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田缨从上饶登上返回上海的火车,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情一定会很轻松,谁知道
      此时此刻竟然会这般失落。列车上,田缨两眼紧紧盯着窗外,蓝天、白云、树木、
      山峰和村庄随着列车呼啸而去快速后移。别了,张庄!别了,安平!别了,上饶。
      上海,我的故乡我的娘,我回来了。
      
        黄浦江依然如故,江水不紧不慢地向东流去。江面上,各类船舶来来往往,不
      时响起的汽笛沙哑有力。站在久违的黄浦江边,田缨的心情好多了,他真想张开双
      臂拥抱这里的一切。
      
        他急匆匆地来到位于九江路外滩的家,发现家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显然是
      很长时间没人开过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一般罩上心头。邻居的李阿婆提着篮
      子买菜回来,防贼似地死死盯着田缨。
      
        李阿婆,我爸爸妈妈都去哪里了?田缨焦急地问。
      
        李阿婆操着浓厚的上海话狐疑地问:“侬阿爸阿妈?侬哪个哦?”
      
        “我是田缨啊!”田缨用手指着自家那被铁将军把守的大门说。
      
        李阿婆仿佛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她一拍脑门,紧紧拉住田缨的手,激动地说:
      “是侬哦,什么时候回来咯啦?”
      
        田缨说刚到。
      
        李阿婆热情地拉前田缨到家里坐,她倒了杯水给田缨,然后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来,关心地问道:“这么多年都上哪里去了啦?连个音信都没有?”
      
        这时李阿婆的儿子卫东叔叔下班回来。田缨小时候,经常在这个卫东叔叔脖子
      上骑大马。见着田缨,卫东叔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你小子这么些年都死哪里
      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田缨便把自己在张庄的一些情况向卫东叔叔作了简要的介绍。卫东叔叔说,哦,
      原来是这样。
      
        田缨向卫东叔叔打听父母去哪里了。卫东叔叔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大声让李阿
      婆喊多准备几个菜,晚上要陪田缨喝点酒的。
      
        田缨又问了一遍。卫东叔叔见躲不过去,说你先不要急,吃过饭我再慢慢告诉
      你。
      
        吃过晚饭,卫东叔叔走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捧出两个用白布盖着的盒子,
      神情庄重地递给田缨说:“上面这个是你妈妈,下面这个是你爸爸,大前年他们就
      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把他们交还给你。”
      
        田缨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呆呆望着那两个骨灰盒,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卫东
      叔叔说,这么多年一直不知道你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我只好把他们先安放在家里。
      
        田缨感激地跪了下来,深深地向卫东叔叔磕了三个响头。卫东叔叔赶紧搀扶起
      他,让他别这样,并劝田缨节哀顺变。
      
        田缨忍不住悲泣,朝思暮想的双亲,如今竟成了摆在面前的两个小小的骨灰盒,
      这个打击实在太过巨大。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来,问卫东叔叔父母是怎么死的?
      
        “他们同一天跳的黄浦江。”卫东叔叔悲痛地说,“尸体是在三天后在崇明岛
      附近找到的,幸亏一个渔民,不然就漂到海里去了。”
      
        田缨怀抱着父母的骨灰盒,一夜未眠。他不停地跟父母说话,他相信,他们一
      定能够听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父母并没有死,他们就站在厨柜背后的某一
      个地方,正无限疼爱地看着自己。
      
        生活无常,生命无常,这一切不知对错的结果,到底是谁造成的?永远不会有
      正解的答案。
      
        回到上海的第九天,田缨悲痛的心情略微得到些许缓和。他开始打听安慧的消
      息。问了很多同学,都说安慧的父母也都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后来全都死了。
      至于安慧的下落,大家说法不一。有的说安慧被下放去了新疆,也有的说去了内蒙
      古,还有的说安慧偷渡出国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慧已经不在上海。
      
        人生的天空布满阴霾,压得心直往下坠。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把所有的窗
      帘拉得严严实实,开始整理父母的遗物。李阿婆和卫东叔叔都是热心人,生怕田缨
      憋出病来,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过来陪他坐坐。卫东叔叔劝他要想开一些,事已
      至此,就别再一味沉浸在悲痛当中,得多想想将来该怎么办,是进工厂,还是做其
      他什么行业。
      
        田缨对他的关心很是感激。说现在还没有具体打算,什么事都等为父母守完七
      七四十九天孝再作考虑。
      
        父母的“七七”期满,卫东叔叔托人把田缨介绍进了纺织厂。去上了一个星期
      的班,田缨就觉得这个工作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试用期还没满,田缨便向厂里递交
      了辞职报告。卫东叔叔随后又帮他找了几家单位,均不如意,辞去了。就这样,田
      缨就像一只完全丧方向的蝙蝠,在上海无聊地逗留了半年多。他突然觉得,上海已
      经不再属于他,上海已经将自己彻底抛弃。
      
        这段时间,田缨夜里经常做梦,全是张庄的影子。尤其是有剩和有余兄妹俩无
      助的眼神,就像一只一百瓦以上的灯泡在他黑暗的心灵天空中揪心地忽闪着。还有
      临别时那些娃娃为他送行的“口决歌”一直叫他放心不下。尽管那里有委屈、有悲
      伤,但如今想来,张庄还算得上是一块净土,不然,自己怎么还会对它有如此强烈
      的牵挂?
      
        有开始就有结束。任何事情有起点就必然会有终点,其中的过程或许交织着痛
      苦和欢乐,成功与失败,但当抵达终点那一刻再蓦然回首,才发现痛苦和失败也好,
      欢乐与成功也罢,全都是一种人生的幸福。
      
        田缨在回到上海的第一百天,毅然决定重新回到张庄去。他必须回去,那里有
      有剩和有余,还有那二十多个求知若渴的娃娃。他仿佛听到了张庄那群娃娃的召唤
      自己的声音,那般清脆、响亮。
      
        临行前,田缨专程向卫东叔叔和李阿婆道别。卫东叔叔说,人生是自己决定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你就去吧!往后回到上海,卫东叔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田缨深深地向卫东叔叔鞠了一躬,表示感谢。然后他又向李阿婆叮嘱了许多要
      保重身体的话。李阿婆流着泪抚摸着田缨的脸说,下回再回来,阿婆说不定已经不
      再了,侬非回那山旮旯去做甚咯啦!上海不好吗?
      
        田缨说放不下那边二十多个孩子。
      
        李阿婆惊讶地说,侬那边有二十多个孩子?
      
        “侬是老糊涂了。”卫东叔叔笑着说,“田缨在那边是教书咯!”
      
        “哦!”李阿婆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咧开无牙的瘪嘴跟着笑。
      
        田缨用五尺红布把父母的骨灰包好,然后还带了很多书籍,满满荡荡的两大箱
      子。卫东叔叔骑着三轮车把田缨送到车站,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到了别忘了给他
      来信。
      
        火车开动了。繁华的上海被飞驰的车轮越甩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消失在地平线上。田缨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悲怆。这次离开,也许意味着永别。
      作为一个地道的上海人,将永远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是重生,还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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