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来信(1)
      
          一公元一五九五年三月上旬,一通几乎注定要在以后的文学史上留下印迹与标
      记的书札薄若蝶翼,由位于苏州锦帆泾头的原吴县县署大堂发出,穿过杏花春雨江
      南的千里蒙蒙烟水,于两月后的一个黄昏,平安抵达收信人湖北公安县长安里生员
      袁中道的手中。由于信封上事先标明须与城南文社诸友同观的字样,后者接信后自
      然不敢怠慢,当即找来这个当地著名文学社团的主要成员李学元,龚散木,龙膺兄
      弟等人一起拆看。银刀落处,封皮裁开,只见数张制作精良的碎金吴笺上,一手熟
      悉的形神颇肖的米颠草书,正是他们急切期盼中的城南文社前任社长,也就是现任
      社长袁中道的哥哥袁宏道报知近况的手札。上面龙飞凤舞写道:“弟已令吴中矣! 
      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
      但恐五百里粮长,来唐突人耳。吏道缚人,未知向后景状如何,先此报知”。字数
      虽然不多,但一派少年得意,才大志高,视富贵若探囊取物的顾盼自雄情状溢于言
      表--- 简直比当年陶渊明出任桃源县长时的姿态还要来得张狂。说来也真是的,以
      此信主人二十一岁乡试中举,四年后即轻取进士,得文坛第一高人李卓吾推许与夸
      赞,与汤显祖,曹学佺,董其昌等知名人士诗酒唱酬,并于二十七岁当年慨然出任
      天下首富之地江苏吴县知县的政治与文学资历,这样的喜不自胜与轻狂劲儿就算有
      些过份,倒也说得上是情有可原。尤其对于他家乡公安县的旧日文友来说,这封令
      人振奋的来信不仅将他的诗社在当地的享誉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为这些尚
      处于寒灯苦读中的年轻知识分子的心灵注入了必需的精神力量与现实楷模。是的,
      他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和明星,就像他甚至也是他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和明星一样。
      这也许可以用来解释,仅仅两年不到,当这位世人眼中的大牌名士兼仕途通达者突
      然连续发表著名的《去吴七牍》,并以家庭与个人身体状况等明显经不起推敲的借
      口,死缠活乞,执意辞官,在当时媒体和政界何以会产生如此突兀且耸人听闻的震
      惊与轰动了。
      
          二
      
          以现在的观点来看,虽然万历二十二年秋天当政界新宠袁宏道--- 文坛上下习
      惯称作中郎,今姑依之--- 以新科进士身份被实授江苏吴县知县,并于次年初春兴
      冲冲出都赴任。但恰恰正是从那时起--- 甚至更早--- 他的精神与肉体却似乎已经
      开始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这尤其表现在他对长期以来困扰中国知识分子的庙堂与
      江湖这一对立人生格局的态度以及生命本义的思考上。这里必须提到的一位人物是
      有明一代的著名思想家李卓吾。仿佛月亮的清辉受光于太阳的反射,对于任何对袁
      感兴趣的研究者,这显然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话题。根据钱伯城先生在《袁宏道集
      笺校》里的考证,两人一生的过命交情始于万历十六年袁二十一岁时对李的一次执
      礼甚恭的拜访。当时正在湖北麻城山中设坛讲学的李虽然其现实身份只是一名退职
      太守,精神世界里的地位却至高无上,俨然十九世纪德国滨海小城里浑身散发出火
      焰香味的共产主义者卡尔·马克思,思想激进,知识深湛。尽管在明史专家黄仁宇
      先生眼里看来,李生平学说的一个致命缺陷是破坏性往往大于建设性,但对于一五
      八八年冬末满怀虔敬驱车前往谒拜的新科举人袁中郎来说,其眼力心智恐怕尚不足
      于勘破这一点。何况李能言善辩,语出惊人的谈吐与风度又是那样令包括袁在内的
      众多崇拜者们着迷。包括他的学问,处世态度,在姚安太守任上的断然辞官,对佛
      经的精研以及爱情生活的大胆和不拘礼法,无不令当时年龄小他四十一岁的袁心悦
      诚服,并在内心留下永难消磨的深刻印象。为后世论者所推崇的袁一生于佛学一道
      的造诣与动力,其精神发微处应该就在麻城郊外李私人集资建造的那所有名的禅寺
      芝佛院。此后几年袁几乎每年都要花上一段时间去那里向他的精神老师求学问道,
      并乐此不疲。以至其时在与各地朋友的来往信札里,一副看破红尘,悲天悯人的哲
      学家的深沉样子跃然纸上。比如出京前夕写给袁兰泽,袁锦的信中,他已能热情运
      用佛典与偈子探讨仕途的得失进退,告诫家乡公安县的这两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堂叔
      :“长安沙尘中,无日不念荷叶山乔松古木也,因叹人生想念,未有了期。当其在
      荷叶山,惟以一见京师为快。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人情大
      抵皆然。如猴子在树下,则思量树头果,及在树上,则又思量树下饭。往往复复,
      略无停刻,良亦苦矣”。正是基于这样的惘然与形格势禁,他最终得出的一个显然
      不无教训之意的结论是:“尊叔虽居深山,实享天宫之乐,不可不知。双桂树下,
      酒瓮如人,树皮如蟒,黄山青色,万片飞来,更不知有寒暑之易,及人间恩爱别离
      之苦。由此观之,虽得一官,亦当掉臂不顾也”。稍后于苏州,在同样向上述二人
      报知近况的一封家书中,他结合自己上任后在官场的实际感受,现身说法,对所述
      观念又作了进一步的引申与阐发。首先,他坦承自己在吴县的政治生活不过是作为
      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的失败全纪录,因为“金阊( 苏州) 自繁华,令自苦耳,
      何也? 画船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之事,非令事也。奇花异草,危石孤岑,此
      自幽人之观,非令观也。酒坛诗社,朱门紫陌,振衣莫厘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
      自游客之乐,非令乐也。令所对者,鹑衣百结之粮长,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
      身之囚徒耳”。很显然,在上任不满半年之际,想象中吴县知县的诗酒风流, 与政
      繁民顽的地方官世俗生活状态之间的那种巨大落差,看来已令我们这位视山水、朋
      友、文章如性命,平时喜欢学魏晋人物玩法的昔日公安才子痛心疾首,进而避之唯
      恐不及。为此他在信中除了向他的两位童年伙伴大发牢骚外,还说了些诸如“身非
      木石,安能长日折腰俯首,去所好而从所恶”这样的气话,并再三保证自己以上说
      的“语语实际,一字非迂,若复不信,请看来春吴县堂上,尚有袁知县脚迹不”?
      由于袁辞官一事的时间线索既历时长久,又复杂突兀,此信的最后一节,一般被认
      为是事件的触机以及思想意念上的最初轨迹。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