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在田缨离开张庄的一个星期之后,番薯和月梅离婚了。那时没有结婚证,只
      经张六儿口头宣布一下,番薯和月梅离婚的事实就算是经过政府和组织认定了。月
      梅娘家几个哥哥得到这个消息,连夜赶到张庄找番薯,连番薯家烧饭的锅都砸了,
      非要番薯给出个说法,否则就要让番薯家出丧。
      
        番薯给出的理由很简单,说是经林仙姑掐算,他和月梅命里犯克,两人要是继
      续在一起,总得死一个。几个内兄将信将疑,说那好,等到天亮他们一起到南山坳
      去找林仙姑对质,要是番薯说谎,非把他番薯废了不可。就这样,当晚事情才算没
      有进一步扩大。
      
        番薯连夜向张六儿报告了这一情况,恳求张六儿帮他拿个主意。张六儿沉着脸,
      说既然已经说是林仙姑说的,那就将错就错,明天找林仙姑对质就是了。
      
        番薯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慌了神。他连连摆手说不行,这全是自己信口胡诌的,
      真要是和林仙姑对质,岂不露陷了。
      
        张六儿平静地说,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就是了。
      
        番薯不知道张六儿又有什么邪招,满脸狐疑地走了。
      
        见番薯出了门,张六儿赶紧披上外套下床,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南山
      坳赶。他没有直接去找林仙姑,而是敲开了顾大柄家的门。顾大柄比张六儿小不了
      几岁,见张六儿连夜到访,心里立即明白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办。他先让张六
      儿坐下来喝杯水。张六儿说,火都烧到眉毛了,哪还有功夫喝水?
      
        什么火这么厉害,敢烧张书记的胡子?顾大柄开玩笑说。
      
        张六儿阴着脸说,没功夫跟你扯蛋。他看了一眼里屋,示意顾大柄出门再谈。
      显然,他是顾及顾大柄的堂客和家人。
      
        顾大柄二话没说,趿着鞋跟张六儿出门来。张六儿举着马灯四下照了一通,确
      信没人,这才附在顾大柄耳边压低声音耳语了一通。
      
        顾大柄十分吃惊。“张书记,这样做怕不合适吧?”顾大柄忧虑重重地说。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什么不合适?”张六儿焦急地说,“大柄,我
      从没让你办过事儿,这回就算老哥我求你行不?我向你保证,事成之后,我一定找
      凌书记专门要个党员指标,把你的组织问题给解决了。”
      
        顾大柄的眼珠子突然亮了起来,但立即又黯淡下去。上次张六儿不也是拍着胸
      脯保证过的嘛,到最后还是叫梅娟把名额给占了。顾大柄心里还一直为这事儿耿耿
      于怀呢!入党是他一生的夙愿,入了党身后就有了组织,他这个生产队长的腰杆就
      可以挺得更硬挺。入党问题解决不了,他这个生产队长跟一般的群众没有太大分别。
      
        张六儿心里明白顾大柄的那点花花肠子。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张六儿说,
      我知道你还在为上回那个名额给了梅娟对我有意见。但上回那是人命关天,情非得
      已,我心里也总觉得对你老弟不住。但这回我向你保证,就算是天塌了,我也一定
      要找凌书记为老弟你争取到这个指标,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见顾大柄还是有些为难。张六儿说,不行的话,我进屋给你写个保证,这样总
      可以了吧?
      
        顾大柄连忙说不必了。他顾大柄心里比谁都清楚,对谁都可以对不住,但决不
      能对张六儿落井下石,这样对自己半点好处也没有。顾大柄说,我这就找林仙姑去。
      
        张六儿长舒一口气,说那我就在你家里先坐一会儿,等你的消息。
      
        顾大柄点点头,让堂客给张六儿下碗鸡蛋面。自己就转身出去了。他先到生产
      队粮仓里装了满满一筐谷子,扛在肩膀上,然后朝林仙姑家走去。
      
        李大嘴穿着个屁股后面有一块针脚很粗的补丁的大裤衩来开门,嘴里还不停地
      埋怨深更半夜谁这么缺德扰得他不能睡觉。门刚打开,见一个大筐子撞了进来,吓
      得惊叫一声“娘呀”,倒在地上。
      
        顾大柄见李大嘴那熊样,心里忍不住好笑。“还不快起来帮我搭只手?”
      
