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从当上张庄的支部书记,番薯极想恢复张六儿往日的威望。但这种威望决非
      一朝一夕便能拥有,它需要经过时间的沉淀积累。一厢情愿的则腹自用和简单的高
      压打压断然是行不通的。威望来源于德,缺德的人即便权利欲再强,也不可能得到
      群众的拥护和爱戴。
      
        春夏之交,极易暴发山洪。如今,学校建到了河对岸,娃娃们每天上学都要过
      河,很是危险。灵秀的死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即使人们正常的出行,张庄也极其
      需要一座桥。
      
        田缨向番薯提出了造桥的建议,田缨置之不理,甚至不无嘲讽地说,张庄千百
      年都这么过来了,也没什么不妥,倒是你这个外乡来出来动这个歪脑筋。我看你定
      是想什么坏心思,存心是想破坏张庄的风水,闹得张庄人丁不安吧?
      
        田缨知道跟番薯这块石头没道理可说,于是转身找梅娟去了,希望梅娟能说服
      这块掉进臭屎坑里的石头。
      
        其实,番薯心里还是认同田缨这个建议的,只是这个提议被田缨提出来,而非
      自己所想的主意,他怎么都觉得自己脸上无光。要是让别人知道,岂不把自己看扁
      了,往后张庄人们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出于私心,所以他一口否决了田缨的建
      议。他本打算再过一段时间,等田缨已经把桥的事儿淡忘之后,再行修桥。这样,
      他便有机会赢取人们的一些赞许和信任,威望自然也就会随之提高。
      
        但事与愿违,仅仅事隔一个月后,一桩原本已经可以避免的惨剧发生了。
      
        那天,天气晴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就是在这种毫无症状的天气条件下,
      山洪暴发了。有余和另外一名孩子正过河去上学,不幸被洪水卷走。
      
        有剩趴在岸边,不停地呼喊着妹妹的名字。他嗓子都哭哑了,仍听不见妹妹的
      回声。眼泪流干了,他再也哭不出声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他都一直怔怔地趴在那
      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听说有余被山洪卷走了,田缨像疯了一般。他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游搜寻了几十
      里,直到河水流进了信江河没了去路。他就这样来回地寻了几趟,仍没寻着两个孩
      子的尸体。他彻底绝望了,仰天长啸,老天爷为何不长眼睛,怎么忍心带走这么两
      个如花少年?
      
        第二天回到张庄,田缨背着有剩回到学校,有剩便睡着了。趁着这个当儿,田
      缨找到番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照着他的脸狠狠抡了一拳。番薯猝不及防,被打
      得两眼直冒金星,跌倒在地。田缨冲向前去,死死掐住番薯的脖子,对着番薯又是
      一顿暴风聚雨。
      
        兴许是被打田缨突如其来的暴打揍蒙了,或是自知理亏心里有愧,人高马大的
      番薯竟然只手未还。春禾上来抓田缨,被田缨一手甩得老远,头磕在墙角的石磨边
      缘,顿时鲜血如注。围观的人们没有一人上前劝解阻拦,任由田缨发泄着他们心中
      共同的怨气。
      
        见番薯已经没了动弹,结巴怕闹出人命,这才上前把田缨拉开。结巴用手放在
      番薯的鼻子下探了探,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拍拍手,长舒一口气说:“没……没事,
      死……死不了!”
      
        番薯哪咽得下这口恶气,如果田缨不给他个说法,他这个支部书记岂不威严扫
      地。幸好都是皮外伤,不碍什么大事,大概个把星期便能动弹了。番薯找凌解放报
      告说田缨殴打党员干部,并威胁说如果公社不出面让田缨给个说法,他这个支书是
      党不下去了。
      
        凌解放是念及张六儿的旧情,才没有当场发作,换成其他人,早就被轰出门去
      了。胆敢威胁组织,岂不是反了天了。再说,自己现长也是屁股长疮坐椅子,坐立
      不安,哪有功夫对付番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告诫番薯说,毕竟人命关天,两
      个娃娃被水冲走了,群众心里都有恨气,为什么当时没一个群众出来阻拦,这就叫
      众怒难犯啊!
      
