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坏消息总是令人紧张和沮丧。这回,张思源为田缨带回来的就是个坏消息:有
      剩被“双规”了。
      
        “双规?”田缨懵了,尽管他对“双规”的意思了解得不很确切,但他在电视
      新闻中听闻过,哪个当官儿的要是跟这个词沾上边,指定跟腐败攀上了亲戚。田缨
      悲从心来,当时瘫软在地。
      
        保根埋怨张思源铁锤砸铁鼎——实打实敲。张思源一肚子委屈说,我谁都敢骗,
      唯独不能对田老师说假话呀!
      
        那你也得变个脑筋或绕个弯子跟他说呀,这让他如何承受得住啊?保根气得直
      搓手,真是邪了门了,等过了这半年,他再被双规,田老师也就省了心了。
      
        张思源不明白姐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便追问田老师怎么了。
      
        保根也不再跟张思源隐瞒,说出了田缨病情的真相。张思源后悔不迭,不停地
      打自己嘴巴骂道:我这张破嘴,我这张破嘴。
      
        保根拦住他说算了,这事也怨不得你。既然事情已经出了,总该现实地去面对。
      
        第二天,田缨打算进城去打听打听有剩到底是为什么被“双规”起来了。保根
      起初不让,说你这身体需要休息,还是我代你去一趟吧。
      
        田缨执拗地摇摇头,非自己去不行。保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陪着他一起到县
      里去了。
      
        到了县政府,听说是来打听有剩消息的,大家都像躲瘟神似的避而远之。官场
      上的人真是窑子里的婊子,有权就陪笑脸,没权就翻白眼。有剩如今到底是什么问
      题,组织上还没给出定论,他们便翻眼不认了,平时可是恨不能喊你爷啊!
      
        这时,有剩的司机王师傅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田缨认识他,便叫住他询问到底
      是怎么回事。王师傅难过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如今,就连他们把陈
      县长弄到哪里去了也不清楚。王师傅宽慰田缨说,陈县长是个好人,平时有个什么
      事他都乐意帮忙,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什么事。
      
        田缨说了声谢谢,说关键咱们说了没用啊!
      
        与王师傅告别后,从县政府出来,田缨对保根说,看来要打听有剩的消息,只
      有到他丈人家去看看了。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肖挺的家。肖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没想到再过两年自
      己就要退居二线了,却摊上女婿这么一桩让他抬不起头来的事儿。见田缨来了,肖
      挺立即让夫人沏茶。
      
        田缨迫不急待地问肖挺有剩到底犯了什么事。肖挺痛苦地摇摇头说,这回事情
      可闹大了,贪污受贿三四宗罪全绞到他了头上,肖玲为这事也被扯了进去。
      
        保根不解地问道,您是地委书记,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动他们?
      
        肖挺说,你说得容易,这回可是中纪委派专案组下来查他的,就连行署的王专
      员被他们带走,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啊。别说他们直接绕开了我们地委,就是省委,
      也只有主要几个领导知道这件事,太突然了。
      
        田缨说,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有剩和肖玲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我只想去看看他。
      
        转外地去了,具体什么地方我也还没弄清楚。肖挺说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中纪委的人都住哪儿了,我去求求他们。田缨说。
      
        “没用的,亲家,就算你去了,他们也不会告诉你们的。”肖挺劝田缨省点心,
      中纪委的人向来守口如瓶,别想在他们面前得到什么例外照顾。
      
        那总比我们这样干呆着强,田缨说。你就告诉我吧,我去试试,或许还真能见
      着了呢!
      
        肖挺见田缨坚持要去,便只好把中纪委专案组所在地告诉了他。
      
        拿着地址,田缨立即拉起保根向肖挺告辞。
      
        听说是有人来检举陈有剩的,中纪委的工作人员很热情地将田缨他们引上了楼。
      田缨说,我要直接向你们这里的领导汇报。
      
        工作人员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即给他们领导打了个电话。
      
        保根替田缨捏了一把汗,过一会儿真要人家领导来了,他到底跟人家汇报什么
      呢,到时候指定被人轰了出去,没准还把他一并关起来了。不过看田缨不慌不忙的
      样子,看来他八成是有了应对的主意,要不他就真是豁出去了。
      
        不了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四十几岁年纪的女人从楼上走下来,问那位接待的工
      作人员,是谁要检举陈有剩的。工作人员指着田缨说,就是这位老人家。
      
        田缨站起身来,整个身体突然僵住了。那位女领导朝这边走过来,目光落在田
      缨脸上,也突然顿住了。
      
        “田缨?”
      
