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药筒他们被拘留了十五天,正月初二被放回来了。几个人回到张庄的时候,
      全是光头。小药筒怕庄里人见笑,一回到家便找出一顶破猫耳朵帽戴上。
      
        六旺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抄起扁担要找番薯算帐,被他堂客死死拉住了。
      番薯他爹听说六旺回来了,拄着拐棍过来替番薯赔不是。六旺听不进去,说这不关
      老人的事儿,他必须找番薯问个清楚,弄个明白。
      
        番薯他爹见六旺执意如此,怕闹出人命,叫外人看笑话。他也顾不上颜面,
      “扑嗵”一声跪在六旺面前,说儿老子,算是我求你了行不行?
      
        六旺没料到伯伯会来这一手,要再不顾伯伯面子,传出去可是大不敬。他只好
      作罢。六旺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往后不再有番薯这个叔伯兄弟,这笔帐先给番薯记
      着,总有一天要让他还清的。
      
        经历过这次教训,小药筒说话更显谨慎,除了六旺、二喜几个,他无论见到谁
      都笑着脸打哈哈。看守所那夹着很多比米粒还粗的砂子饭实在是太难下咽,要真因
      为失言再进去,得个尿结石一定不会成问题。
      
        和尚是罪魁祸首,量刑最重,被判了六个月。也许有过坐牢的经验,和尚在里
      头很快就和其他人犯打成一片了。那些偷鸡摸狗的犯人还挺敬佩他,和尚起初不明
      不怎么回事儿,后来才知道犯人也是分等级的,像他们那些偷鸡摸狗的只能算是犯
      人中的下三滥,而像和尚这类的政治犯则算是上三流中的第一流。只有有知识有水
      平的人才能跟政治沾得上边,才能成为政治犯。听别的犯人这么一说,和尚便不觉
      得自己冤枉了,反倒觉得庆幸,甚至有些感激番薯向公社举报,让他戴上了政治犯
      这顶闪着金光的大帽子。自己是有知识有水平的人,没有知识没有水平是当不了政
      治犯的。和尚这样得意的想着,跟六旺那些赤脚的泥腿子们是有区别的,你瞧,他
      们同样的罪名进来,半个月就出去了,想呆也没人愿意留他们。所以,每天早上看
      守点名的时候问:什么罪?和尚总是把脖子扬得高高,声音很哄亮地回答道:政治
      犯!
      
        但是,和尚的优越感并没有延续多久,他那像水中倒影一般的光环被无情的现
      实破灭了。三个月后,中央关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下来,分单干开始了。
      这就等于宣布了和尚是无罪的。既然无罪,就应该离开看守所。走出看守所的大门
      那一刻,他仍然有些恋恋不舍。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刚刚长齐美丽羽毛的孔雀,一
      下子羽毛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拽了个精光,转眼之间他便蜕变成了一只雀不是雀鸡
      不是鸡的怪物。和尚觉得无所适从,嘴里喃喃道:我是政治犯啊,怎么又无罪了呢
      ……
      
        田地包干到户,张庄的人更勤快了。早上天不亮,不少人便起了床,扛着狗屎
      钯四处捡粪去了。天见了黑,仍有人伺弄在田间地头。
      
        和尚回到张庄,结巴带他认领了生产队分给他的两块靠山边的田地。和尚说,
      这靠着山的田能种出庄稼,指定是被树阴了的烂田。就算不被树阴了,粮食长出来
      了多半喂了鸟兽。和尚嚷嚷说番薯办事不公,要不拿他家的田跟自己换,要不重新
      再分,抓阉定夺,要是真叫他和尚抓着他自认倒霉。
      
        和尚找到番薯论理。番薯起先还硬着脖子说,你一个人民的罪犯,分你田地反
      倒不感谢政府和人民,反倒挑起肥捡起瘦来了,信不信把现在分给你的田也没收了?
      
        和尚说没收就没收,这么多年我和尚没田没地,我不照样活过来了?和尚还特
      意提醒番薯说,我好歹也是从里面出来的,你番薯要是这般不讲道理,到时候我让
      你全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番薯听和尚这么一说,心里不免有些发虚,他真不敢保证二百五的和尚会对他
      和他的家人做出什么事儿来。这么一想,番薯的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番薯说,这田
      已经分过了,重新再分怕是有困难。番薯说:“这田反正三年再分一次,不行你就
      将就着种三年,再回再分田的时候,畈田尽你挑最好的你看行不行?
      
