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十三位历史名士的底细(1)
      
          《阴阳脸》—勾勒十三位历史名士的底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文/ 南 帆 
      
          消费时代的一个杰作即是,把历史改造为抢手的商品。一批作家和导演发现了
      历史的商业价值,电视屏幕和多卷本小说之中晃动着大批古代的帝王、侠客、青楼
      女子和浪荡文人。还珠格格式的成功带动许多人到史书典籍之中淘金。沉重的历史
      正在变成一系列轻佻的恩怨情仇,巧妙地赚取人们的眼泪、笑声和钞票。
      
          相对地说,散文和随笔仍然保存了对于历史的传统尊重。对于这些作家说来,
      历史不是娱乐;历史的意义是思想的启迪。借历史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绵延不
      绝的历史感慨证明了隐在胸中的不平之气。心如止水的人可以研究历史,但不会因
      为历史而沧然涕下。作家转身拈起了历史,目的不是考据订正――他们有更多的话
      要说。
      
          当然,并不是涉入历史的散文一概精采。相反,许多作家常常被历史的重量拖
      垮了。摘一些冷僻的史料,发几句众所周知的清议,这是多数历史散文的通用模式。
      有史料而无史识,跛脚的历史散文比比皆是。他们那里,历史不过一个遥远的事件,
      思想来自某一本通俗理论著作,叙述人“我”如同中药房里把秤的药剂师:三钱引
      文,二钱议论,一撮联想,兑入某些伪造的思古幽情,另加比附反讽与卒章点题―
      ―这些材料煎熬出来的历史散文犹如不痛不痒的感冒冲剂。我时常任意地翻阅一些
      刊物,暗中等待一些思深虑远、气盛言精、神采奕奕的历史散文。必须承认,柯平
      先生的《书生论剑》令我吃了一惊。《书生论剑》计一十六篇,多是记述明清一些
      著名文人的人生。大约读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的一个遗憾已经相当强烈――为什
      么我没能早些发现这一批散文呢?
      
          我想首先提到的是《书生论剑》的叙述。这些历史散文纵横挥洒,同时又针脚
      细密。不论是龚自珍、郑板桥、沈复还是袁枚、赵孟頫、李渔,作家对于这些骚人
      墨客的生平、作品以及当时的文学史气氛都相当熟悉。作家不是一字一句地抄录史
      书,而是按照胸中沟壑裁剪史料,舒卷自如,大开大阖。这些历史散文的叙述语句
      时常包含了时间与空间的跨度。叙述人的感喟、沉思、想象、猜测、分析、叹息密
      集地交织在事件的陈述之中,形成了张弛有致的节奏。这既是历史事件的叙述,又
      是叙述人与历史的持续对话。这种叙述表明,作家已经沉入历史,追抚当年,而不
      是超然地伫立于历史之外高谈阔论。
      
          《书生论剑》一十六篇,实际上是十六个传统文人的个案分析。他们的命运为
      什么如此相似?他们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差别是什么――他们止步于哪一道历史门槛
      面前?这一批历史散文尽可能让十六个著名人物返回当时的历史脉络之中,呈现他
      们性格之中的历史必然。
      
          《书生论剑》之中出场的骚人墨客性格各异。他们多半才高八斗;然而,现今
      看来,他们身上又有如此明显的人格弱点。龚自珍虚荣地吹嘘自己的艳遇,郑板桥
      用装腔作势谋利,黄仲则恃才而放纵自己的乖戾,柳亚子自视甚高因而伸手索官,
      从郭畀到袁宏道皆热衷奔走于达官贵人的门下,吴梅村、赵孟頫终于从前朝遗民到
      腆颜事敌……总而言之,许多文人的生活都和政治权势发生了复杂的联系。无论渴
      望还是失望,投机还是不屑,政治权势始终是他们生活之中不可回避的重心所在。
      他们的人生必须根据与政治权势的关系来定位。科举应试,卑躬屈膝地索取名流的
      推荐信,得到一官半职,趾高气扬地顾盼自雄,官场失意挂冠而去,寄情山水,愤
      世嫉俗,妓女倡优,僧道药酒,或者标榜人格形象,或者觑破了世态炎凉而领悟了
      人生真谛――许多传统文人基本上就是在上述的生活之中打圈子。这种生活已经形
      成一个二元的结构。主导这个结构的是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达则兼济天下,穷
      则独善其身”。在朝如此,在野如彼,庙堂或者江湖,舍此二元,别无他途。这就
      是传统文人全部的人生棋盘。
      
