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六儿特意到公社去了一趟,把想在张庄办个小学的事向魏解放书记作了汇报。
      魏解放书记很高兴就答应了。同时他又感到为难,到哪里请老师去教呢?
      
        张六儿说不怕,他已经想好了,田缨不是下放在张庄嘛!而且还是个大学生,
      让他当牛倌岂不浪费人才?
      
        凌解放书记说:“叔叔,这个办法好是好,但他的家庭政治背景目前还没有完
      全搞清楚,这样会不会不妥当。教育孩子可是千秋大业,事关子孙后代,事关社会
      主义未来……”
      
        “解放,这个我年你可以放心,据我这么长时间观察了解,这小子还挺厚道老
      实,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样吧,真要有事,我负责。”张六儿打断魏解放的
      话头,拍着胸脯保证。
      
        魏解放见张六儿这样说了,也只好同意了。他说,公社算是同意了,但你们还
      要时刻注意他的思想动向,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即撤换。
      
        张六儿说,这我知道,要是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我还配得上老党员这个
      称号吗?
      
        魏解放笑着点头说是,并提议学校一旦办起来,把南山坳的娃娃们也一并纳进
      来。
      
        张六儿点头应允。
      
        借着春耕前的农闲,张六儿召集村里的劳力,从山上伐了些木头,花了三天时
      间就把只有两间教室的简易校舍搭建起来。木匠张喜还按照田缨的吩咐做了两块黑
      板,然后用稻草灰和着水在板上刷了几十个来回,总算是见黑了。做桌椅的木头有
      的是,但时间来不及,只好将就着让娃娃们各自从家里带桌椅板凳。
      
        有剩,有余,灵秀,还有其他二十六个娃娃成了张庄小学的第一批学生。开学
      那天,张六儿还为学校隆重举行了一个开学典礼。原本邀请了魏解放书记亲自参加
      的,恰巧那天区里开会,也只好作罢。张庄的男女老少都到齐了,还有南山坳的部
      分村民也自发赶过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睁眼瞎了千百年的
      张庄人和南山坳人,总算要开眼了。此时此刻,他们真正由衷感受到了社会主义普
      照的阳光和共产党的温暖。
      
        为了表示优待,张六儿特地在开学典礼上宣布:“每个娃娃上学交五斤米作为
      学费,田缨同志……不,田缨老师教娃娃识字费神费脑子,伙食要是跟不上,身体
      搞垮了,谁还来教娃娃们,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齐声说是,并热烈鼓掌。
      
        张六儿说,“五斤米一学期是不够的。这年头大家米缸里都紧巴,不够怎么办?
      生产队补贴!张庄生产队和南山坳生产队按照上学娃娃的人数平摊。标准只有一个,
      不能让小田老师饿着!”
      
        众人再次热烈鼓掌。张庄小学算是正式开学了。
      
        从牛棚搬到生产队仓库,再从仓库搬到校舍,田缨觉得生活在一步步改善。但
      是教学方面却遇到了难题。没有现成的课本,他可以凭自己的记忆编写教材应付。
      但没有粉笔,就无法教娃娃们识字写字。娃娃们没有写字的笔和作业本,放学后不
      回家温习巩固,过个门槛儿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是最起码的学习工具。他向张六
      儿报告了这些情况。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放亮,张六儿便甩着他那只空袖子到公社找魏解放书记解
      决问题去了。死磨硬缠,总算由魏解放书记出面担保,到安平供销社赊到十盒粉笔、
      五十支铅笔和一百三十本“田”字本,临出供销社,还顺手抓了两块橡皮和一盒蜡
      笔。
      
        对于张庄,读书是件新鲜事。趁着农闲,有娃娃在这念书没娃娃在这念书的经
      常跑来瞅热闹。尽管黑板上像道士符一样的字他们压根不认识,但还是一脸兴奋地
      死盯住不放,有的干脆就跟着娃娃们念“马牛羊毛皮”“尺寸元角分”。
      
        一九七零年的这个春天有些反常,春雨一改往年慢悠悠的习惯,倾盆而下,而
      且一场猛过一场。刚撒在田床里育秧的稻种被豆大的雨点打翻了个,在经太阳一晒,
      全都黄了。庄稼赶时节,节气过了,一季的收成就算是没了。张六儿赶紧让人重新
      育种补救,可连续三茬都是徒劳无功。眼看谷雨将要过去,可老天还没有作歇的意
      思,这让张六儿和张庄人慌了神。
      
        这天下午放学,娃娃们已经回家了。田缨忙里偷闲在畈上遛达,碰巧看见张六
      儿又在秧田埂上摇头叹气。田缨知道张六儿定是又在为育秧的事儿犯愁,便在他身
      边蹲下来,与他交谈起来。
      
        田缨说,张书记,育种栽稻种庄稼我是十足的门外汉,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
      行不可行。
      
        张六儿扭过头,突然两眼放光。“说说看,啥想法?”
      