        这时,春禾喊番薯吃晚饭。番薯就势让春秀多整几个菜,他晚上要跟和尚喝几
      杯。
      
        和尚也不推辞,跟着番薯到他家喝酒去了。几杯酒下肚,和尚便把田这档子事
      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田缨在学校边上也分到了半亩田地,这也表明他是正式落户张庄了。每天早晚,
      趁学生不在,他便一头栽进田里学种起庄稼来。生活也好像一下子多出了许多情趣
      来。
      
        有剩以全县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南昌的一所中专录取了。县里为此专门奖了他
      两百块钱作为奖学金,县长还特意跟他这位上饶县的新科状元握了手。县里的广播
      连着三天都反复播放着这条消息,旨在推动上饶县教育事业的发展。
      
        保根也如愿考上了上饶师范。两个孩子考上了学的消息一时间在张庄和南山坳
      轰动了。李大嘴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好几天都收不回来。顾大柄来祝贺他,李大嘴
      神气地瞥了他一眼,让顾大柄很不舒服。但他也毫无办法,谁叫他儿子出息了,将
      来是要端铁饭碗的,如果自己跟他较劲,那不是拿自己的泥饭碗跟人家铁饭碗硬碰
      ——找碎吗?不舒服也得装着很舒服,这就是做人的难处。李大嘴心里实在是太得
      意了,很早就想这么瞥顾大柄一眼了,为此,他甚至在梦里、在一人独处无聊的时
      候设计过很多种瞥他的姿势,只是始终没机会。如今儿子给他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他有一种像摔跤运动员那种置人死地而后生的快感,真是美妙
      极了。这种惬意的感觉,真是一种享受。
      
        因为有剩和保根,张庄在安平的知名度陡增。番薯到公社去开会,很多支书都
      主动跟他笑脸打招呼。周书记也多次在大会小会上表扬张庄的教育工作出色。
      
        这天,周书记在会后专门找到番薯说,听说你们那个小学里如今只有两个民办
      老师?
      
        番薯点头说是。
      
        周书记说,哎呀,教育力量是太弱了。
      
        番薯以为周书记是要从安平下派老师去张庄,赶紧点头说:的确是太薄弱了,
      需要加强。
      
        周书记为难地说,我也想给你们增派几个老师,可眼下没人哪!
      
        番薯便不说话了。
      
        周书记说,不过,师资力量再弱也要顶上去,你回去跟学校的两位老师商量一
      下,就说县里准备在张庄进行教育试点,办夜校扫盲,让他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番薯一听,有些为难。说眼下两个人照看五个年级已经忙不过来,这事落实起
      来怕是有困难。
      
        周书记说,有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你是党员,是张庄的书记,可不能带头打
      退堂鼓。周书记附在番薯耳边悄悄说,你回去跟那两位老师说清楚,夜校要是办好
      了,扫盲扫出了成果,县里到时有一个转正的名额。
      
        番薯嘴巴张得老大,惊喜地说道:“真的?”
      
        所以说你得下功夫,这好事我为什么不摊到别的村去,还不是因为你们张庄的
      底子好嘛!周书记在番薯厚实的肩膀上拍了拍说。
      
        番薯振奋不已。回到张庄,立即让春秀把田缨叫到家里,把周书记的指示跟两
      人说了。当然,这里要提一点,番薯刻意把转正的事省略了。
      
        番薯说,这是县里交给张庄的政治任务,事关安平公社的脸面,除了全力以赴
      办好夜校,别无选择。他还特意嘱咐扫盲的事儿必须由田缨挑大梁。
      
        对于办夜校扫盲,田缨十分乐意。能让更多的张庄人读书识字是他心里最大的
      心愿。
      
        夜校很快就开办了。每天吃过晚饭,张庄的男女老少便朝学校涌来,由于缺少
      煤油,家家户户便从家里带来松枝扎成火把来照亮。一晚上下来,个个脸上被熏得
      像戏里张飞,就连鼻涕里也时黑松油。
      
        大人们比学生难教多了,很多人当天晚上学的生字,第二天一大早便全忘了。
      不过也没关系,田缨想出了一个特别的办法,比如教他们认识“水稻”,他就在黑
      板上把水稻画出来,教他们认识“水”字,他就用盆装一盆水放在讲台上。这个办
      法虽然笨拙,却很见效。
      
