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本事(1)
      
          西塞山在唐诗中的位置以及思想、文化上的意义,正如药酒在魏晋时期文学中
      的位置,可以称得上是“风流千古”。作为中国文人出世归隐生活的一个象征——
      也许应当说是头脑清醒的中国文人出世归隐生活的象征,西塞山并不孤立,剡溪、
      洞庭、太湖、富春江边的钓台,这些水边的意象在精神上与它有着继承的关系。陆
      地上的意象则有终南、庐山、鹿门,甚至陋巷、鞋店和铁匠铺。前者是颜回所居之
      所,后者是道家大师庄周和晋朝的贤士嵇康生平从事的职业。应当指明的是这些袖
      袍宽宽的大贤对尘世的遗弃有些是真诚的,真正出自心灵,有些则搔首踌躇,模棱
      两可。如王维在辋川山庄的松风涧雨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总使人不免将之与南阳山
      中的诸葛孔明结合起来观察,有一种欲擒故纵,待价而沽的嫌疑,但愿我这样说不
      至于唐突古人。
      
          西塞山除了上述的真实光辉和高度外,另一动人之处在于它的神秘。这座因唐
      代中期一首文人词而闻名于世的山峰到了唐末竟然神奇地消失,这真是充满神话色
      彩的描述。而正是这种神话色彩,使得它在宋代又神奇地出现,而且一下子又出现
      了两座。一在浙江湖州,另一座却远在作为三国周郎赤壁所在地的湖北武昌,并由
      此引起了一场长达千年之久的讼案。有资料表明以下这些学者文人都与这场讼案或
      多或少发生过一些关系:苏轼、黄庭坚、吴曾,叶梦得,倪思、胡震亨、夏承焘、
      朱东润,还有已故的山东大学教授林庚、冯沅君夫妇。这些名字为落实西塞山的具
      体位置曾作出了种种努力,然而最终未能取得一致的看法。与大江东去的武昌相比,
      其在湖州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一些。诚然,词中那些具体风土与意象:桃花流水,蓑
      衣笠帽,白鹭,鳜鱼,斜风细雨所蕴含的文化上的特征大有非湖州莫属的倾向,然
      而好胜争斗的楚人一点也不肯放弃将他们的郡志与一位名人连在一起的良好愿望。
      九十年代初,由于武昌方面刊载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的一篇缺乏学术精神的文
      章,使这场旷日持久的古代讼案再次进入了高潮。
      
          提到西塞山不提它生命的赋予者张志和是难以想象的。这位生于公元七世纪的
      诗人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大约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由于当时的皇帝——安史之乱
      后登基的李亨痛感板荡中人才的匮乏,采用了面试这样一种较为开明的人才选拔制
      度,使才华横溢的张志和得以明经擢第,以文字侍候于君王左右。不幸的是他父亲
      的猝亡使他认识了生命的飘忽和不可知,按照《新唐书》中的说法是“无复宦情”。
      总之,当时年仅二十余岁的张志和从此开始了他的隐士生涯。先是自号“烟波钓徒”,
      浪迹著书,尔后便在会稽东部隐居,而且一住就是十年。一篇出自他朋友颜真卿手
      笔的传记不无夸张地描述了他当时的生活状况:身披一块未经剪裁的大布,食果子
      和粗粮,居于不削树皮的大木搭成的屋棚。夜间写作,白天则臣服里长——相当于
      今天的居民会主任一类干部指使,执畚就役,从事疏浚河道的工作。会稽就是现在
      的绍兴,是盛产侠士,高人,乌蓬船和师爷的地方。一百年前那里又出了一代文豪
      周氏兄弟和女侠秋瑾。东湖位于绍兴城郊三里,是山水幽绝的人间净土。1986
      年一位面容肃穆的青年曾在那里俯仰缅怀。他的悲哀在于他找寻不到半点先贤的遗
      踪,甚至在当地的郡志里也无半点记载。后来他登上临水的木楼喝酒,倚窗看山,
      买舟玩月,算是完成了一段怀古佳话。不过,那种混迹于游人中的巨大的孤独之感
      和幽思,是小小的乌蓬船怎么也载不起的。
      