        那我就这么白吃他一顿痛揍?番薯显然很不满意凌解放的这种说法。
      
        凌解放摇摇头说,当干部不能凭蛮劲,要学会动拿子。他示意番薯把耳朵凑过
      来,对他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阵。
      
        番薯满脸诧异,说要是这么办我颜面何存。
      
        凌解放说,错矣,这么做对你只有好处,除此之外,没有再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别整天想着报仇出气,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凌解放说“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句话时,语气特别隐晦。番薯总算品悟出个
      中的意思,他不由得对凌解放钦佩得五体投地。公社书记的肠子就是比他这个生产
      队支书弯弯绕绕得多。
      
        回到张庄,番薯立即找到梅娟,宣布马上伐木修桥。
      
        张庄桥动工这天,庄里男女老少两百多号人全都聚集到了这里。番薯首先向田
      缨赔不是,说自己头脑简单,没有听从他的提议,导致庄里失去两个娃娃。番薯的
      态度少有的诚恳,这不免让张庄人们有些吃惊。番薯还专门到田缨在门栓和翠莲坟
      边上为有余堆的衣冠冢前深深的鞠了三个躬,又说了一番赔罪的话。
      
        梅娟心里不停琢磨,这好斗番薯真的就这么低声下气跟田缨扯平了,还是凌解
      放帮他洗了脑子,让番薯变得都不像番薯了。她越琢磨越迷糊,后来干脆不琢磨了,
      不如静心观察番薯这只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一个月后,一座木桥架成了。桥面并不宽,只容得下两个人来往,但张庄人们
      依然欢天喜地,尽管付出了沉痛代价,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梅娟压根儿没想到番薯能使出如此高妙的一招。不能不说在对待番薯和田缨的
      问题上是存有私心的。她本打算先远远地观望一阵子。凭番薯的心胸,他一定会立
      即对田缨采取反击的措施。待他们两败惧伤的时候,她再站出来,这样就可以不显
      山不露水的取代番薯支书的位置。但她万万没想到番薯完全没有按照自己预想的计
      划来,这反而让她自己有些措手不及。
      
        自从有余遇难后,有剩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每天下午放学,都要到有余的坟
      前呆上一阵子。他静静坐在坟前,一句话也不说。这让田缨心急如焚。长此以往,
      非整出心病来不可。但他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解开他的心结,此时此景,任何安慰的
      话语都是苍白的。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亲人相继离去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如今,
      连同命相依的妹妹也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他的世界一片铅灰,毫无色彩可言。生活
      是一本写满幸福与痛苦的书,为什么有剩翻开的这本书,写着的全都是痛苦?但幸
      福也好,痛苦也罢,只要活着,生活就必须继续,就必须学会承受生命之轻。
      
        这天傍晚,田缨陪有剩从有余坟前回来的路上,有剩突然对田缨说:“老师,
      我想永远离开张庄,你可能帮我吗?”
      
        田缨大吃一惊,以为有剩想不开想寻短见,他赶紧停下脚步,很严肃地对他说
      :“不许胡说,什么困难都会有过去的时候,你说这话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和
      有余?”
      
        有剩仰着头,说老师你理解错了,我是想走出张庄去,我不想像我爹娘曾经那
      样活着,你说过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真是这样吗?
      
        田缨心里松了一口气,很肯定的点点头说:“是。”
      
        “我要努力读书!”有剩发誓似地说道。
      
        田缨没想到有剩的思想会在瞬间产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不免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免有些吃惊地问:“为什么?”
      
        “有余曾经让我好好念书,出息到外边去。为了有余,我必须好好念。”有剩
      低声说。
      
        田缨没想到有剩要好好念书竟然是为了有余的一句话,不免有些感动。但他还
      是想知道有剩为什么会这般在意有剩的一句话。
      
        有剩的泪流出来,难过的说:是我害死了妹妹!
      
        有余是被山洪冲走的,跟你没啥关系。田缨耐心安慰着有剩说。
      
        有剩说有关系的。如果当时我答应跟你去上海,有余就不会被山洪冲走的,她
      现在一定在高高兴兴地踢毽子呢!
      
        有剩的自责与愧疚让田缨感到无地自容。如果那天他不多睡一会懒觉,到河边
      去接上一接,惨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他突然觉得站在这个少年面前,灵魂发生了严
      重萎缩,自己变成一个小人儿了。他把有剩搂在怀里,良久,他像下保证似的对有
      剩说,只要你有信心,始终坚持读书的信念,老师就一定全力以赴帮助你学习,实
      现有余的愿望,好吗?
      
        有剩坚定地点点头,紧紧依偎在有剩怀里。畈田一片碧绿,庄稼长势喜人,在
      夕阳的余辉中泛起阵阵波涛,为人们掀起无限希望。
      
        村头老柳树上的广播为张庄人们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四人帮”被打倒了。虽
      然“四人帮”远在北京,没有直接打压过张庄的人们,但从来与政治无关的张庄人
      还是喜气洋洋地放起了鞭炮。田缨坐在校舍门口,激动万分,所有的仇恨全都化成
      了止不住的泪水潸然而下,笼罩在中国上空整整十年的乌云终于散去,父亲母亲啊,
      我终于替你们盼到了这一天,只是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太过残酷。田缨突然萌
      发出一个念头,决定把父母的骨灰跟门栓、翠莲和有余他们安葬在一起,在他看来,
      这里躺着的全都是他的亲人,他们应该在一起。学生们陆续来上学,田缨赶紧擦干
      眼泪上前迎接。太阳爬上山头,暖暖艳艳的照在身上。今天的太阳真好!
      
