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本事(2)
      
          在湖州市中心骆驼桥下船,经过西门水闸,霅水桥,严家坟,塘口这样一些地
      方,沿霅溪一直行驶到潘店附近,再通过钓鱼湾行三四里进入古凡常湖。湖边山水
      清幽,桃花素静,我考证文章中的西塞山于此独秀。但时间的湮没早已使它草木凋
      敝,甚至山中的一些古代建筑,如牌楼、石阶、亭阁,以及墓前的石刻人兽等也已
      残迹斑斑,所剩无几,令人大起铜驼荆棘之慨。应该说明的是这些历史遗迹与张志
      和无关,而只是明初一位官僚,自号西塞翁的工部尚书严震直陵前的装饰。这位附
      庸风雅的洪武朝的权臣显然因官场倾轧从而向往隐士生活的清闲潇洒。他是西塞人
      氏,遗嘱上表明死后要移葬于此。他的后人兼同乡,清代的江西督学署使吴孝铭曾
      于墓前题咏“名贤逸兴常垂钓,胜国忠魂可接邻”。这是我考证文字中的关键和重
      要论据之一。至今我尚能清晰回忆起当初在山下一灌溉渠道中找到镌刻这副对联的
      石柱时的狂喜之情。是的,我们的工作需要报偿,哪怕是再平凡再普通的工作,这
      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力量与奥秘所在。
      
          这里有两个特殊人物要进入我的叙述。西塞山所在的凡常湖——今名凡洋湖村
      村干部方培林,是一个相当腼腆之人。在我认识他那年,他大约三十岁。西塞山的
      场景问题与他的责任田里的粮食是两个世界,仅仅出于待客之道,他先后七次陪我
      寻访踏勘,差不多找遍了全村所有的羊棚、猪圈、民房和机埠。记得我当时的落脚
      之地就是他家土改时分得的一只雕花大床,兼作资料柜、写作台、餐桌和眠具。夜
      半时分拥着缎子花被入睡,总疑心床柱的斑驳油漆散发出一种与地主小老婆有关的
      气息。而头顶水乡特有的长脚豹蚊的频频袭击较之越战时美国人的轰炸机还要凶猛。
      这些调侃是为了用以说明对先贤的崇敬使我如何克服考证过程中的种种困境。这当
      然也离不开朋友们的帮助,在一家电台任职的Y女士就是这其中的一位。她的业余
      爱好之一是摄影,一架老式的国产方框相机的镜头成了我寻访西塞山的最真实的眼
      睛。啊!那些山中的可值纪念的岁月。古典情趣的景观。善良质朴的农人。也许美
      好事物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来之不易。我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内体验了王国维先生论
      述过的艺术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直到一个下午微茫雨丝中我“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西塞山,精神的意象,冥冥之中的神物、古典的斯芬克
      思,你终于在唐朝的斜风细雨中与我有缘相识。我和Y女士扔掉手里的饮料,孩子
      一样蹦跳,在最后一刻我终于想起她已是有夫之妇才没有拥抱她。
      
          西塞山目前仍是不为公众所知的一个秘密所在。在我的文章发表以后,来自湖
      北黄石的两个人来找到我,介绍信上的落款是市地方志办公室。那次我因要立即动
      身去外地参加一个笔会而没有陪伴同去。在我复杂的内心世界希望有更多的人去西
      塞山留下游踪和怀古幽思,又希望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这是科学救国的时代,一个
      古代诗人在何处留下他的诗篇对一个国家又算得了什么?西塞山是我的,是我心灵
      的蓑衣箬笠下的个人秘密,是一个卑微的生活者一生中情动于中的一次奇遇。
      
          从纯粹地理的角度来观察西塞山也许并无奇特之处。对于农人、渔夫、山民以
      及贩夫走卒,甚至有志于发展经济、振兴家乡的地方干部,西塞山都是令人沮丧的
      一个理由。它资源匮乏,交通不便,要知道它只是一座高度不到七十公尺的小山,
      全部的出产也只有典故和道家之气。并且在物欲的巨大齿轮间沦没已久。即使是那
      些热爱它并神仰它的人,也往往知其名而不谋其面。要是谁从严子陵钓台,杜甫草
      堂,或湖州市内的赵孟頫莲花庄乘兴前来,我想这恐怕不是好事,因为他的虔诚之
      心将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承受考验,并迫使自己作出迷惘的然而也是严峻的选择。
      