          从《书生论剑》之中的文人形象身上可以发现,政治权势的影响远远超出人们
      的想象。根据柯平先生的考察,矜才使气、自命风流甚至飘然出世仅仅是这些文人
      制造的假象;事实上,他们对于权贵的日子垂着三尺长的涎水。即使是金圣叹这种
      放诞的性格,一旦听到皇帝老儿一句无足轻重的赞语,立即就“感而泪下,因北向
      叩首敬赋。”这证明,政治权势的威望深深地蛰伏在这批文人的无意识之中。相对
      地说,郑板桥更为擅长巧妙地与政治权势周旋。他时而阿谀权贵,当上了一个小官
      ;时而傲视权贵,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叛逆者的形象。“这样我们面前就出现了形象
      与性情都截然相反的两个板桥:一个清高、内省、磊落坦荡,为民请命。一个世故、
      轻浮、追名逐利,工于心机。有时,当我面对他全集扉页上那张满脸皱纹,下巴有
      一撮山羊胡子,目光闪烁的尖脸,心中难免会不生这样难以释怀的自我疑惑:到底
      哪一个才是我所认识的郑板桥呢?”然而,无论是哪一个郑板桥,他的精采――当
      然也是他的狡猾――就在于都能够以相宜的方式从政治权势之中获利。
      
      
      
          相对而言,赵孟頫与吴梅村与政治权势的关系更为复杂。他们都遇上了异族入
      侵、改朝换代的时刻。赵孟頫与吴梅村都曾苦心孤旨地设计自己步入仕途的方式。
      赵孟頫是宋室遗民,同时又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对他说来,要不要改节仕元,
      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赌博。然而,这是用一辈子的名声赌什么?仅仅是利用权力作威
      作福吗?这个问题同样可以向吴梅村提出。吴梅村少年得志,早早进入官场,很快
      就在党争和倾轧之中败北。清朝政权稳固之后,吴梅村扮演了一段不食周粟的前朝
      遗老。可是,他还是无法长期隐于林下。经过一番策划,他再度以文坛盟主和在野
      党领袖的身份向新的政治主人索取赏赐。封侯拜相是他难以释怀的心愿。如同其他
      许多文人一样,赵孟頫和吴梅村的艺术才能赢得的经济收入决不亚于朝廷俸禄,他
      们手里的钱财足以维持中等以上的生活基本费用――阔绰的庄园和纵情声色的放纵
      证明了这一点;另一方面,他们的为官生涯并不快乐。付出了名节的惨重代价之后,
      赵孟頫还是被忽必烈皇帝吓得心惊胆战,怏怏而退。吴梅村忍辱负重,惨淡经营,
      盼到手的竟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以至于他晚年痛悔不已:“误尽平生是一官!”
      现今,人们之所以认识赵孟頫或者吴梅村,他们的官阶没有任何意义――人们记住
      的是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诗人。仕途云诘波诡,险象环生,四处都是陷阱,对于赵孟
      頫和吴梅村这些人说来,只有文学和艺术才是他们所能过问的事情。相似的事例已
      经如此之多,赵孟頫和吴梅村又是如此聪明的角色,然而,为什么他们念兹在兹的
      还是仕途、仕途、仕途?
      
          的确,阅读《书生论剑》的时候,我愈来愈强烈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如
      此之多的传统文人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政治权力体系,甚至不惜用一生的艺术声望和
      人格气节换取一个七品芝麻官?在我看来,趋炎附势或者贪欲、虚荣并不能完全解
      释这一点。
      
          我想,至少必须考虑到《书生论剑》之中这一批文人面临的社会环境。他们自
      幼读圣贤书,皓首穷经,孜孜不倦,一方面期待效力于社会,担纲社稷大事,另一
      方面期待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这两方面的成功是传统文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然而,
      只有依附于政治权势,这些梦想才可能实现。他们所置身的社会基本上不存在知识
      分子发表意见的公共领域。报纸和刊物尚未出现,当时的出版行业远未形成一个完
      善的网络。不论是建国方略还是道德理想,他们的理论观念、设想和种种见解只能
      借助特定的权力体系传播和实践。现代社会,众多职业知识分子寄身于大学。这是
      一个独立于政治权势的文化空间。大学是一个思想库,大学里的知识分子时常发出
      独特的声音。然而,无论规模还是机制,传统的书院和私塾远远无法与现代大学相
      提并论。书院和私塾仅供传统文人和一些同好、弟子交流思想而不可能成为他们展
      示远大抱负的舞台。退居名山,讲经布道,这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如果不愿意让安
      邦治国的良策烂在腹中,那么,除了依附政治权力体系,这一批文人还有什么选择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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