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有剩的案件已经基本调查清楚,已经转交给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专案组完成了
      使命,应该返京了。但安慧作出决定,她要留在陪田缨身边陪他走完他生命中的最
      后一段旅程。
      
        田缨进食越来越少,身体明显消瘦下去。安慧每天趴在田缨的床前和衣而睡,
      一有动静,赶紧起来。保根和桔子要替换她,被她婉转拒绝了。如今留给田缨的时
      间,不,应该说是田缨留给她的时间,只能以分秒计算,她害怕或许某个白天或者
      黑夜的某一个时刻,田缨就会突然离她而去,如果自己没能在他身边,对田缨对自
      己都是一个终生无法弥补的缺撼。
      
        全身的淋巴结开始向田缨的胸部集中,隆起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包。安慧打电
      话向地区医院的院长咨询,院长无奈地告诉她,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了,他要是有什
      么心愿,你们想尽办法帮他了吧,别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田缨也显然知道自己的病决非医院所说的肺部发言感染那么简单了。他叫来保
      根和桔子,逼着他们告诉自己的真实病情。保根和桔子强忍着泪水,苦作欢颜地想
      继续隐瞒他。田缨突然暴怒,威胁说如果再不告诉他实情,从今天开始就彻底绝食。
      
        安慧在门外洗衣服,听见动静,连忙跑进来。安慧示意保根夫妇先出去,这里
      由她来顶着。
      
        安慧倒了些开水,把毛巾放在里头烫了烫,然后帮他擦了擦脸说,一大早起来,
      怎么动这么大怒?
      
        田缨仍然气呼呼地说了一句:你们全都骗我。
      
        又有什么骗你了,你身体有病,可千万不能把情绪泄在他们小两口身上。安慧
      唠家常似地对田缨说,刚才林可丽给我打电话了。
      
        “林可丽,林可丽是谁?”田缨疑惑地问道。
      
        见田缨的注意力得到转移,安慧的心略微安了些许。安慧说,就是住在静安区
      的那个林可丽呀,当初拿书本砸过你的那个女同学,你忘了?当时你可是糗大了,
      全班同学都笑话你呢!
      
        田缨突然像孩子般开怀大笑起来,记忆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整个人显得轻松许多。田缨问安慧,林可丽打电话给你都说了些什么?
      
        安慧说,林可丽听说我找到了你,高兴得不行,非要我们这两天回上海去看看,
      她说上海如今的变化可大了,尤其是黄浦江的夜色。
      
        田缨一听说黄浦江,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安慧说,你要是不想回去,那就算了。
      
        这时,突然一阵剧痛袭来,田缨痛苦地捂住胸脯。安慧赶紧让桔子赶紧上卫生
      所去找医生。
      
        一针“杜冷丁”打下去,田缨的精神略微有些恢复。田缨若有所思地对安慧说,
      你给林可丽打个电话,我们明天就动身回上海。
      
        不是不想去的吗,怎么又突然变得这么急了?安慧说。
      
        田缨苦笑说,再不急我就怕这一辈子再也去不成了。田缨说完,躺下身去,长
      长叹了一口气。
      
        安慧以为是自己哪里说漏了嘴,可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地方有破绽,便安慰田
      缨说,活得好好的,不许你胡说。
      
        田缨坦然地说,尽管你们都合着伙来瞒我,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不
      可能是什么简单的感染发炎。医生每天给我打的都是“杜冷丁”,我专门看过了一
      些医药书籍,这“杜冷丁”是一种麻醉剂,医学上是用来镇痛的,而且长时间使用
      还会成瘾。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这病估计是没治了!
      
        安慧趴在床前,顿时泪如雨下。田缨抚摸着安慧的头安慰她说,生死由命,富
      贵在天,人总归是要死的,没听说过哪个人能活到蜕壳。多少有权有势的人,最终
      不都逃不过这上天规定的宿命嘛,况且我一个凡夫俗子?人要是看开了,就想透了,
      你就别太伤心难过了。
      
        听说田缨和安慧要回上海,保根特意请了几天假陪他们一起去。张思源专门安
      排了一辆小车送他们。临上车前,庄里的男女老少都赶到村口为他们送行。
      
        六旺扶着田缨说,田老师,大棚里的草莓就要熟了,你们可要快去快回,我们
      还等着你尝鲜呢!
      
        田缨感激地说,我只是回去看看,过几天就回来了,家家户户都有事儿,都忙
      去吧!
      
