉得没什么,爸爸却生起气来,叹息道:“咳,可惜了一顿饭菜,
      要不我们该少欠一笔债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个人问题,吹我夸我的不少,内容也很丰富,但我始
      终不感兴趣。最近人们对我谈论的问题倒使我动心了,说我有这样好的文才,今年
      一定能去读中专、大学!当我向家里人谈起这件事时,都认为我很有把握。可我心
      里总是没有底,因为读中专、大学搞的是“自愿报名、群从推荐、领导批准、学校
      复审”的十六字方针,看样子我每条都合格,所以也想去试一试。
      
        招生通知下达后,我率先报了名。这时,夸我的群众少了,没有一个领导赞扬
      我了,高队长还经常给我指出一些莫须有的缺点。看来我升学的阻力确实不小,妈
      妈说现在办大事要送礼,可是从小队、大队到公社,哪送得了啊,再说,我们家别
      无长物,没有一样东西人家瞧得起,算了,还是硬着头皮撞吧,多给领导们说几句
      好话,看能不能把事办成。我首先找了高队长,他要我写发言材料的那般热情全然
      没有了,我说明来意他装着没有听见,接连发了几支烟后,他才有了语言,而且声
      音是从喉咙出来的:“好嘛,年轻人,有前途,去使劲撞吧,小心别用力过猛碰得
      头破血流喔。”尽管受了些委屈,高队长还是盖了章。我去找大队邱支书时,虽然
      没有要我讲毛主席的两首诗词那样热情,考虑到我也是个大队干部,还是能正面给
      我讲话,只不过架子比前大多了,而且满口的进步话:“干革命嘛,只有分工不同,
      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还是先把党的工作干好吧,到时机成熟了,组织是会考虑你
      的。”他说了一大堆革命道理后,收下了我的申请书。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不
      能在家老等,还得去拜访林书记,他是一个关键人物,家里有一只兔子,给他提去
      吧。我很乐意,捉了兔子,见又小又瘦,便徒手去了公社。这时天已黑了,从林书
      记家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见没有一个打空手的,我便躲在墙根下发愁。等到半夜三
      更的时候,林书记家的“客人”消失完了,我才慑手慑脚地进了他的屋。我觉得我
      很神气,因为那个“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发言他夸过我,才这么短的时间他
      不可能忘掉,而且我经常在开“三干会”时抛头露面,还有,节气上生产队打鱼,
      肥大的都是我给林书记送来的……有了这些往事作后盾,我的胆子也大了,稍稍整
      理了一下衣领,便大方方地到了林书记面前。林书记戴着老花眼镜,看上去精神很
      疲惫,他伸了个懒腰望着我,吓得我似乎缩小了一大半,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我的
      勇气才出来,像往常一样甜蜜蜜地喊了一声:“林书记,您好!”林书记装着没有
      听见,点燃一支烟吐了几个烟圈儿后才慢吞吞地说:“你……你是谁呀?”我望了
      望灯光,并不暗,扭了扭头站在林书记面前,很自信地回答:“我是高郢文呀,不
      是冒充的,您仔细瞧瞧吧。”我以为说出了我名字林书记会佩服,谁知还是冷语一
      通:“哦……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这里干啥?快回去吧,别影响我休息。”我退了两
      步,觉得这样白走确实华不来,于是便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林书记,我
      看了招生简单,觉得我有条件,想请您帮个忙……”我的话未说完,林书记火了:
      “帮忙?你说话小声点!你想开后门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办事还
      要你教?快出去!”林书记的逐客令倒给了我的勇气,说话也更大声了:“我的表
      现你是知道的,希望您在同等条件下能考虑到我。”林书记侧对着我口气也不小:
      “你的表现是不是不得了,难道你就是革命英雄了?现在我知道的你是一个团支部
      书记,多考虑点怎样干革命工作吧,私心杂念少来点。”林书记的几句话说得我哑
      口无言,尴尬之后,我捏着荷包里还有一支“碧桃”牌香烟,于是便边往林书记身
      边走边摸荷包,林书记盯住我的手笑道:“你有水平,能……”当他见我摸出的是
      一支价廉的香烟时,马上改口了:“你有水平,能干好工作,多干几年团支部书记
      吧。”他没有接我的烟,站起身来往里屋去了,我知道这是一种逐客方式,所以只
      好退出门外,好在隐约听见一句动听话:“我们会按党的政策办事的,有条件的当
      然要送去深造……”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鸡鸣了,妈妈还在场坝边上像树桩一样的呆着,眼睁睁地
      盼着我归来。她见了我急速奔过来问道:“林书记怎么说?有希望没有?……”妈
      妈问了一大堆问题,我无法回答,只是说了一句“可能有一线希望”便搀着妈妈回
      家去了。
      
        两三个月后,“有条件”的人都领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们全家人都没有死心,
      一直在家盼着,到九月底,还是杳无音信,大家才彻底失望了。这时,众人的惋惜
      声、吹捧声又来了,特别是那些干部,见到我脸上又挂满了笑容,说的话又亲切又
      动听。不过,我那种冲动的表情从来没有了。
      
        这时我才觉得,成名以前跟成名以后没有什么两样,有时觉得还是不成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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