        李大嘴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是顾大柄。“队长,这深更半夜的你想吓死了哪!”
      他一边嘟噜,一边帮顾大柄从肩上卸下筐子。见筐子里满满荡荡装着的都是谷子,
      足足有五六十斤。李大嘴惊得嘴巴合不拢,说话也结巴了:“队长,这是……?”
      李大嘴指着筐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给你的,千万别到处乱说。顾大柄说,你要是走漏了风声,别赖我说你是
      偷的。
      
        这怎么能呢!李大嘴咧开大嘴,笑得像尊弥勒佛。
      
        赶紧找给地方藏起来,箩筐我还得带回去。顾大柄说。
      
        李大嘴感激地冲顾大柄哈了一个腰,两手携力提起筐子,把谷子身进了自家盛
      粮的大木桶。他用手使劲地拍了拍筐沿,筐子里的谷子便一干二净,颗粒不剩。
      
        顾大柄说,你到门口去把风,我打你家堂客说个事?
      
        啥大事非得晚上谈不行?李大嘴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三更半夜扛着一筐谷子,
      原来就是为了跟自家堂客说事儿,这事要是传出去,他李大嘴就算不是乌龟头上也
      长绿毛了。
      
        叫你去你就去,我们谈的革命工作,是政治任务,你李大嘴的觉悟全都掉到屎
      眼里去了?顾大柄恶狠狠地说,实话跟你说,你要把这事儿给耽误了,别说我饶不
      了你,就是张庄那老独臂也饶不了你。
      
        一听是革命工作、政治任务,李大嘴的嘴和腿全软了,说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顾大柄睨了他一眼,唬道:“给我盯紧盯住了,没有我同意,谁也不许进来,
      包括你在内。
      
        李大嘴不停地点头称是。心里暗暗骂道,我怎么说顾大柄哪有这么好心给我李
      大嘴甜头呢,原来这小甜头背后藏匿着大阴谋。
      
        顾大柄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林仙姑的房间。林仙姑头发蓬松散乱,只穿个小红肚
      兜儿半躺在被窝里。见顾大柄进来,赶紧朝窗外张望。
      
        顾大柄说,我打发他站在门口望风呢,没有我的命令,他不敢进来。
      
        听顾大柄这么一说,林仙姑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她浪笑一声“你坏”,便像
      发情母狼似地贴上来楼顾大柄的脖子。“怎么,急得想老娘了?”
      
        顾大柄两只手早已像爪子似的准确捏住了林仙姑两个胀嘟嘟的奶子。顾大柄把
      手伸进林仙姑的小红肚兜,一边把玩着她的奶子,一边说:“老子来找你还有更重
      要的事呢?”
      
        “啥事?”林仙姑漫不经心地浪浪地问了一句,整个灵魂早已完全出壳了。
      
        “老子边服侍你边跟你说,这叫工作生活两不误。”顾大柄说完,三下五除二
      脱下自己的裤子压了上去。
      
        李大嘴在门外,冻得牙齿直打架。他不时贴着门缝朝里窥探,却什么也看不到,
      只听到顾大柄压低着声音在说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他想进去,
      却又不敢。顾大柄说了,这是政治任务,谈的是革命工作。虽说这是自己家,但此
      时冒失闯进去,犯得可是政治错误。他不知道什么是政治错误,但他知道政治错误
      是不能随便犯的,谁犯了政治错误,谁就是生产队的敌人,就是张庄共同的敌人。
      往大了说,就是安平公社的敌人,是上饶县甚至是全国人民的敌人。那么多人把自
      己当敌人,别说是斗争,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他李大嘴恐怕这辈子也游不到边。
      
        顾大柄跟林仙姑干完床上的苟且之事,把张六儿交待的事儿也全都向她说了。
      顾大柄扎好裤子,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
      
        林仙姑似乎对刚才的鱼水之欢意犹未尽,她不无讥讽地对顾大柄说,都说男人
      三十狼四十虎,五十是头水牛牯,这阵子你怎么就不济了呢?
      
