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缨重新回到张庄,让张庄和南山坳的所有学生家长喜出望外。小药筒特意让
      梅娟多烧几个菜,晚上请田缨到家里喝上两杯。有剩和有余也全来了。田缨的回归,
      最高兴的莫过于这兄妹俩。自从田缨走后,这对兄妹话少了很多,尤其是有剩,都
      快成哑巴了。只有在有小伙伴欺负妹妹时,他才狼崽一般对“敌人”大声咆哮。
      
        晚上,田缨要带有剩有余他们回学校睡觉。有剩说,学校没有了,就在我家睡
      吧!
      
        田缨吃惊地问:“学校呢?”
      
        “年初叫雪压塌了。”有余抢着回答。
      
        “那你们现在不上学了?”田缨问道。
      
        “上学的,就在番薯叔家的院子里上,赶上雨天,就不上了。”有余说话向连
      珠炮。“田老师,大家都不喜欢春禾老师。”
      
        “为什么?”田缨一边给有余洗脚一边问道。
      
        “她喜欢打人屁股,还罚站,哥哥屁股被打得化脓了,她还又打又踢。”有余
      说。
      
        田缨赶紧拉过有剩,脱下他的裤子,发现有剩的屁股上一块巴掌大的创口,皮
      肉已经开始溃烂,正不停地向外流黄脓水。加上不注意保洁,都已经有些发臭了。
      田缨心里一阵抽痛,这哪是代课老师,这分明是旧社会的监工。他打来清水,小心
      地替有剩把创口擦洗了一遍。
      
        有剩趴在床上,任由田缨擦洗伤口,强忍疼痛一声不吭。泪水划过眼角,有一
      种甜甜的感觉。
      
        当天晚上,有余搂着田缨的脖子一觉睡到天亮。自从田缨离开张庄这段日子,
      她很少能够如此美美睡过一觉了。
      
        第二天,田缨专门去看望张六儿。他压根儿不敢相信,仅仅时隔半年,张六儿
      竟然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他头发几乎全白了,躺在藤条椅子上,半张着嘴,大口地
      喘着粗气。见到田缨,他浑浊的眼睛突然光亮起来。他试图起身,但挣扎了好几次
      都不能如愿。田缨上前把他扶坐起来。
      
        “小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张六儿紧握着田缨的手气喘吁吁地问道。
      
        田缨说昨晚到的。见张六儿说话吃力,他赶紧劝张六儿少说话。
      
        张六儿全然不理,继续问道:“什么时候走?”
      
        田缨说不走了,他要留下来教这些孩子念书识字。
      
        “好哇,好!”也许是太过激动,张六儿剧烈咳嗽起来。田缨赶紧帮他捶背。
      过了好一会儿,张六儿的气息总算顺畅一些。“当初你要回去,我也不好意思为难
      你。娃娃读书是大事儿,你能回来教他们,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张六儿慢慢躺下身去,脸上显得无比欣慰,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张庄的娃娃们
      有希望啦!
      
        张六儿残烛余光,再次发动张庄的人们重新建一坐校舍。听说田缨回来了,南
      山坳的人们也纷纷赶过来帮忙。他们天还没亮就带上干粮出发,一直到天完全放黑
      才结伴返回去。
      
        由于原先的校址地势偏低,张六儿参考群众的意见,把新校址择在河对面的一
      个地势颇高的山脚下。众人齐心,其利断金。仅仅四天时间,一座新的校舍便建成
      了。
      
        开学那天,很多已经辍学的娃娃又被父母送来重新复学。张六儿坚持要过来看
      看,看看这座承载张庄今后全部希望的学堂。他拄着拐棍儿,步履蹒跚地朝学校走
      去。虽已开春,但依然寒风料峭,荡起他那只空空的袖筒,着实有些悲壮。
      
        张六儿从学校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过。一个连美国人的枪炮都
      不惧色的人,在病痛与衰老面前竟然也如此无可奈何。张庄的人们心里明白,留给
      这个掌管张庄最高权利的人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拥护也好,反对也好,爱也罢,恨
      也罢,已经不再重要。这种时候,善良的张庄人此时不愿再对一个生命已经进入弥
      留之际的人进行任何功过评说。他们唯一想做的事儿,就是多上门看看他。也许明
      天,或者后天,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张六儿做出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决定,是他代表张庄党支部宣布了番薯为他的
      接班人。他怕梅娟有意见,往后不配合番薯的工作,颤微微地伸手探进怀里,取出
      了公社的批复让梅娟过目。张六儿拉着梅娟的手,脸上有些愧色。他断断续续地说
      :请理解我,理解并接受组织的决定。梅娟心里清楚张六儿之所以特别叮嘱自己的
      苦衷。人之常情嘛,即便番薯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张六儿也会使劲地把他扶上墙
      去。至于这团烂泥能在墙上糊多久,那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梅娟使劲点点头说理解,请他放心。
      
