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庄有个本家规矩,不接受死者家属三跪九叩的大礼不准为外姓了发丧抬棺,
      否则家族不顺。门栓是张庄唯一的外姓,要张庄人帮忙抬棺,这一套礼俗自然必不
      可免。可翠莲认为门栓是为整个张庄死的,自己再率一双儿女去给张庄人下跪叩头,
      是对门栓的污辱和不敬,所以到快出殡了还没有挨家挨户去叩头行礼。
      
        小药筒、二喜和结巴他们几个也不计较,自发到门栓家,帮着绞捆扎棺椁的草
      绳。月梅也挺着个大肚子来帮忙张罗门栓的丧事。水仙和根嫂劝月梅担心身体,月
      梅笑笑说:乡里乡亲的,送门栓哥最后一程,还能做啥?。
      
        这时番薯虎着脸来了。见众人都在忙活丧事,立即瞪起了牛蛋眼:“门栓家的
      还没行礼数,你们就自己跑来了,是不是作贱?”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停下了手上的活,鄙视地望着番薯,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番薯他爹五斗是张庄的族长,今年已经八十六了,就连张六儿这个在张庄牛皮哄哄
      的生产队书记有时还得让着他这五叔三分。在农村,家族意识就像一粒罂粟种子,
      从生到死深植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过分的自我意识导致它有了强烈的排斥性,久
      而久之,便时常发生冷漠而野蛮的笑话,让人不可思议。
      
        见没人理他,番薯声音提高了八度:“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我今天是代表我
      爹来传话的,谁要是不安好心,想坏了姓张的家运,我决不会视而不见。”
      
        二喜平时就看不惯番薯这副飞扬跋扈的鸟样,他把手中的草绳往地上一扔,大
      声问道:“门栓死了,整个张庄就他一个外姓,莫不是你要叫他堂客和两个娃娃把
      他背上山?”
      
        “就是,谁家不死人?你番薯敢保证你能活到蜕皮?再说了,门栓是个为了张
      庄人才死的烈士,要烈士的家属给张庄人三跪九叩,说出去,还以为张庄人的良心
      全都让狗叨了去呢!”
      
        “你……你就知……知道欺负老……老实人,你……以……以为……我……我
      们不知道,不……是门栓,今……今天……死……死的不就……就是你…你?亏你
      还……还是共……共产党。”结巴十分吃力的对番薯说。
      
        众人不拿他这个民兵排长当回事,这让番薯着实下不了台。就连平时老实得大
      气都不敢出的结巴,今天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他,这让他心里像是吞了一只恶
      心的苍蝇。但他又不能发作,回想起门栓最后那一刻的眼神,他心就虚了。这时,
      月梅刚好从灶房里端着盆水出来,让番薯找着了发作的岔口。他上去给了月梅一个
      耳光,气咻咻地说,连你这死堂客也跟着作贱,挺着这么个大肚子是不是存心要让
      我张家的后代交霉运?
      
        月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药筒看不下去,站起身来说:“番薯,你这是做
      哪门子事哩,你堂客挺着个肚子在这里帮你积德,你还这样对她,你还是人不是?”
      
        “帮我积德?”番薯冷笑着说,“帮我积什么德?”
      
        “你自己心里该清楚,你敢说门栓的死跟你就没有一点关系?”小药筒紧逼着
      说,“当时我们也在场,有些事就没必要点破了吧?张庄啥事你都要管,谁不知道
      你安得什么心,不就是想接六儿书记的班,在张庄说了算嘛!也犯不着什么事都靠
      出风头树威信啊,把全庄人的心都整凉了,还能有你番薯什么好处?”
      