          这正是我以下要谈到的一个观点,西塞山不等于辋川山庄弹琴长啸的王维,甚
      至也不等于钓台上的子陵先生。虽然一种形式上的相似使得他们面目颇难辨别,但
      就本质或曰内在精神而言彼此之间仍然相去甚远。这可以用一个退职颐养天年的官
      员与一个一生淡泊者的区别加以比方。说到底,这是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据我看来,
      王维的归隐仅因宦途失意和出于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某种不满,而张志和的无复宦情
      则是对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本质认识。我们已经知道这种认识的起因是他父亲的
      猝亡。“人生苦短,白日苦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复夜长,何不
      秉烛游”。这里的“昼”和“夜”也许可以看作两个不同的世界,而烛无疑是一种
      含有“信念”、“力量”、“支柱”一类涵义的意象。我们可以假设当初他从千里
      之外的长安回家奔丧,伏在父亲灵前恸哭那一刻,他血液中的秘密主人——宏大的
      道家哲学——唤醒了他。他对生命、知识、服饰饮食有了新的认识与新的感悟。在
      这以后的十年,可以想象他的心境并不平静。他仿佛在寻找什么,企图穷尽什么。
      完成于这段时间内的哲学著作《玄真子》十二卷显然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他心灵的隐
      秘,但这部令人神往的大书没有能够流传下来。现在可以大致确定的是,到了公元
      七六二年——唐肃宗宝应元年,他博大的思想开始澄清,于是他在当时另一贤士,
      他的兄长张鹤龄的劝说下到绍兴东湖隐居。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这种隐居是对茹毛
      饮血的史前生活的刻意仿效,不带半点文明的印记。还有一个小故事可以用来说明
      他当时思想上所达到的高度。根据颜真卿的回忆,陆羽去绍兴东湖与张志和见面时
      曾问及他与哪些朋友交往,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吃惊的。“以日月为灯,天地为室,
      与四海诸公未尝少别,有何往来”?
      
      
      
          在西塞山,张志和找到了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孤独与大气。这里
      远离唐代中期繁华喧动的笙歌楼台,也不等同于会稽东部的闹中取静。纯粹的自然
      景观。烟波迷离的凡常湖上,桃花流水,鳜鱼白鹭,加上陌头的桑姑,水边的钓叟
      渔娃,寺院的钟声,俨然陶潜《桃花源记》里所描述的理想生活的一个绝佳的现实
      版本。当时年约四十来岁的张志和显然十分满足自己的人生选择。白天他在烟雨中
      垂钓吟咏,夜晚宿于芦花深处,抱月而眠。这种浪漫的描绘其实来自他本人的自述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薄莼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此诗
      系他题为《渔歌子》的一组诗中的第三首与第四首。
      
          这是一个被巨大的孤独彻底征服心灵的男人。一个例子可以用来证明这种孤独,
      这种对人世的遗弃到了何等乖僻、不近人情的程度。栖贤山和西塞山是湖州地域邻
      近的两座名山,在唐大历八年的栖贤山顶的一座寺院里,差不多集中了一大半的江
      南名士:皎然,陆羽,颜真卿,女道士、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的李治,大历十大才
      子中的耿讳。他们在编撰一部空前绝后的典籍《韵海镜源》,其中不少人是张志和
      的故交或旧识。令人不解的是他始终与他们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这个判断源自对《
      颜鲁公文集》的重新阅读。顺便提一句,这位以忠烈闻名的湖州刺史大人喜欢玩一
      种有趣的诗歌游戏——联句,具体的方法是由一人先吟一联,然后按顺序各人均依
      原韵联下去,并需将诗意扩展推进。在他数以十计的这类文字游戏中,参加者的名
      单长得可以从山上排到山下,这中间有僧人,酒鬼,幕僚,道士,歌妓,白衣寒士,
      浪子和现职官员。但没有烟波钓徒张志和。也许我可以把这看作是偶然现象,但他
      初来湖州之际与颜真卿那番著名的对话使我最终排斥了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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