        张六儿当着梅娟的面,向番薯交待了两件必须办的事儿。第一,要善待田缨,
      不允许他给田缨使绊子,更不允许拐弯抹角整治他;第二,必须解决顾大柄的入党
      问题。张六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塞给梅娟说:“第二件事好办,第一件事要坚持
      下去怕是有些难,梅娟,你是支部委员,如果他这两件事做不到,你就可以取代他
      成为张庄的支部书记。我把我的意思全写在这张纸条上,你把它收好,免得日后空
      口无凭。”
      
        梅娟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安平公社凌书记,番薯不胜任支部书记一职,
      请求由梅娟同志继任。落笔是张六儿,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蚯蚓爬过的痕迹。
      
        番薯在边上像是吞了只苍蝇,他压根没有想到张六儿把支书这个位置传给他,
      竟然还跟他留下这么狠的一招。往后,做什么事还得看梅娟的脸色行事,到底我番
      薯是书记,还是梅娟是书记。但他不能在这个茬口说出心里的怨气,老头还没闭眼,
      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张庄仍然至高无上。
      
        梅娟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张六儿也太霸道了,霸道得一点党性也没有,任命支
      部书记就像是封建皇帝传皇位一样,指定继承人继承大统,好像党就是他,他就是
      党,搞一人说了算。不过,张六儿还算没有彻底丢了原则,还专门给番薯定下了一
      条原则。这条原则就像是孙悟空的紧箍咒,完全捏在自己的手心里。这样,往后,
      番薯自然不敢不把她梅娟放在眼里。
      
        三天后,张六儿的独臂人生终于走到了终点。公社专门派人前来悼念,以纪念
      张六儿给张庄给安平所做出的贡献。来人面色悲戚地念着为张六儿歌功颂德悼词,
      那情真意切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他什么亲人殡天了。美中不足的是,那人
      把悼词念错了好几次,这不得不让人怀念他是否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满腔虔诚。
      亦或是确实过于沉痛所致。
      
        人死如灯灭。除了新增了一堆黄土,张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也许在过些日子,
      人们除了对张六儿的那只空荡荡的袖筒还会留有深刻的印象外,其他所有关于张六
      儿的事情都会逐步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生命就是这般缈小,即便生前轰轰烈烈,
      死后依然要回归尘土,回归自然,就像那掠过山口的风,过去了,就不再回来。
      
        和尚坐牢了。番薯作为支书,第一次到公社开会回来,就给张庄人们带回了这
      样一个消息。据说和尚偷了周圩大队的一头耕牛。
      
        自从喜妹出走之后,和尚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棍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和尚早就习
      惯了,但喜妹的疯和灵秀的死对和尚的精神打击还是巨大的。张庄人的眼神中从此
      之后总是向他喷身着恶毒的光,他觉得自己每天都被这种眼神剜得赤身裸体,无处
      藏身。在人们的唾沫河里挣扎着扑腾了半年多,和尚便不知所终。渐渐的,人们也
      逐渐将他遗忘了。
      
        和尚坐班房的消息在张庄传开,人们关于和尚的记忆再次被激活了。大家都说
      这是和尚应得的报应。自古以来,张庄从来没人坐过牢,和尚这回可算是给张庄出
      了个倒彩,把张庄人的脸都丢尽了。不过,尽管是棵歪脖子树,但他毕竟是在张庄
      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大家在出工劳动的间隙,还是议论起了该如何把他弄出来
      的事儿。在家你一言,我一语,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二喜埋汰大伙不济事,说
      :“都说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我看咱们一伙臭皮匠,堆在一起还是臭皮匠。”
      
        不过,尽管没想出把和尚从班房里整出来的办法,但成效还是有的。大伙决定
      派小药筒、二喜还有六旺几个到看守所去看看和尚,一来可以给他捎带些被褥毛巾
      等生活必须品,二来可以打探一下和尚所犯罪行的严重程度。
      