        “你想啊,这稻种不总是叫雨点打得扎不下根吗?那咱们能不能用比如草席或
      篾席之内的东西把它罩起来,雨点不就打不到了么!”
      
        “草席和篾席不通风透气,还不活稻种活活捂死了?”张六儿说。
      
        “咱们可能让他两头通风,赶上不下雨的时候,再把它掀开不就成了吗?”田
      缨进一步提醒道。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张六儿一拍脑门,激动得紧紧握住田缨的手说,
      “哎呀,喝过墨水的就是不一样,没种过庄稼也能说出庄稼人都悟不出的道道来。
      你可是救了整个张庄啊!”
      
        张六儿说完,转身一路小跑回庄里张罗草席篾席去了。可到哪里去搞这么多草
      席篾席呢?张六儿自有张六儿的办法。他拿着铜锣,来到老柳树下“当当当”的一
      敲,庄里的人就像士兵听到了集合号令一般齐聚过来。张六儿说,各家各户立马把
      家里的草席篾席拿出来上交。听说是用来育秧,众人将信将疑,但只能死马当活马
      医,与其坐等着饿死,倒不如抱着希望试试。很快,村民们便把家中床铺上新的旧
      的草席篾席通通撂了出来。
      
        张六儿说,这草席篾席也不能白拿,各家可能到后山的竹林里砍两根毛竹,大
      小自己挑,主要是给大家织篾席用,总不能叫大伙睡在光板床上或上稻草堆里。说
      难听点,有些小老爷们小堂客们晚上来了兴致,做那事儿时还硌得慌,在床上还嘀
      咕我的不是哩。但有一点说清楚,只能砍两根,多了罚金。村民们自然拥护。
      
        这一招果然管用,稻种终于像遇见亲娘一样在秧田里扎下了根,没过几天,便
      开始泛青了。
      
        有剩和有余接受能力很强,一个月下来,已经认下了百十个生字。门栓乐得合
      不拢嘴,让翠莲张罗了些荞麦饼子,请田缨到家里尝尝,以表示夫妇俩对他的感谢。
      
        门栓说,俩娃日后要是能念出个门道,我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心甘情愿。田老师,
      你说这俩娃真能念出什么名堂么?
      
        田缨说,他们兄妹俩都挺聪明,但能不能念出名堂关键还得看他们努不努力。
      我相信,只要他们一直像现在这样努力,就一定会有希望。
      
        “俗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俩娃娃要是真念出了名堂,我一
      定给你立个碑。”门栓说这话时有些激动,“我一个外姓在张庄立足,处处夹着尾
      巴,人前人后都得低头。我这辈子算是认了,但我不能让我俩娃也像我这样窝囊地
      过日子。”
      
        “瞅你没灌马尿,怎么也醉了?竟说些不着边儿的话。”翠莲在一旁嗔怪了一
      句。
      
        我说得都是实话。只有把田老师当兄弟,我才说的,换作旁人,我连气也不吭
      一声。门栓说着,抓起一块荞麦饼送进嘴里。
      
        “门栓大哥,你和翠莲大嫂都是好人。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教好有剩和
      有余,教好张庄小学的这些娃娃们的。”田缨又想起了在牛棚里,门栓和翠莲让有
      剩给他送的两个饭团。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大兄弟。”翠莲说,“你一人在外,够不容易的,能来
      张庄,就是大家的缘分,往后有什么事,尽管说一声。”
      
        “对,还是我堂客说得在理儿。”门栓吧叽着嘴巴嚼着荞麦饼说,“往后衣服
      脏了,拿过来让你嫂子洗就成了。除了和尚,整个张庄就没见过一个大老爷们蹲在
      河埠头洗衣服的,难看!”
      