        “安慧!”
      
        “果真是你?”那位女领导快步跑过来,紧紧握住田缨的手,眼里噙满了泪花。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田缨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这世界真是大
      得无边,又小得可怜,怎么让我在这里碰见你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化,让一旁的保根傻了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慧赶紧让工作人员给田缨他们泡茶。安慧说,到我办公室里去谈吧!
      
        走进安慧的办公室,田缨还不等坐下来,急切地问道:“你是这里的头儿?”
      
        安慧笑笑说,什么头不头的,请坐。
      
        安慧说,没想到这么些年,你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田缨说,你也是,但你过得比我年轻多了,唉,可惜我们都没能斗过岁月的轮
      回,都老了。
      
        安慧点点头,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指着保根问田缨说,这是你儿子?
      
        田缨连忙摇摇头说,不是,是我的学生。田缨说着,赶紧让保根喊阿姨。
      
        安慧对保根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田缨说,我今天本打算是豁出去的,谁知竟然这么巧,碰上了你,现在这话就
      好说了。
      
        安慧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千万别客气。
      
        田缨一听,也不绕弯子了,一股脑儿地把想见见有剩的事儿说了。
      
        “陈有剩就是你儿子?”安慧倍感惊讶。
      
        “干儿子!”田缨解释说,我刚下放到张庄的时候,孩子父母没少照顾我,后
      来孩子他爹在一次修水库的时候被水冲走了,他娘没过两年也得痨病过世了,他本
      来还有个妹妹,九岁那年也被山洪卷跑了,只剩下他一直跟着我。所以,到现在他
      都一直喊我爹。
      
        安慧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为难地说,现在是“双规”期间,任何人都不能轻
      易见的,这是规定,我想你一定能够谅解,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转告他,只要不涉及
      到他的本案,我一定替你带到。
      
        田缨不好意思地说,当然理解,当然理解。
      
        保根站起来说:“安阿姨,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安慧跟着保根出来,走进另一个房间,把门带上。保根突然扑通跪倒在安慧面
      前说,安阿姨,我求求你,你就答应让田老师看看有剩吧,他只有最多不超过四个
      月的生命时间了!田老师至今无儿无女,有剩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一直把他视为己
      出,你千万别让他临走前还留下这么大一个遗憾,行吗?
      
        安慧大惊失色,她一把扶起保根,问田缨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不超过四个
      月的生命时间了?
      
        保根痛不欲生地说,是癌症,已经是晚期了。
      
        安慧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嘴里不停地喃喃:不可能,这怎么可
      能?
      
        保根说,我们都希望这不是真的,我们整个张庄老少都不希望这是真的,这样
      一个好人,怎么会得这种绝症呢?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一个多月前,地区医
      院刚刚诊断的事实啊!
      
        安慧强忍住内心地痛苦,抹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他自己知道了吗?”
      
        保根摇摇头,我们怕他崩溃,直到现在都没敢告诉他。
      
        行,我答应你,让他跟陈有剩见个面。安慧坚定地说。
      
        有剩被控制在邻县的一家宾馆里,他怎么也想不到田缨和保根能找过来,而且
      还是中纪委派出来的专案组负责人亲自领的路。
      
        田缨让有剩在自己身边坐下。有剩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不肯起来。
      其实,有剩这时候想得倒不是自己的案子,他更多的是羞愧,在这种时候,竟然还
      让生命所剩无几的田缨担心。
      
        田缨扶有剩起来说,人的一生难免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这都不打紧,只要能
      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要愧对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如实向组织交待吧,不要隐瞒,
      就算给你再大的处分,只要良心能安就都得担待。
      
        有剩哭得泣不成声,说有剩忘乎所以,有愧爹的教诲啊!
      
        这些都为时晚矣,爹只想你能早日回到爹的身边,即便耕田种地,那又何妨?
      你知道我这一身吃得最香的东西是什么吗?不是你给我送的人参燕窝,也不是你捎
      给我的那些山珍海味,而是我住在张庄的牛棚里,你送给我的那两个大饭团!
      