        番薯的脸一阵白一阵紫,牛蛋眼里胀着血丝,又不敢拿小药筒怎么样。他回头
      狠狠地瞪了月梅一眼,嘴上嘟噜了句“回头收拾你个死堂客。”
      
        门栓的葬礼是张庄有史以来的最高规格,迄今为止,还没有谁死了有公社书记
      亲自为他送行的,门栓是第一个。出殡前,凌解放书记在门栓家的院子里专门为门
      栓召开了追悼会,并号召全体张庄人为门栓集体默哀。凌解放书记在悼词中明确了
      门栓的烈士身份,并要求张庄生产队今后无论刮风下雨,都得给翠莲记十个工分,
      算是对烈士家属的抚恤照顾。
      
        残阳如血,后山新增添的一座黄土堆正对着张庄小学的校舍,格外醒目。田缨
      坐在门槛上,静静凝视着它。他一动不动,像是在用内心和躺在黄土堆里的门栓对
      话。一定要兑现自己对门栓许下的诺言,他在心里暗下决心。
      
        夜幕像黑色的帷帐,渐渐把张庄包裹起来。春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学校。自
      从上次被田缨在草垛里撞见她和番薯的丑事,每回再见到他时,她总觉得浑身不自
      在。春禾说,我来看看田老师有没脏衣裳要洗。田缨摇摇头,冷漠地说了声谢谢。
      春禾见没趣,悻悻的走了。
      
        望着春禾饱满的背影,田缨突然有些为她悲哀,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这般不
      自重,竟跟番薯这种有堂客的包子滚到了一起。想到番薯,田缨的脑海里全涌出了
      他的不是,自从来到张庄,番薯没有干过一件让自己留下好印象的事。
      
        日子像庄前的流水一样悠悠荡荡,一晃眼,半年多就过去了。这半年来,田缨
      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送有剩和有余兄妹俩回家,顺便帮着翠莲干些挑水舂米的活儿。
      一个没了男人的女人,生活总会多出许多困难。田缨想,多帮她们一点,自己的良
      心才感到略微好受一些。
      
        闲人闲言闲事,看起来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尽是些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事儿,
      有些明明是好事者妄自揣测编出来的谣言,但经一传十,谣言也变得有鼻子有眼了。
      再经十传百,谣传竟成了真事儿了。这天,田缨和往常一样送有剩和有余兄妹俩回
      家,见水缸里没水,正准备挑着水桶挑水去,被翠莲拦住了。
      
        翠莲说,往后田老师别太操心她和孩子了,家里大小的事情自己能对付。
      
        田缨知道翠莲定是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便说嫂子是不是顾忌别人的唾沫星
      子。
      
        翠莲说,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是不想大兄弟你在我寡妇门前这块事非之地无
      端地沾上别人唾沫星子。
      
        田缨说,身正不怕影歪,我不怕。
      
        可是我怕。翠莲说着,便流出了眼泪。这个倔强要强的女人,这半年来,一直
      沉浸在门栓死去的痛苦之中。平素很少出门,即使遇到熟人,顶多也只是点个头,
      算是打个招呼。田缨真担心她因此得上可怕的抑郁症。
      
        有余放下手中的笔,跑过来抱住田缨的腿对翠莲说,“不嘛,不嘛,我就要田
      老师。娘,你不是说,爹死了,还有田老师在,我们就不怕了么,为什么要赶田老
      师走?”
      
        翠莲一阵脸红。她没想到有余会把那天夜里做恶梦后自己随口给她安慰壮胆的
      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这让她有些难堪。她怕田缨误会,连忙解释:“小娃娃不懂
      事,总是信口胡咧咧,当不得真。”
      
        田缨搂着有余说:“谁也赶不走老师,老师以后天天来,有余说好不好?”
      
        有余这才乐了,甩着羊角辫回到桌前做作业去了。
      
        除夕夜,张庄人在爆竹声中辞旧迎新。对于张庄,这是很不顺利了的一年,早
      早过去是件好事。
      
        翠莲让有剩过来叫田缨吃年夜饭。有剩回来说,田老师病了。翠莲不免着急起
      来,让有剩看着妹妹,用碗从锅里装起半只鸡匆匆地来到学样。田缨躺在床上,裹
      着被子瑟瑟发抖,额头上净是虚汗。翠莲把鸡放在桌上,在桌沿坐下来,用手摸了
      摸田缨的额头,差点把她吓坏了,田缨的额头出奇的凉。他像是迷糊了,嘴里一个
      劲地嚷嚷:冷,冷!翠莲转身去找开水,水瓶里丁点热水也没有。她赶紧起锅烧水。
      