        凌解放被县里的公安带走了,据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没几天,县里的广播就传来了凌解放的消息,说据凌解放自己交待,在安平公
      社任书记期间,凡事有事求他的女性,只要略有几分姿色,他从不放过。田缨一边
      听着广播,嘴上不停地说:必须枪毙这个畜生,必须枪毙这个畜生。不过更叫田缨
      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三天后,县里来人直接找到田缨,说是有关凌解放的问题要
      找他核实一下情况。田缨纳闷,自己跟凌解放毫无往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了
      解,找他核实什么情况?但他还是很乐意配合县里同志的工作。
      
        一位戴眼镜的同志说,据凌解放交待,你曾经强奸了张庄原支书张交儿的女儿
      张春禾,被关到了公社,有没这回事儿?
      
        田缨一听,血直往头上涌。他立即站起身来,情绪有些激动。工作同志,我以
      我的人格向你们声明,我不是强奸犯,我没有强奸任何一个人。至于你们所说的这
      件事,纯粹是一次别有用心的栽赃陷害。况且我已经跟老书记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他也相信并向我道过歉了。
      
        戴眼镜的同志连忙示意田缨坐下来,请先听我说,你别激动,我们这次来不是
      来翻案的,就算是调查这件事的底细,那也是公安部门的事情。我们只是想知道你
      是不是曾经被以这个罪名关到公社去了?
      
        田缨气乎乎地点头说,是的,怎么了?
      
        戴眼镜的同志又问,那后来你又怎么被无罪释放了呢?
      
        我说过我没有强奸过谁,我本身就没罪,他凭什么不放我?田缨说。
      
        事情并不像你说的这样,我希望你能对政府说实话,不要包庇一个坏人,但也
      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你是一名教师,应该懂得实事求是。另外一名扎着两条小辫的
      女同志开口说道。
      
        田缨很正色地声明,我本来就是实事求是的!
      
        戴眼镜的同志说,据说当时放你出来,凌解放要求你答应了一件事,就是必须
      和张春禾结婚,有这回事没有?
      
        田缨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有这回事儿,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如果你们还要一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的话,你们大可以叫张春禾本人前来对质。
      说到这里,田缨突然有些气愤了,他不满地瞟了县里来的两位工作同志一眼,说:
      “你们到底是来调查凌解放,还是来调查我?如果是调查我,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
      众,劳烦你们大老远从县里赶过来,给公社或是生产队捎个信,我也就趴下了。”
      
        “田缨同志,你误会了。”戴眼镜的同志态度很友好地说,我们调查一个案子,
      首先必须弄清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事,不能搞想当然,这是我们党对待每一位同志的
      一贯态度,请你理解。
      
        “可你们问了半天,都是在查我啊。他凌解放有问题,该不会要让我去代他受
      过吧?”田缨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和愤怒。
      
        “不是的。”戴眼镜的同志不愠不火。“据凌解放自己交待,是一个叫翠莲的
      寡妇到公社去你求了情,他才答应放你回张庄来的,有没这回事?”
      
        “你们的意思是……?”田缨眼睛陡然瞪得老大,觉得浑身的血管“嘭”的一
      身全部爆裂,浑身开始发凉。
      
        戴眼镜的同志缄默地点点头。
      
        “狗日的凌解放,畜生养的凌解放,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田缨突然发疯一般,
      不停地大声骂着粗话。这让两位县里的工作同志都有些始料不及,一个文质彬彬的
      年轻人,竟然会产生如此之大的愤怒,可见伤害之深。
      
        田缨突然抓住戴眼镜的同志的衣领咆哮如雷,你们一定要枪毙他,一定要枪毙
      这个畜生。不,不能一枪把他毙了,这样太便宜他了,你们要把这个畜生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啊!
      
        戴眼镜的同志让田缨松开手安慰道:“你放心,党和政府一定会给每一位受害
      者一个公道的说法。”
      
        县里的同志走了,但留给田缨的痛苦却根深蒂固,一生都无法磨灭。他独自一
      人来到翠莲的坟前,他实在有太多感激的话想对翠莲说,那积聚心头如山般的愧疚
      却又让他不知该如何说起。坟头青草凄凄,零星的野花相间其中,随风摇摆,或许
      是与青山融为一体的翠莲真的意会到了他内心的苦楚与悲伤。人无言,天无语,阵
      风吹过,摇落一地黄花。
      
        后来,据说凌解放真的被政府枪毙了,这个以权为刀的罪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