        听说小药筒他们要到上饶去看和尚,番薯很不高兴,放出话说谁要是胆敢自作
      主张,一定从严从重处理。和尚偷盗人们的耕牛,性质恶劣,这是典型的不劳而获,
      盗窃人民的劳动果实。往重了说这是在破坏人民的生产工具,搞不好是要枪毙的。
      他认为和尚是人民的阶级敌人,希望大家自觉跟他划清界线,这是政治问题。
      
        六旺是番薯的堂兄,平时不大爱说话。这回气不过,干脆上门找番薯论理。番
      薯不在,见六旺心急火燎的样子,番薯他爹叫住他,问有什么事儿。六旺便跟自己
      的伯伯一五一十地说了,并恳求他能开化番薯。
      
        番薯他爹一听这么回事儿,便骂起番薯来,说好人为地方,他怕是脑子里进屎
      了。他让六旺先回去等信儿,说不仅要让番薯同意他们几个去看和尚,还要番薯自
      己也跟着去,“一家人嘛,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番薯经不住他爹要死要活,只好答应让小药筒他们到看守所去看望和尚,但坚
      决不同意自己随同一起。番薯说,我是党的干部,可不能跟着他们瞎胡闹,同意他
      们去上饶我已经是违反原则了。
      
        番薯他爹气得浑身发抖,说也不端屎盆子照照,就你这鸟样儿,还跟老子上纲
      上线讲起原则来了,当初你有堂客怎么跟人家黄花大闺女睡一起去了,这也叫原则?
      
        番薯怕让旁人听见笑话,赶紧安慰老爷子别激动,借口有事儿开溜了。
      
        长这么大,小药筒他们还是头一回来上饶。上饶可真是大地方,县城比安平公
      社的街道热闹一百倍也不止。瞅着在马路上像风一样飞奔的汽车,二喜说,这马路
      要是搁在张庄,晒谷子再好不过了,又平整又宽敞。修在县城,让车子轧坏了实在
      可惜。
      
        六旺指着一家工厂正往天空吐着浓浓黑烟的大烟囱,有些气愤,说城里人真浪
      费,烧饭用得着修这么大的烟囱,得多烧多少柴火?
      
        小药筒也弄不明白,自顾东张西望看着新鲜。
      
        在县城转悠了老半天,总算在县城的西郊找到了看守所。这里四面高墙,上面
      还拉着几根铁丝网。一扇黑漆大铁门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白底大字,
      就算没犯罪的人,瞅着心里也阵阵发虚。
      
        听说是来给和尚送日用品的,一个老看守客气地接待了他们。没过一会,和尚
      被从监舍里提到了接待室,并没有戴着六旺他们想象中的手铐脚镣。看不出和尚有
      什么变化,他好像变得比过去更壮实了,脸色红润,不像在家时那样黄不拉叽。小
      药筒几个纳闷,戏里头说坐牢吃不饱穿不暖,有时还得挨打挨骂,这和尚怎么坐牢
      反倒坐滋润起来了呢。
      
        隔着铁窗,小药筒问和尚现在怎么样了,政府给了说法没有?
      
        和尚说,判了,三年半。
      
        小药筒他们几个心里一阵轻松,谢天谢地,总算没像人们议论要枪毙那么严重。
      小药筒跟和尚说,大家伙都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判轻一些,好让你早些出来。
      
        和尚连连摆手,说:“别,别,别,你们要真想帮我,就帮我跟政府说说,让
      他们多判我几年才好”。
      
        小药筒他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天底下什么人都有,哪里还有喜欢坐牢的?大
      家见和尚不像是开玩笑,以为和尚是不是脑子坏了。
      
        六旺说,你在里头,他们是不是常打你?
      
        和尚摇摇头,说这里的看守对我挺好,从不打人。
      
        “那你脑子怎么坏了呢?”六旺他们彻底被和尚搞迷糊了。
      
        和尚说,在这里不愁不饱饿死,不愁穿不暖冻死,虽然活动的地方小些,但远
      比在生产队强百倍哩!
      