        顾大柄哭笑不得,说我的亲娘哎,老子这心里挂着事,哪里还牛得起来哟!他
      回头看了看门外说,我得走了,再不走大嘴就要起疑了,刚才我跟你说的事,可千
      万别忘了。
      
        林仙姑不无幽怨地说了一句:“晓得咯!”
      
        见顾大柄出来,林大嘴一下子就像被解放了。
      
        顾大柄压着嗓子问李大嘴:“有情况没?”
      
        李大嘴缩着脖子直跺脚,两手捧在一起放在嘴边直哈气,哆嗦着说:没情况,
      连个鬼影都没有,倒是快把我冻僵了。
      
        顾大柄拍拍李大嘴的膀子,向他竖起大拇指说,表现出不错,赶快回去叫你堂
      客给你暖暖身子。
      
        李大嘴应了声,闪身进屋准备关门。顾大柄突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对李大
      嘴说,今晚的事,对任何人也不能说,这是政治任务,知道不?
      
        又是政治任务。李大嘴觉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很坚决地冲顾大柄点点头。狗日
      的政治任务,再不爽快答应,他李大嘴怕是要被冻成李死鱼了。
      
        第二天,月梅的几个哥哥到南山坳找林仙姑的结果自然就可想而知了。林仙姑
      还添油加醋,活灵活现说月梅天生无夫命,要是再找男人,怕是神仙也保她不住。
      她还劝月梅的兄弟们说:“要是你们真疼你这妹妹,不想她死,最好是尽快送她到
      葛仙庙戴发修行,或许可能长命。
      
        听林仙姑这么一说,月梅的兄弟们一时没了辙,只好把月梅领回娘家去。月梅
      放心不下女儿桔子,要把她一起带走。番薯本人没意见,但番薯的老爹老娘死活不
      同意,说女儿是他们姓张家的骨血,哪能到他家偷生。
      
        月梅跪在公婆面前,苦苦哀求说桔子太小,离不开娘。番薯娘一把推开月梅说,
      番薯娶你这么个扫帚,连上辈子的灶都倒光了,你还嫌不够,赶快给我滚,滚得越
      远越好。
      
        善良愚昧的女人,面对险恶阴谋竟毫无察觉,听天由命选择逆来顺受。她三步
      一回头,无奈地接受了这世间最为痛苦的骨肉分离。这注定了她今生与幸福永别。
      
        田缨和春禾的婚姻也在张六儿例行公事的宣布声中结束。与月梅不同的是,这
      对田缨而言,是一件幸事。强行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终于被彻底除去,心灵的桎梏
      提前得到了解脱。尽管他已经远离张庄回到了上海,但在张庄人的眼里,从此往后,
      田缨和春禾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张六儿宣布的离婚理由让张庄人多少有些异议。
      张六儿说田缨和春禾结婚后,和翠莲保持着不正当关系,严重损害了夫妻之间的感
      情。况且返回上海死活不愿带上春禾和孩子,无情无义,畜牲不如。
      
        捏造这些无中生有的罪名,张六儿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为了保全自己和春
      禾面子,他不得不这么说。翠莲死了,名不名节已经无关紧要。至于田缨,他已经
      回上海去了,这么说他也不知道。这么一想,张六儿觉得心里略微舒坦了些。
      
        庄里人议论纷纷,大多数人说田老师和翠莲都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人,干不出这
      样的事儿来。也有人怀疑说不见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没见田缨对门栓那两个娃娃
      关心,就像亲老子一样,一个外乡人,凭什么这么做?
      
        不过,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全都不在了,庄里人议论了一阵子,便把这些
      事全忘后脑勺边上去了。就像那天上的云朵,风吹过后,便无影无踪。但所有人都
      忽略了一点,有剩和有余兄妹俩在指指点点中受到的伤害何其之大。
      
        春禾和番薯的婚事选在冬至这天。按照风俗,冬至是鬼节,一般不宜婚嫁。但
      张六儿固执地定在这一天。张六儿说,都是二婚,不在意吉利,只求鬼节回家的先
      人们保佑他们平安就谢天谢地了。
      
        婚礼很简单,张六儿从自家石灰瓮里拿了几包冰糖,敲碎后用红纸包上,给乡
      亲们散散,春禾便领着张庄人搬到番薯家住去了。这毕竟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儿,
      没必要过分宣肆张扬。
      