        “这多不好?”田缨想拒绝。
      
        “有啥不好,顺带着不就是几件衣服嘛!”翠莲说着,进灶房盛汤去了。
      
        有剩和有余也抱着田缨的腿说:“老师,好嘛!好嘛!你就答应吧!”
      
        田缨拗不过,只好点点头说:“那真是麻烦嫂子了,谢谢你们。”有剩和有余
      这才乐着跑到院里玩去了。
      
        和尚终于结束了光棍生涯,搬到喜妹的屋子里住去了。庄里不少人说长道短,
      但田缨并不感到意外。在张庄这个靠劳力生存的地方,一个家中缺少劳力的女人生
      活一定倍于常人的艰辛。况且还有个灵秀。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喜妹,即便她就
      像那些长舌妇们所说的用肉体换取生活,田缨也觉得她是高尚的,不能等同于卖身
      的妓女和婊子。
      
        张六儿之所以能同意和尚与喜妹的婚事,不能不说是他出自于柳魁子的死所带
      给他的负罪感。至少,这个原因占有很大的成分。
      
        和尚和喜妹洞房的这一天,喜妹哭得惊天动地。哭声中没有半点欣喜,两行如
      注的眼泪更像是流之不尽的苦水。灵秀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这颗幼小的心灵
      接受这样的现实,或许可以称之为摧残。母亲嫁给了一个经常偷鸡摸狗、经常偷看
      女人洗澡的光棍,别人会怎么看她?十来岁的孩子已经不再懵懂,她已经有了自己
      的思维和分辨是非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自尊,尽管脆弱。
      
        田缨是在柳魁子的坟前找到灵秀的。她已经趴在柳魁子的坟上睡着了,小脸颊
      上泪痕依稀。田缨心疼地抱起灵秀,步履沉重的回到庄里。和尚的那间破茅屋里,
      不时传来酒碗碰撞的声音。为了让灵秀安稳的睡上一觉,田缨转身将她抱到学校,
      放在自己的床上。
      
        雨后的青山如黛,映山红在绿树丛中绽放得惊心动魄。天边一抹残云拖着长长
      的尾巴,风吹过,不时变换着姿势。田缨坐在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是一幅画,
      还是一个梦?
      
        自从柳魁子死后,就很少看到灵秀脸上的笑容。喜妹和和尚同居之后,灵秀就
      连话也很少说了。教室里,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即便是田缨领读生
      词,她也不动嘴唇,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跟着念。放学后,她不再和其他人同行,跛
      着腿,独自一人在风雨中来回。这让田缨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和尚对喜妹好了没几天,就动不动对她拳脚相向,有时甚至还把灵秀打得皮青
      肉肿。最让喜妹难以接受的是即使女人那个来了,和尚也要强行跟她做那事儿,只
      要他想要,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但所有的屈辱她都得强忍着,为了灵秀,为了生活。
      
        一场瓢泼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引起了山洪暴发。村头的河水漫过河堤,一棵棵
      碗口粗的大树被洪水连根拔起,顺着河流漂向远方。人们全都躲在屋里,翘首盼望
      暴雨尽快过去。由于雨太大,学生都没来上课。田缨躺在床上,用棕榈叶子无聊的
      编着蚂蚱。突然,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过雨幕传来。田缨心头一紧,来不
      及穿上蓑衣便窜了出去。
      
        雨中的喜妹浑身透湿,披头散发的不停哭喊着“灵秀,灵秀……”
      
        张六儿和番薯听到呼声最先赶到,紧跟着庄里的人们纷纷奔向雨中。张六儿问
      喜妹发生了什么事。喜妹止不住哭声,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灵秀,灵秀不见了。”
      
        众人赶紧分头去找,庄里每一个大小角落全都翻遍了,也不见灵秀的影子。大
      家纷纷跑到和尚的那间破屋里向张六儿报告情况,发现和尚还躺在床上打呼噜呢!
      番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床沿“哐”的一脚,整张床便全蹋了下来。和尚睡梦惊醒,
      嘴里下意识地喊着“地震了,地震了”。见庄里人全聚到自己的破屋里,不知怎么
      回事。
      
        “和尚,你这牲口不如的东西,还能捏着鼻子在家里睡觉?”张六儿用烟竿在
      和尚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这么大的雨,不在家睡觉干什么去?”和尚伸手不停地揉着被张六儿烟竿儿
      敲肿的包迷惑地问道。
      
        “你真是个牲口,灵秀丢了,喜妹都快疯了。”门栓在门口冲着和尚吼道。
      
        这时小药筒匆匆跑来,说灵秀找着了。张六儿说在哪儿呢?小药筒说在河边,
      是田老师找着的。梅娟和翠莲他们都在河边哩!
      