        翠莲小心的用毛巾给田缨擦了一把脸,然后又用热水在田缨的手腕和脚腕细心
      地擦了擦,田缨这才有些好转。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黑暗中翠莲的头发刚好落在
      他的脸颊上来回摩梭,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突然控制不住冲动,伸出双手紧紧搂住
      了翠莲,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翠莲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她没有反
      抗,任由田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田缨翻过身来,将翠莲压在身下,双手伸进她的
      小花棉袄,很快,她的两只仍很有弹性的乳房被他紧紧地捏在了手心。田缨突然觉
      得寒意全无,浑身发热,全身的血管像是要爆裂了。翠莲仍一声不吭,任由田缨将
      她的衣服剥了个精光。不一会儿,校舍这张简易的床便开始“咯吱咯吱”的叫唤起
      来。再一阵子,黑暗中传来了翠莲控制不住的欢快的呻吟。
      
        一场暴风雨终于过去了。望着身边气喘吁吁的田缨,翠莲疼爱得忍不住在他脸
      上甜甜地亲了一口。田缨这时完全醒了过来,他觉得黑暗中,门栓正在床头愤怒的
      瞪着他这个伪君子在他堂客身上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心里有些慌乱,一种负罪
      感袭上心来。尽管是黑夜,但他仍不敢正视翠莲。“嫂子,我……我刚才……太冲
      动了,得罪你了。”
      
        翠莲理理头发,穿好衣服,淡淡的说:“也是我自愿的,怪不得你,往后要是
      想了,提前说一声,我过来。”翠莲说着,下床穿上鞋,临出门时特意嘱咐田缨把
      桌上的鸡吃了。
      
        翠莲回去了,田缨还在细细回味着刚才的一幕。看来,人一旦丧失理智,比禽
      兽还疯狂。不过,他也觉着无比幸福,一切是如此自然和谐,也许只有相互真爱,
      才能如此容易就水到渠成。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翠莲。他
      突然又想起了安慧,不过,她的样子已经有些模糊,他觉着她更像是妹妹。再说,
      全国上下的“革命”势头更加轰轰烈烈,这漫长的下放道路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也许这一辈子他都再也回不到上海去了,这张庄或许注定就是他这一生全部轨迹的
      所在地。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命运,人为力量无法改变,自己必须学会屈服。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张庄人大部分都走亲戚串门去了。吃过早饭,田缨总觉得
      昨晚的事对不起门栓,他觉得有必要到门栓的坟上去一趟,去和这位已经埋在黄土
      里的好人说说话。
      
        门栓的坟头已经长满各种杂草,田缨一边拔草,一边对着坟堆道歉,他自责地
      说:“大哥,我对不起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你放心,今后我一定照顾好
      嫂子和有剩有余两个娃娃。”
      
        他在坟前坐下来,说:“大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娶翠莲做我的堂客,
      我一定会像你一样疼她爱她。会把两个娃娃像自己亲生的娃一样对待。你要是不说
      话,我就算你答应了。”
      
        翠莲提着些祭品来给门栓上坟,田缨的话她全听见了。田缨见到翠莲,脸胀得
      通红,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只好默默地帮翠莲摆好供品,随着她一起为门栓烧
      香磕头。
      
        下山的路上,两人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小憩片刻。翠莲说,小田,
      你刚才跟门栓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田缨玩弄着一根丝茅,说:“那你什么意见,我必须对你负责任。”
      
        “看你傻的,我一个寡妇,又不是黄花闺女,要你负什么责任?”翠莲笑了笑
      说。
      
        “我必须负责任。”田缨一本正经的说,“嫂子,不,翠莲,昨晚后来我一宿
      没合眼,思来想去,发现我是从骨子里喜欢你的,我刚才也跟门栓大哥说了,要你
      嫁给我做我的堂客,我会对你好的,我不是和尚那种人,请你相信我。”
      
        “我决不会嫁给你的。”翠莲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田缨迷惑地问,“你看不上我?”
      
