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本事(3)
      
          我在这里描述的到底是一位隐士还是一种生存方式,我分辨不清了,也许在精
      神深处它们是相通的。考虑到隐士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特殊政治背景更该作如此推
      断。尽管外国文人中也有,例如十九世纪隐居在英国北部湖边的华滋华斯与柯勒律
      治,法国的耶麦,美国的摩温和在此之前隐于太平洋沿岸卡梅尔小镇上的诗人杰克
      逊。但在我看来这些工业文明的逃离者比之一位一千二百年前的中国古人则有着明
      显差别,不仅是时间,而且在高度的占有上张志和也走在了他们的前面。用“逃避”、
      “超越”、“独善其身”等概念来界定他显然不胜其力,他的一切已脱离了尘世的
      范畴。他不需要这个世界,因为他的蓑衣笠帽下面有一个完整的自己的世界。就像
      他在一首神秘诗歌《洞穴歌》里所说的:“无自而然,自然之无。无造而化,造化
      之端。廓然慤然,其形团圞。”
      
          我突然有一种对他形象揣测的强烈冲动。迄今为止我们已大致了解了他的习性、
      思想、服饰与起居,而有关肖像图录部分却因某种历史缺憾一向稀为世知。当然我
      无法想象他的仙风道骨和鹤发童颜,如同我们在影视以及典籍的《高士传》一类文
      献中所见闻的(包括好友栾保群君费心为我找来的明人《列仙全传》中的那幅绘像)
      与其这样,我宁愿想象他矮小、消瘦,具有普通人的弱点和动人之处,御野服,执
      麈尾,睥睨四顾,疲倦的眼睛里火焰的余烬,于开合之间可依稀辨认出精神的霞外
      之思。我承认这种描绘并无任何文字依据,仅仅出于直觉,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
      人格力量统治下的容颜的大胆猜测。
      
          西塞山是张志和恬淡人生的生动象征,也是人与自然相互寻找并相互感化交融
      的典型事例。在外人看来这种结合纯属天成,其实却有着更深的背景。这里请允许
      我介绍他的父亲张朝真,这是一位谦谦长者与著作家,喜好药石、长生之术,尽一
      生努力为《易经》作注。而他的哥哥张鹤龄更是一位虔诚的道家弟子。在这种浓重
      的宗教气息中长大的张志和即使对功名官爵也有着与常人相同的兴趣,但他对生命
      以及灵魂的认识比之他的同时代人却要深刻得多。现在还不清楚他十六岁那年以什
      么得到了肃宗的宠爱?也不清楚他突然离开湖州的日期以及为何要匆匆而去,甚至
      不向主人辞行。厚道的颜真卿当时正为他新制了一只舴艋舟——作为友情的表记—
      —以至从此无所归属,使这位好客的刺史大人不免大大扫兴。这以后张志和的身影
      便从中国文学史上消失。唯一透露他一点信息的是一首题为《上已日忆江南禊事》
      的短诗,根据诗中的意象和情绪可以肯定他后来到过黄河中游一带,我的个人推测
      是又回到了帝都长安。这真是“大隐隐于市”了。在那里,他回忆在湖州时的诗酒
      生涯,字里行间流动着明静而纯真的光芒。
      
          西塞山在所有与名人有关的山中不是最高的,我对它的特殊兴趣也仅仅因为它
      的真实。不幸的是,西塞山象所有山峰一样,也有自己似乎永难摆脱的内在阴影。
      但它的阴影只是消极人生的自然折光,是对人无法支配自己命运这一永久事实的深
      深畏惧。而这种精神思考远不是王维、孟浩然、白居易等山中林下搔首弄姿的人物
      所能望其项背。就王维而言,他虽然歌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其真正目的却是要让数百里外帝都宫廷里的君王及他的旧日同僚们
      听到,让他们惊羡:“王维这家伙如此闲适,真让人神往啊!”而张志和的意义就
      在于心灵与行为的统一,这方面的高度我以为只有东篱醉酒,倒履迎客,悠然见南
      山的五柳先生陶渊明差近似之。
      
          然而西塞山在中国文学上的光辉并没有给它周围的居住者带来什么。当外省的
      文人因无缘识荆而恨恨不休时,当地的青年却卷起铺盖,或在自行车后架上载上鱼
      篓朝城市涌去,去寻找梦境中的宫殿、富裕、文明和公共娱乐。对他们来说,物质
      永远是第一性的。这不是张志和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回来,
      在烟雨冥冥中回想消磨在尘世中的时间和生命,他们会崇仰一位古代伟人,尽管他
      们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认识他。
      
          独船墩是位于凡常湖正中的一个幽绝去处,它的取名肯定具有某种人物背景和
      事态寓意。在我心目中它当然与张志和有关。现在我回想起当初拿到登载我论文的
      杂志的那个下午,我坐在那里,一边遥想先贤当年一边把文章焚祭撒在水面:
      
          春天的渔夫隐藏真相的蓑衣箬笠
      
          落满冬天厚厚的雪。
      
          我注意到他著作里的白鹭用翅膀——而不是脚
      
      
      
          ——感知世界。
      
          用沉默说出真理。
      
          是什么剥削我们脸上的光芒?
      
          一些虚荣的文字,功名,一顶冠冕?
      
          一个蔑视自己的人  已经看到大理石的伤口。 
      
          于是他用流水的方式起居 用桃花的嘴唇饮食。
      
          寄居于鳜鱼的生活,舴艋舟隔开废墟与宫殿。
      
          尘土中微末的修道者啊
      
          他在西塞山前找到精神的终极。
      
          在斜风细雨中 著书垂钓 长啸短吟 计算里程与天日。
      
          这是一个诗人采用过的方式。
      
          一个智性生命 以朝靴为酒具
      
          使谵妄的后来者饮到心灵想饮的酒。
      
          他和那桃花、流水、鳜鱼
      
          以及西塞山是同一种事物。
      
          就是那天下午,我承认自己以往对生活的认识浅薄无比。我把西塞山和它的创
      造者看作是自己精神上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后来又有了一位,那就是现今隐居在明
      尼苏达州乡下他父亲农场里的美国当代诗人罗伯特·布莱。这位前耶鲁大学的教授,
      美国新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领袖人物,却在他事业与文学的巅峰时刻辞谢功名与繁华。
      我想象他饱受工业文明洗礼的沦桑眉目间的深邃与单纯。直到前不久他的中国朋友,
      重庆的青年翻译家董继平来湖州,给我带来了他亲笔题赠的照片,使我再次有理由
      为自己猜测的大胆与准确而自鸣得意。
      
          结束一篇文章比开始动手写它肯定要复杂得多,也困难得多。当叙述到了终极,
      心灵中的人生积郁——按照古典的说法是“块垒”——一倾而尽,我将再次被迫回
      到现实之内,在齿轮和粮食中,日复一日地生活。西塞山对我来说始终是与神物意
      义相近的一种存在。由于有关部门的官僚主义,惰性和自以为是,在长达几十年的
      时间内,让它成为旅游胜地这一良愿看来已几近于空。但文学上和精神上的意义却
      长存于世。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高的山峰之一,和古代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象征,
      它的超凡脱俗、幽私、以及神秘的感召力,使我在世俗的光芒中想象了许多年后:
      一个舴艋舟的驾驭者,往来苕霅之间,他终于从现实的居住中解脱出来,泊舟山前。
      垂钓船头。与西塞山朝夕相依。在斜风细雨中感悟微妙的人生。——寻找到永恒的
      安宁。
      
          (一九九○年九月病中作
      
          十年后改定于湖州寓所)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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