        下雪了,雪花灰暗天空中零零碎碎的飘着。一夜工夫,张庄便淹没在一片银装
      素裹的包围之中。炖猪蹄炸麻花的香味从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飘出来,整个张庄全都
      融化在过年的幸福当中。
      
        梅娟从锅里捞起炖熟的鸭子,放在洋瓷盆里。撕下一块脯肉递给旁边早已馋涎
      欲滴的儿子张文化。儿子不干,非闹着梅娟扯只鸭腿。梅娟佯唬他说说,这是只跛
      腿鸭,你要敢吃这跛腿,就不怕往后成跛子,连媳妇都找不到?
      
        儿子才八岁,不知娘在诈他,果真把手缩回来,拿起梅娟给他的鸭脯肉跑出去
      了。
      
        小药筒正往灶肚里加柴。见梅娟这般容易就把儿子唬走了,忍不住笑说:“难
      怪能当干部,连骗人都高人一着。”
      
        梅娟笑而不答,继续手中的儿。过了一会,梅娟对小药筒说,你去把有剩有余
      找来,一起吃个年饭。
      
        小药筒往灶里再加了块劈柴,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应声出去了。
      
        小药筒在院子里喊了很多声,没人答话。小药筒正在想这兄妹俩大过年的是到
      哪去了呢?刚好二喜从地里拔蒜回来,说他已经把有剩兄妹接自家过年去了。
      
        迎新年的鞭炮声稀稀落落的响起,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正月十五刚过,南山坳的许多学生家长领着娃娃,在顾大柄的带领下来到了张
      庄,说是娃娃的学还得接着上。张庄许多家长听说这事,也都领着孩子赶来支持。
      
        张六儿无奈地说,现在你叫我到哪里寻教书的老师去?
      
        顾大柄说,不行就找魏书记,让他从公社派老师下来。娃娃的事可是大事,要
      不了几年,我们全蹬腿走了,可娃娃们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哩!
      
        众学生家长纷附和说顾大柄说得在理。张六儿无奈,说大伙明天再来吧,我这
      就上安平去找魏书记,明天给大家一个答复。
      
        大家见张六儿这么一说,便各自回去了。
      
        张六儿来到公社,凌解放不在。工作人员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上头正查他哩,
      近段时间最好少跟他来往。
      
        “查他?”张六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是公社书记,也会有问题?”
      
        工作人员嗤笑一声说,公社书记就不会有问题了?前些天县委书记都叫逮起来
      了呢!
      
        张六儿一听,惊诧不已,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过来。看来现在“革命”
      真的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他感激地给工作人员哈了个腰说,谢谢提醒,我是个老
      党员,这点觉悟和警惕性还是有的。
      
        回到张庄,已是掌灯时分。张六儿苦着脸,不停唉声叹气,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简单地洗了洗,便上床睡觉了。堂客以为他病了,探了探他的额头,也不烫。这
      老头是怎么了?堂客拿不准主意,赶紧把春禾跟番薯叫来。
      
        见着春禾,张六儿灰暗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一个主意在他心里拿定了。
      
        听张六儿说要让自己去做小学代课老师,春禾连忙摆手拒绝说不行,自己认识
      的字加起来还没一筐呢,哪里上得了讲台教娃娃?
      
        不行也得行,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张六儿不容春禾拒绝。指望公社下派老师,
      一时半会怕是没希望了,但我想了想,顾大柄他们说得对,娃娃们还有几十年的路
      要走,没点文化还真是不行。这可不是小事儿,不然,娃娃们长大了,要指着我们
      的坟头骂的。
      
        番薯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让春禾一定要遵照爹的意思,把这个担子挑起来。
      番薯说:“这不是爹个人的意思,这是整个张庄党支部的集体意见,无论如何你都
      得顶上去”。
      
        在张六儿的一再坚持下,张庄小学继续开学,连半桶水都没有的春禾被历史推
      上了张庄小学的讲台。如果单就教学能力而言,春禾显然是不称职的,但放眼长远,
      张六儿的这个决定对张庄的未来有着深远影响,尤其是对张庄的娃娃们,是张六儿
      在这个特别困难时期让张庄小学得以继续残喘下来。只要存在,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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