        梅娟把保根特意拉到一边,嘱咐他无论如何都要照料好田缨,早些劝他回来。
      
        保根点点头说,知道了。
      
        望着汽车爬上牛角坞,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当中,桔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起来。苍天啊,你太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让这么一个好人得上这种绝病,所有来送
      行的人眼里全都噙满了泪。
      
        田缨在上海的家早已被荡成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田缨找
      到当天居委会,打听李阿婆和卫东叔叔的下落,可惜居委会的同志告诉他,他们均
      已不在人世了。田缨失望极了,他多么想再次当面感谢他们替自己保存了父母的尸
      骨,可惜再也没有了机会。
      
        安慧邀请上海所有能联系得上的同学和朋友,想陪田缨逛遍上海的里里外外。
      可是到了第五天,田缨的身体明显不行了,刚刚吃进的东西,还没到喉咙里,便开
      始往外吐,咳嗽出来的痰里已经带有碜人的血丝。他坚持游完了黄浦江,从游船下
      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到自己头重脚轻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田缨附在安慧的耳边
      小声说,你陪他们继续玩,我怕我是快不行了,我想让保根先送我回张庄去。
      
        安慧泪流满面地说,我必须跟你一起回去。
      
        田缨劝她说,你也好多年没回上海来了,就在这里多玩玩吧,哪怕多陪他们说
      说话也好。
      
        安慧坚决不同意。田缨没办法,只好让安慧跟自己一起返回张庄去。
      
        田缨半躺在坐位上,跟同学好友们一一握手告别。这些昔日的同窗少年,如今
      都已年过半百,一个个泪眼婆娑,握着田缨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们心里十分清楚,
      这一次放手,就意味着永别。
      
        田缨声音十分微弱地安慰他们说“你们都要好好活着!”几个女同学忍不住哭
      出声来,安慧更是泣不成声。
      
        车渐渐远去,同学们相拥嚎啕大哭:车走了,还能再开回来,可田缨这去,却
      永远不再复返。
      
        回到张庄的第二天下午,田缨的已经严重昏迷。张思源和保根要求立即把他送
      往医院,被安慧制止了。安慧说,现在去医院也无济于事,他跟我说过,就算是死,
      也要让他死在张庄,他不想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张庄的人们全都涌进了保根家的院子,魏静平和张思源干脆放了所有员工的假。
      挤不进院子的,就在门外一夜到天亮静静地坐着。林仙姑又抄起了老本行,在院外
      摆起香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大概是在为田缨祈祷。
      
        第三天凌晨,田缨的状态有些好转,神志似乎也清醒了许多。安慧见他醒过来,
      真是又惊又喜,问他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她马上去做。
      
        田缨艰难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安慧,我是不是得了肺癌?
      
        安慧望望保根,又望望桔子。这个时候,如果再不告诉他实情,实在是太过残
      忍。安慧痛苦地点了点头。
      
        田缨拍拍安慧的手背,异常平静地说,其实我早料到了。田缨说这话的时候,
      脸上依然挂着笑,令所有人为之动容。
      
        田缨伸出左手,吃力地在枕头下掏了几下,却又没有力气。他用混沌的眼神示
      意安慧帮他拿出来。
      
        枕头下面放着的是安慧当初送给他的那本红色塑料封面的软面抄,夹在中间的
      那片红叶的标本依然色泽鲜艳。安慧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田缨拍了拍安慧的肩膀,无意她不要伤心。“每天我都会拿出叶子,把上面的
      文字细细念上一遍,总会觉得你就在身边。安慧,再把叶子上的话给我念一遍,好
      吗?”
      
        安慧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捧起红叶标本,像是在捧着田缨那颗随时都
      可能破碎的心。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要让田缨听到自己当时送给他的最美最坚
      定的心声。“……困难都是暂时的,阴霾终将过去。只要坚强活着,就会拥有希望
      ……”
      
        田缨脸上浮现出了轻松惬意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坚强的生命,在
      爱人的朗诵之中远行,他用笑容定格成为他生命的句号。他走得那么安详,那么平
      静,那决不是死亡,那是一个好人重新开始的一段征程。
      
        根据田缨生前的遗愿,人们将他安葬在了他的父母身边,他太累了,整整累了
      一生,他需要重新回到父母的怀抱中安歇。他终于又跟门栓、翠莲,还有有余他们
      在一起了,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安慧把那本软面抄和那片红叶一并让田缨带走了,同时带给他的还有自己的一
      缕青丝和自己那颗永远属于他的心。
      
        残阳似血,山风呜咽。安慧静静立在田缨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围在她脖子
      上的黄丝巾随风跳跃,格外醒目。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来对保根说,请允许我留下来,让接过田缨的教鞭,继续
      完成他留下的事业。将来我死了,也请你们将我葬在他的身边,那样,他就永远不
      再孤单了!
      
        保根拉着桔子,与身后张庄所有的男女老少一起,深深地向安慧鞠了三个躬。
      
        安慧捧起一捧黄土,轻轻放在田缨的坟头,从此以后,田缨只能成为她和张庄
      人们心中永远的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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