        自从夜校开办以来,邻里的事非争吵陡然少了许多。不能说张庄人一下子被教
      化得文明了,而是他们没了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的无聊时间。
      
        张庄人上夜校很积极,只是课堂秩序不敢恭维。有的在里边抽烟,有的揉自脚
      丫子,有的唠嗑,还有的大老爷们跟小媳妇们讲着不堪入耳的荤话,做着粗俗的动
      作。起初有些难以适应,渐渐地田缨便习惯了。要是过分要求他们要注意言行举止,
      那他们就不是农民了。纯朴、粗俗的原生态向来是农民的正宗本色。
      
        李大嘴是南山坳第一个到张庄来上夜校的人。自从保根上了师范,李大嘴对上
      夜校像是着了迷。李大嘴说,读书可能让人脱胎换骨,他李大嘴来上夜校,便是指
      望像娃娃那样看看能不能也脱回胎换回骨的。在李大嘴的带动下,南山坳的人们也
      开始成群结队地走进了夜校班。最后,连一直说李大嘴是在胡闹的顾大柄也经不住
      诱惑跟着来了。
      
        人,对某一事物只要有了专注的热情,任何困难就不再成为困难。张庄空前的
      学习热潮,使得夜校办得很成功,就连县教委的检查组在后来的检查过程中,对张
      庄的扫盲成果也赞赏有加,众口一词说想不到。县里还专门为张庄颁发了一面“扫
      盲先进示范生产队”的锦旗。夜校让田缨倍感充实。夜校也花费了田缨无数心血。
      但他觉得十分值得。
      
        县里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下来了。周书记也按照当时的承诺,把安平这个唯一
      的名额给了张庄。让田缨转正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事情,但是,经过番薯的暗箱操作,
      春禾却转正成了公办老师。待到张庄和南山坳的人们知道真相后,已经为时已晚。
      二喜说要到公社去告番薯,番薯说,这事是周书记亲自定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就
      算他真要到公社去告,他身正不怕影斜,不怕他告。
      
        小药筒劝二喜算了。小药筒说,咱们跟政府对着干是决没出路的,上回吃的亏
      还小吗,随便给你扣一帽子你就得在班房里蹲着。一想到班房,二喜就觉得胃里冒
      酸水,尤其是那掺满砂粒的牢饭。
      
        不过,梅娟却没就此罢休。她利用公社开妇女大会的机会,当面向周书记汇报
      了这事儿。周书记也很愤怒番薯的做法,打电话到公社教委问转正的事儿报到县里
      去了没有?
      
        教委的同志在电话里说,早报上去了,县教委的批复都已经下来了。
      
        周书记挂了电话。木已成舟,他也无能为力。出于安平的形象考虑,周书记安
      慰梅娟说,回去一定要全力做好田缨同志的思想工作,下次只要有名额,一定优先
      解决他。
      
        梅娟说,您完全可以向县教委反映这个情况,把春禾拿下来,让田老师顶上去
      啊!
      
        周书记苦笑着说,事情若是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喽!县教委的批复已经到
      了公社,现在推翻它说不行,不是拿上级不重视吗?再说了,之前公社又是怎么把
      关的,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打耳光嘛!梅娟同志,你很正直,但是光正直是不行的,
      还得要学会顾全大局。这就是政治,你懂吗?
      
        梅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出周书记的办公室。
      
        田缨对转正的事其实也并没有太多想法。在他看来,转正不转正,都是教书,
      没必要太在意。就像是农民,只要不让他离开土地,干什么庄稼活其实都是一回事
      儿。
      
        知识是把打开愚昧的钥匙,让人变得聪明。尽管试点结束了,但张庄的夜校依
      然风风火火地继续办了下来,直到一九八六年才彻底停办。多多少少有了些文化的
      张庄人在知识的趋动下,思想像是开了耕的泥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蕴藏着
      勃勃生机。尤其是借着分单干这股东风,张庄的人们像是疯了一般在田间地缝里去
      找活干。家家户户门前院后收拾得利利落落不说,就连田埂上的杂草也除得寸草不
      留。田里的粮食产量比大集体时高了一倍还不止,仓里总算囤积了部分余粮,几千
      年来一直为人们发愁的饿肚子问题解决了。张庄人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在他
      们勤劳的双手指缝间悄悄来临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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