        众人赶紧往河边跑去。只见喜妹已经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翠莲揽着喜妹,
      梅娟正使劲地掐她的人中。
      
        “人呢?”
      
        田缨手里拎着一只布鞋,没有答话。众人都认识这只鞋尖破了一个大洞的布鞋,
      看到这只布鞋,大家立即想起了灵秀那只跛脚常年露在外面的黑乎乎的脚趾头。望
      着汹涌的河水,一切都明白了。
      
        灵秀的尸体最终没有找到,一定是顺着河流漂进了信江河,汇入长江并最终归
      入广阔的大海,那里有海鸥,有海螺和贝壳,还有各色各样美丽的鱼群。那里没有
      忧愁和烦恼,没有仇恨,没有争斗。也许大海才是灵秀最好的归宿。
      
        灵秀是怎么掉进河里的?失足,还是自尽?至今仍然是张庄的一个迷。只是这
      么多年过去,那些已经被岁月尘封的迷团已不再引起人们的关注。
      
        喜妹疯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唯有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
      一句话:农药瓶子,农药瓶子。再后来,张庄的旮旯再也没人见过喜妹的影子。有
      人说她去了安平,也有人说她去了上饶,最终到底去了哪里,没有确切的消息。也
      许死了,在异地他乡的某个角落,成了野鬼孤魂。
      
        这是个多灾多难的夏天。就在灵秀被山洪卷走的一个月后,又一场大雨再次降
      临张庄。这天夜里,张六儿的铜锣盖过雷声闪电,划破夜空在张庄上方凄厉响起,
      像是夺命的丧钟。村民们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来到张六儿家门口,等候张六儿的指
      令。
      
        “上坝水库塌方了,不及时加固,张庄就没了!”张六儿神情严峻,直接切入
      正题。
      
        “那就赶快往山上转移呗!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小药筒立即提议说。小药筒
      祖传了一手好药,脑子在整个张庄也是出了名的灵光。只是三十出头年纪,脑门子
      便开始掉毛。
      
        “你给我闭嘴,听书记把话说完。”梅娟横了小药筒一眼说。在家里她是小药
      筒的堂客,在这里,他就是小药筒领导,作为群众,就必须无条件服从领导。小药
      筒果然不再吱声。
      
        “要是让水库就这么垮了,我们今年就颗粒无收,我们吃什么?靠政府救济,
      这么多人,救济得过来吗?”张六儿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再说洪水无情,房
      子冲了不说,埋在黄土地里的祖宗们也会叫洪水冲了去。咱们都得背上不肖子孙的
      骂名哩!”
      
        众人一阵沉默。番薯说,“书记,你说咋办就咋办,全听你的。”
      
        张六儿的目光在每个人身在过了一遍,一字一句的说:“扛住它”。
      
        一场加固水库堤坝的战斗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打响了。番薯的堂客月梅挺着
      个大肚子,冒雨给他送来蓑衣和斗笠。番薯冲着月梅大吼:“你个死堂客,赶紧回
      去,要是把我的娃凉着了,看我不拔你的皮。”
      
        月梅大气不敢出,嗫嚅了一句:“凉不着,我的肚皮绑着塑料皮哩!”
      