        “当然不是,看不上你我还跟你做那事儿?”翠莲说,“你是个大小伙,就该
      娶个黄花大闺女,娶个二婚的寡妇做堂客,说出去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说话。”
      
        “我不怕!”田缨截钉截铁地回答说。
      
        “可我不能这么干。”翠莲说这话的态度毫无回旋的余地。“我说过了,只要
      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找我。门栓死了,往后我会在心里把你当作我的男人,直到你
      结婚后不再需要我了。”
      
        “这算怎么回事?我不能叫你老为我牺牲!”田缨说。
      
        “我这辈子决不会再嫁人,门栓死后的当天,有剩和有余跪着求我别跟灵秀他
      娘喜妹一样,给他们找个后爹。我已经对两个娃娃他们发过誓了。”翠莲说。
      
        “也许你跟他们说嫁给我,兴许他们还乐意呢!”田缨脸上立即有了些喜色。
      
        “不行,发过的誓就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小田,你心里要真是有我,就别
      逼我!”翠莲说这话时,已经泪流满面。
      
        两人相爱,却不能一起生活,是人生中最大的痛苦。田缨明白翠莲的苦心。在
      张庄,乃至在整个中国农村,除非是残疾和痴呆才会娶二婚女人,一个处男子要是
      娶个二婚寡妇,会被人看得鼻涕不如。翠莲是顾及自己的名声。
      
        晚上,田缨在翠莲的窗外转悠了许久,他必须想办法说服翠莲改变主意。翠莲
      把两个孩子哄睡着后,推开窗户轻轻招呼田缨进屋。翠莲把田缨领进隔壁一间屋子,
      脱衣上床。田缨抱着翠莲,泪流满面。田缨说,你能发誓我也能发誓,如果这辈子
      你不跟我结婚,我也不会娶其他女人,只要能照顾到你们和孩子,我就跟你这样下
      去一辈子。
      
        翠莲心里很感动。她紧紧搂着田缨的脖子,不停地亲他脸上的泪,自己的泪水
      也如泉般涌出来。她一边亲,一边低声呢喃:“你真傻,你真傻!”
      
        幸福的时刻在双方的泪水中再次来临,他们合二为一,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时
      波涛汹涌,一时又静寂无声。黑夜是属于他们的,只有躲在夜的幕帐里,他们才可
      以规避世俗的目光,尽情享受这人间欢乐。两具赤条条的身子的在床上交织缠绵,
      像是爱的快乐与痛苦正在痉挛。我不认为他们这种行为肮脏,相反,我为这两个洁
      净的灵魂充满敬意。这是一种平凡但绝对真挚的爱情,它只有付出,没有索取,足
      以惊天动地。
      
        一九七二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早,惊蛰的雷声刚刚响过,张庄便绿意盎然一片了。
      张六儿从公社带回了好消息,说城里的工厂开始招工了。张庄的年轻人们都不乐意
      进工厂当工人,每天挣的几个钱还不足一顿饭钱,还不如在生产队攒些工分实在。
      至少一日三餐好坏也有些食物填填肚皮,工厂里的铁屑布碎能当饭吃么?任何时候,
      人的思想总是被食物所占领,有了吃的才能生存。生存是生命的底线。
      
        不过,田缨并不这么认为。心底对城市的欲望像是在一片死灰中重新燃起的星
      火,最后熊熊燃烧,可以燎原了。他突然觉得城市和张庄就像是口不同深浅的池塘,
      而自己就像是从一口池塘被人抓进另一口池塘的鱼,尽管委屈的生存下来,但对原
      先生存的环境在骨子里仍然充满依恋。当晚便和翠莲商量,准备报名招工进城。翠
      莲说,你是有知识的人,我相信你的决定是对的。翠莲明确表示拥护和支持。田缨
      说,等我到了城里落下了脚,就把你们接到城里去住,那时,我们就不用担心别人
      的闲话了。
      
        但是,张六儿很快就从公社给田缨带回一个坏透了的消息:由于他父母的政治
      问题至今没有定论,所以不符合招工条件。田缨很是郁闷,破天荒找翠莲要了一碗
      酒喝。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肠胃像火灼般难受。政治问题是什么问题?田缨泪流
      满面仰问苍天,天无语。初春的天空干冷湛蓝,几朵白云散漫的飘着,无拘无束。
      
        刚刚萌发膨胀的一丝丝希望随着惊蛰一声春日彻底破灭了。浮躁过后的他,显
      得比以往更加平静许多。他开始相信人命天定的说法,与其作徒劳的挣扎,倒不如
      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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