          我对西塞山的兴趣在于1980年,尽管当时我只是每月拿二十五元工资的社
      会主义工厂里的一名工人,我还是在贫困的生活中保留了某种精神思考的习惯。当
      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在阅读中偶然发现一条史料,在公元七七二年,也就是以忠
      烈及一手好字闻名于世的唐代书法家颜真卿在湖州担任刺史期间,曾由当时另一贤
      士,即为后世标榜为“茶圣”的诗人陆羽前往会稽邀请张志和访湖。奇怪的是这位
      性情乖僻的家伙居然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这使我产生一种想法,那就是他们可
      能是京华故识,甚至有着相当不错的交情。与知府大人的相见地点是在府署前的骆
      驼桥下。当好客的主人请贵客到宾馆下榻,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作为客人的一
      方竟然拒绝登岸。以下一段文字是张志和当时答话的原始记录:“愿浮家泛宅,往
      来苕霅间,(苕霅系湖州水名)野夫之幸也”。
      
          这次著名的对话以后,张志和便在湖州寄情山水、萍踪不定。没有资料表明他
      的居住时间,比较可靠的推测是一至二年,因公元七七四年左右颜真卿离任前撰《
      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时,文章中的主角似乎已经离开了湖州,致使这位敦
      厚的刺史大人痛感“忽焉去我,思德滋深”。这期间有关他的记载有以下这些:写
      作包括“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在内的渔歌子五首。以荷叶为衣夏秋两季服饰。出席过市府的一次宴会。醉中泼墨
      为席间众人画像题诗。应颜真卿之请放舟太湖画《洞庭三山图》。前四种出自府志,
      而后一种是通过当时的名僧皎然的一首诗《观玄真子为真卿画洞庭三山歌》间接了
      解到的。
      
      
      
          西塞山不是现实意义的山,张志和也不是尘世中的人物。这位中国道家文化的
      代表仅就服饰而言就是一位愤世嫉俗之徒,其激烈程度比之二十世纪西方的嬉皮士
      有过之而无不及。另外他对现实世界的遗弃也是由里及表的,这在热衷贡举取官的
      唐代称得上是一大奇迹。在此我不想以与他同时的王、孟以及略晚一些的寒郊瘦岛
      来比较。即以唐代三大诗人为例,又何尝不都是功名的绝对臣服者。李白被赐金还
      山,白居易晚年尚贪恋官位不休,而杜甫一生为求得一官半职“朝扣富儿门,暮随
      肥马尘”,进三大礼赋,颂赞官僚,麻鞋朝天子,历尽千辛万苦而功名之心不绝。
      这些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加强了我对这位《渔歌子》作者的推崇,而正是这种崇敬之
      心使我在工作之余以与爱情相当的狂热投入了对西塞山地点的复杂的考证。
      
          一个诗人而从事于一项旷日持久的考据工作——查阅资料、辨析传闻、学习摄
      影,抄书,卡片的保存与分类,向各大图书馆投寄请求帮助的信件,实地寻访,这
      显然勉为其难。何况我原先于此并无半点实际经验。现在想来,我当时一切从原始
      做起的方法看来还是相当准确的。将这项历时半年的冒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阅
      读和踏勘上。张志和,这位脾气古怪的人物的一生在唐诗里仅留下九首短诗,这对
      所有研究他的后人的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我的方法是从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入手,
      如颜真卿、韦诣、皎然、耿讳。仔细阅读他们的全集,尽可能发现与之有关的些微
      线索。西塞山是友善的,我的匹夫之勇最终有了结果,那就是我从事写作以来唯一
      的一篇论文《张志和词中西塞山考辨》。1984年,由一位长者----- 杭州《西
      湖》杂志的主编董校昌先生推荐,这篇文章发表在同年北京出版的《文史知识》第
      一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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