        众多张庄汉子,个个像出征英雄,拎着锄头畚箕连夜冒雨向上坝水库挺进。上
      坝水库位于张庄南面的一个山坳里,是张庄和南山坳的生命之源。没有上坝水库,
      两个生产队百分之八的粮田都将成为荒地。山里的泉水到处都是,但注意不留存积
      聚,任由流失,待到断水季节,庄稼只能眼睁睁被烈日晒焉,然后枯死,最终颗粒
      无收。难怪连南山坳的村民也自发往上坝水库奔来,因为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梅娟是个组织能力颇强的妇女委员。她把庄里所有老人儿童全部集中到结巴张
      庆家里,要求他们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有动静,就立即往山上跑。张庆家靠着
      山坡,在张庄地势最高,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树木。梅娟还指定结巴的堂客水仙为负
      责人,所有人员一律听从水仙指挥调动。梅娟再三强调,这是政治任务,谁不听招
      呼,谁就是和毛主席不听从毛主席的指挥,就是人民的敌人。老人儿童们也不知道
      什么叫政治任务,但都知道毛主席,就是家家户户厅堂里高挂着的那位下巴有颗痣
      的慈祥老人。既然和毛主席扯上关系的事,就一定是大事,就必须坚决服从。所以
      这群老人儿童似懂非懂的直冲梅娟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梅娟率着翠莲、春禾等一帮张庄妇女们往上坝赶来,加入了加
      固水库的战斗。
      
        水库的水已经漫过泄洪闸倾泻而下,像一条出海的巨龙高昂着头,来势十分凶
      猛。堤坝承受不住水压,坝底下方已经出现了十余米塌方,塌陷之处,已有渗水不
      停外流。张六儿提着马灯,发现堤坝的主体出现了严重裂缝,缝隙随着水压不断增
      大,口子也越拉越大。
      
        张六儿冲番薯喊:“赶紧拉闸!”
      
        风声,雨声,雷鸣声绞杂在一起,根本没人听到张六儿在说什么。张六儿气极
      败坏地跑到番薯跟前推了他一把,“你他娘的,我叫你拉闸!”
      
        “说什么?”番薯显然还没听清张六儿的意识,冲着他大声重复了一遍。
      
        “拉闸,聋了?”张六儿歇斯底里地吼道,提着马灯的手还有意做了一个上提
      动作。
      
        番薯总算明白过来,赶紧往泄洪闸前跑去。水漫得过高,哪里还找得着闸门的
      把手。“田知青,田知青。”番薯朝身后的田缨喊道。
      
        “什么事?”田缨凑上来问番薯。
      
        “书记命令我们泄闸!”番薯说。
      
        “哦,我来吧!”田缨说着,就往闸口跑去。
      
        “你找死啊?”一个黑影“嗖”的窜到田缨跟前,一把将正准备探手去摸闸柄
      的他拉了回来。田缨定睛一看,原来是门栓。
      
        “门栓,你敢违抗命令?”番薯在身后冲门栓咆哮。
      
        “你安的什么心,明知道田老师不习水性,偏偏让他来拉闸?”门栓的语气中
      充满愤怒,“你是党员,你为什么不先上?驴熊,我操你娘!”门栓说着,已经将
      手探入了水中。番薯被门栓吼得没了声音。
      
        不一会儿,门栓便从白花花拎上来一条手腕粗的绳索,像哪咤闹海擒住了一条
      小黑龙。“快拿木杠!”门栓冲番薯喊道。番薯顺从地拿起一根木杠子穿过绳子,
      小药筒等几个人也都过来帮忙。由于安在闸柄上的绳索套在木杠上不够居中,两边
      抬扛子的人使不上劲,加上水流速度过快,闸门纹丝不动。门栓赶紧把绳索往木杠
      的中心位置挪了挪,尽可能让两边同时吃上力。由于用力过猛,加上天黑看不清位
      置,门栓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泄洪渠滔滔的洪水中,只见身体在滔滔巨浪中翻滚
      了两下,便再也不见了影。
      
        “门栓,门栓……”田缨惊声高呼门栓的名字。可哪里还有回音,随梅娟刚刚
      赶到的翠莲听到有人惊呼门栓的名字,心底猛的一阵抽紧,丢下手中的铁锹丢魂似
      的朝闸口跑来。
      
        见众人都冲着泄洪渠中的急流呼喊门栓的名字,翠莲什么都明白了。
      
        此时,坝底塌方处再次出现险情,大概近千余方的坝体轰然下陷。张六儿扔了
      马灯,飞也似的扑将过来,不停地挥舞着他的独臂高呼:“开闸,开闸,你们他娘
      的赶快开闸!”
      