        小药筒这才明白和尚为什么要求政府多判他坐几年牢的原因。他们突然觉得和
      尚成了一团臭不可闻的狗屎,彻底让他们的好意长出毛来。一个人活着,如果完全
      丧失了尊严,不知廉耻,便是行尸走肉。
      
        小药筒说,那你就在班房里蹲着吧,免得出去再祸害他人。
      
        临走时,二喜还狠狠往和尚身上吐了口浓痰。望着六旺他们离去的背影,和尚
      脸色土灰,自己的确是做了错事,坐班房也是罪有应得,但自己钟意这种生活也错
      了吗?
      
        小药筒他们三人在返回张庄时路过葛仙山。六旺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年总要上
      山烧香,为家中大小求道平安符。见天色尚早,小药筒和二喜便跟着六旺上了山。
      今天香客不多,大雄宝殿前的大香炉鼎中只有几柱香单凋地冒着青烟。殿内,十几
      个僧侣正盘坐在蒲垫上做功课,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鱼。
      
        六旺进入大殿,恭恭敬敬地葛仙公菩萨的像前跪下来,双手合什,双目微闭,
      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二喜和小药筒也跟着磕头。僧侣们视而不见,仿佛当他们不
      存在,各自敲着木鱼念讼自己的经文。
      
        出了大殿,二喜说,这葛仙公能保佑我们吗?
      
        六旺让二喜立即住嘴,说殿前是不能乱说话的,不然菩萨怪罪下来,家里不定
      就出乱子了。
      
        二喜咋舌,赶紧闭嘴。
      
        六旺说,庙后头还有个尼姑庵呢,你们去不去?
      
        小药筒打趣说,莫不是还有个尼姑是你六旺的相好?
      
        六旺说,去去去,出口就离不开荤,真是罪过。
      
        二喜说,说实话,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尼姑呢,去看看,也算是开眼长见识了。
      
        六旺说,不是带你们去看尼姑的,我是带你们去看月梅的。
      
        “月梅?”二喜惊讶不已,“你是说番薯的堂客,她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真
      信了林仙姑的鬼话,到尼姑庵修行来了?”
      
        六旺点点头说,我也是听我堂客上月十五到庙里烧香回去跟我说的,我还没见
      着真假呢!
      
        尼姑庵是间丝茅草顶棚的土坯房,座落在翠竹丛中。庵门正中挂着一块写着
      “白云观”三个黄字的木牌子。跟葛仙庙的大雄宝殿比起来,这里有些寒碜。一位
      穿着青灰布袍的僧尼正在尼姑庵东面的菜地浇水,见有香客来,立即转身进庵,大
      概是通报管事的师太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年老的僧尼从庵里出来,站在门口双手合什,迎接香客到来。
      
        六旺朝庵内观世音菩萨拜了几拜,然后向老僧尼说明了来意。老僧尼便朝庵里
      喊了声“无根”。一会儿,刚才在东院浇菜的那个僧尼从里面应声而出。六旺定睛
      一看,正是月梅。
      
        在门口的石凳上,小药筒几个望着已经一身香火味道的月梅,都说不出话来。
      还是月梅先开口问几人怎么有空上山。
      
        小药筒喃喃说道,没想到林仙姑的几句鬼话竟真让你当了尼姑,真是造孽。
      
        月梅凄然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好,青灯侍佛,好不清静,凡间事即烦人事,全
      然抛开了着实轻松许多。
      
        二喜说,你真全放下了,抛开了?就算番薯你可以抛开,但娃娃你就不想念了?
      
        一听娃娃,月梅身子猛然一震,随即低下头去。六旺胳膊肘儿捣了二喜一下,
      示意别往月梅伤心处扯蛋。二喜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不妥,立即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月梅抬起头来,眼珠子通红。她显然是把已经盈眶的泪水强忍了
      回去。她说,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想也是白想,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想她。月梅恳
      请几位乡邻往后多照应孩子一些,“后娘对孩子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况且番薯和
      公公婆婆都嫌弃她是个女娃,但愿观世音菩萨保佑,苦一点都不怕,只要能平安成
      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告别的时候,月梅把六旺他们送到半山腰的亭子后才止步。月梅再次拜托他们
      帮忙照看女儿。几人诚恳答应了。六旺说,弟妹你放心,番薯要是不把孩子当娃,
      我也不会不管的,我家也不缺她这么一口粮。月梅感激地向六旺深行了一个佛礼:
      “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从葛仙山下来,几个人一路都不说话。月梅的出家对他们的触动太大。他们不
      明白月梅的遭遇到底是他人所逼的结果,还是真有命中注定的宿命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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