        有剩一听,哭得更伤心了。有剩一边哭一边说,现在想来,我又何尝不想我娘
      做得那些如今连猪都不吃的番薯渣果呢,可这一切都晚了!
      
        不晚,不晚,孩子,走错了路就回过头来再走,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错
      路走得远些,回过头来还得多费些工夫。田缨安慰有剩说,无论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爹都等着你。
      
        有剩一听田缨说这话,更是伤心欲绝。他还能等到自己回去的那一天吗?
      
        田缨说,有剩啊,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权力是把撅头,既能为人民撅取利益,
      也能自撅坟墓,可你最终还是没能明白我说这话的道理,你的确为人民撅取了利益,
      但同时你也为自己撅了坟墓,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但无论功过事非,相信组织
      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定论。就算是我求你了,千万别连自己的良心也欺骗了,一
      定要老实交待问题!
      
        有剩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哽咽着说,我记住了,真的记住了!
      
        考虑到田缨的病情和身体,安慧取消了安排他与肖玲的会面。她作为中纪委的
      官员,像这种场面经历过无数次,唯独这次让她刻骨铭心。
      
        安慧坚持送田缨和保根回张庄。人生如梦,她实在有太多的话想对田缨诉说。
      她想,田缨也一定跟自己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田缨领着安慧在张庄转了一遭,对照每一处变化讲述着张庄的
      过去,讲述着他在张庄的点滴。田缨说,对于张庄,有剩是有功的,是他带领张庄
      的人们走向富裕。对于安平和上饶县,有剩也是有功的,是他彻底改变了曾经落后
      的面貌。
      
        田缨说:“我知道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但是我希望你们能看在有
      剩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他,行吗?”
      
        安慧为难的说,我们只负责调查案件,至于该如何定罪判罚,那是法院的事情,
      我也无能为力。
      
        田缨脸色黯然神伤,他随手折了一根枯死的小草,叼在嘴里。他岔开话题说,
      你孩子们都做什么工作?
      
        安慧听田缨这么一问,立即止住了脚步。田缨转过身来,也觉着自己这个问题
      有些不妥。田缨说,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安慧苦笑着摇摇头说,我连婚都没结过,到哪里有孩子去?
      
        安慧的回答让田缨倍感吃惊。“这么多年你一直单身过来了?”
      
        安慧点点头,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安慧说,你离开上海之后的第三年,我
      父母也被卷进了那场风暴。当时,刚好你父母的问题也被查清了,我还把这事写信
      告诉了你,难道你忘了?
      
        田缨说,没忘,可是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我是在两年之后才收到的。
      
        安慧凄楚地笑笑说,没想到那段人为的世道给我们的命运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
      笑。我一直等不到你的回信,我以为一定是不在人世了,或者你放弃了我,于是离
      开了上海,随波逐流去了内蒙。
      
        田缨说,我知道,我回上海打听过,他们都说你大概是去了内蒙。
      
        那当时你为什么不上内蒙找我?安慧不解地问道。
      
        当时也想过,可是一想到有剩兄妹刚刚没了父母,我忘不了我回上海时他们为
      我送别时的那种眼神,我放不下这张庄所有的孩子,他们渴望学习,渴望知识,渴
      望未来,于是我还是决定回张庄来了。田缨解释说,况且内蒙古的草原那么大,我
      该上哪儿找你去?
      
        安慧深情地凝望着田缨说,在你眼里,难道我还及不上这山村里的几个孩子?
      
        田缨一时语塞。安慧挽起田缨的胳膊笑说,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既然
      你选择留下来,当然就有你留下来的理由。只是没想到,等到我们再重逢的时候,
      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安慧说到这里,突然哽咽起来,他们不是不再年轻,而是
      又到了一个即将分别的临界,而这次分别之后,则永远不再重逢,怎么能不伤心呢?
      
        田缨问安慧怎么了,如今重新相聚了,应该高兴才是啊!
      
        安慧赶紧擦干眼泪说,高兴,高兴,我这不就是因为高兴嘛!
      
        安慧无限感慨地说,人生真是有太多的巧合,我要是当时选择留在内蒙,也许
      到了今天我们还仍然见不上面,谁知道竟然会鬼使神差被调到了中纪委,更没想到
      因为有剩的案件,竟然会在这里让我们重逢。真是天意!
      
        田缨也慨叹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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