        番薯和小药筒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几个汉子肩扛着木杠子一使劲,闸门被提出
      了水面。顿时,洪水发疯似的朝下游冲去。
      
        张六儿嗓子已经嘶哑,风雨雷鸣之中,根本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他又急又气,
      独臂在空中不停的比划了好一阵子,田缨总算明白张六儿是让所有人赶紧往两边的
      山上撤,防止再次出现人员伤亡。接到命令,人们赶紧往高处拆,唯有翠连仍趴在
      闸口边上拼命地呼喊着门栓的名字。梅娟她们几个妇女拖也拖不动她。她已经完全
      丧失了理智。
      
        水库积水奔腾而下,整个水库从闸门被打开这一刻起,所有的压力全挤压向了
      这边,坝体再次发生面积不小的塌方。危急时刻,田缨也顾不了许多,一把抱起翠
      莲往山上跑。翠莲在田缨的怀里又哭又闹,指甲在田缨的脸上挠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张六儿一边组织人员抓紧时间加固塌方坝体,一方面让番薯带十个水性好的人
      赶紧沿着泄洪渠而下的水流搜救门栓。险情就是命令,众人二话没说,按照张六儿
      的吩咐快速离去。
      
        直到第二天凌晨,雨总算小了下来,水库里的水量也大部分被排了出去。大家
      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可番薯他们直到天亮回来,仍没有门栓的半点消息。看到一个
      个垂头丧气的样子,翠莲彻底绝望了。
      
        门栓的尸体是第二天上午找到的。顺着水流,门栓的尸体漂到张庄的河埠头的
      水碓房边,被倒在河边的一棵大树牢牢挂住。二喜娘根儿嫂给在水碓房舂米的树根
      送早饭时发现了他的尸体。根儿嫂嚎啕大哭回到家里叫醒刚从上坝撤回正在床上睡
      觉的二喜,让他赶紧起来打捞。二喜一听河里有尸体,触电似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
      来,连鞋也顾不及穿,立即奔出了门。
      
        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河水般朝水碓房涌来,有剩和有余还不知道怎么
      回事,屁巅屁巅的跟在大人们身后跑着来看热闹。
      
        受洪水浸泡,门栓的尸体肿胀得厉害,嘴唇变得乌黑。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门栓
      从河里捞上来,发现他的头部大阳穴部位有一个血窟窿,一定是门栓被洪水从泄洪
      渠居高而下时,撞到了石头之类的硬物,致使水性不差的门栓昏死过去,最终被水
      呛死。血窟窿里的肉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门栓全身的血也许已经从这个碗口般
      大小的血窟窿中完全流尽了。
      
        小药筒不甘心,他从牛棚里赶了一头刚刚产过崽的水牛来,让人帮忙把门栓的
      尸体俯趴在在牛背上沥水。这是张庄人在救溺水者时常用的办法,对于刚刚溺水昏
      迷的人很管用。但门栓因为溺水时间过长,早已没有了丁点儿生命的迹象。
      
        翠莲趴在门栓的尸体上,哭得天昏地暗。有剩和有余这才发现他们起来看的热
      闹竟然是父亲的死。兄妹俩尽管年龄尚小,但幼小的心灵已经隐隐懂得生死离别的
      残酷。
      
        张六儿让番薯召人把门栓的尸体抬回去,准备后事。张六儿脸色凝重的对村民
      们说,门栓兄弟是因公牺牲,我一定会向公社如实汇报,让组强追认门栓兄弟为革
      命烈士。
      
        众人顿时肃静下来,纷纷帮着抬尸体。
      
        门栓的死对田缨是一个十分沉重的打击。这个好人的死,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为
      了自己失去生命的。好心的门栓是自己的替死鬼。如果不是门栓,今天一定是门栓
      在抬自己,绝不是自己在抬门栓。这是一笔债,一笔永远也无法还清的心债。泪水
      忍不住流了下来。
      
        过了两天,是门栓出殡的日子。公社凌解放书记带着民政部门的两个人也来了。
      
        离出殡还有两个时辰,田缨扶着门栓的灵柩,流着泪说:“大哥,你说过我要
      是把有剩有余带出息了,你给我立碑的,你一个大男人,怎能话不算话,就这么走
      了呢?”
      
        这些天,翠莲嗓子都哭哑了,说话都有些困难。见田缨如此伤心动容,心里无
      尽感激。赶紧劝田缨不要过分悲伤。一个农村女子,在家庭遭受如此突如其来的巨
      大不幸还如此镇定,是何等坚强。田缨忍不住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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