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悲情
                        
        坐车一天一宿,到达青岛已是第二天上午。婆婆来车站接我,同来的还有一男
      子,三十多岁,婆婆让我管他叫哥哥,是二姨的儿子。那人一米七的个子,不胖不
      瘦,眉清目秀,语气温和,给我的印象不错。
                        
        他开着单位的车,婆婆笑着,满脸羡慕地向我介绍哥哥多厉害。说话间,我们
      上了车。在车里,婆婆一路介绍着青岛的风光,我盲目地应和着。由于在火车上很
      谨慎,所以有些疲惫,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美景。
                        
        车子七拐八拐,终于到了。
                        
        还没进屋,婆婆就大声地喊道,“姐,来了!接来了!”及至进了房间,我看
      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二姨。她长得和婆婆很像,只是眼睛比婆婆大。我礼貌地跟她打
      了招呼,她好像哼了一下,但却面无表情。我想也许是因为刚刚死了丈夫吧。我不
      敢多言,毕竟人家刚办完丧事。婆婆主人似地张罗着,时不时地跟她姐姐搭讪。说
      山东话的时候,乡音浓重,有些我是不懂的。我谨言慎行,在这个房子里,竟然莫
      名其妙地感觉有些压抑。
                        
        出门坐火车,我向来不怎么吃东西;现在已是饥肠辘辘,但我却只能等待。终
      于熬到了下午,二姨的儿媳妇来了。那是个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身着一身职业装,
      相貌一般。只是胸脯特高,我都怀疑是隆了胸,因为听说有钱人都花钱美容的。她
      说话倒是很好,曼声细语的,而且接近普通话,我都听得懂,共同语言还能多些。
                        
        终于可以开饭了,我有机会填饱了肚子。
                        
        席间无话,饭后我和那嫂子一起收拾碗筷,我们浅聊了几句,也许因为都是媳
      妇,彼此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等到那哥哥嫂嫂离开了,婆婆就招呼那个二姨,“姐,咱出去走走吧。”“你
      们娘俩去吧。俺不去。”二姨没抬眼皮。
                        
        “姐,你不能老在家憋着,没事出去溜达溜达。等回来再看看圣经,神会给你
      指路的。”
                        
        “别跟俺提你那神,你愿意信,你就信,俺可不信。你的神再好,咋没赐给你
      儿媳妇工作呢?”那个二姨丝毫不买婆婆的帐,婆婆被抢白得哑口无言。“好好好,
      你不去拉到,俺和梅子出去了。”
                        
        我轻轻带上门,偷偷看了一眼婆婆,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奈。在婆婆家里,
      向来都是婆婆说一不二,都是婆婆去抢白别人。可是现在的婆婆却被她那姐姐抢白
      地哑口无言。她也企图用圣经来感化她的姐姐,可是那个二姨却丝毫不肯买她的帐。
                        
        我一路跟着她,没有言语,因为我还没弄清情况。婆婆用手指了指远处,“那
      是青岛海边,现在正在海里建桥呢。”我看了一眼,也没什么心思。婆婆接着问,
      “你觉得这地方咋样?”
                        
        “没什么感觉。”我没加思索。
                        
        “这不比小葫芦岛好呀?”婆婆显然在瞧不起我的胸无大志。
                        
        我没吭声,婆婆接着说,“你看你二姨家,现在什么都有,冰箱里东西可多了,
      全是很贵的鱼虾,那都是儿子闺女单位发的。你二姨父是个大军官,出灵那天排场
      可大了,来的全是大官。所以,你好好跟你二姨相处,人家就是刮点小风给咱,也
      够咱享用的了。”我盯着婆婆那满脸羡慕的样子,疑惑地说,“可我倒是觉得二姨
      有些怪。”
                        
        “她天生就那样,人家做官太太习惯了。不过咱是来求人家,咱还有什么放不
      下呢?你要会来点事儿,想法让她喜欢你,她要是肯帮忙,咱这还叫事吗?”婆婆
      的话对我的压力很大,要想讨那个二姨的欢欣,实在太难了。我隐约感到前景不容
      乐观,因为我注定不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
                        
        晚上,我单独一个房间。虽然疲惫,但却难以入睡。四周清冷,令人有些毛骨
      悚然。这时对面房间里,婆婆和二姨的的谈话,不经意地传入了我的耳畔。
                        
        “姐,俺给你读段圣经吧?”
                        
        “要看你自己看,别跟俺叨叨,俺就信马克思主义。”
                        
        “姐,你是没信进来,如果信了,好处可多呢。你看俺的腿疼病好了吧?只要
      真心去求,神自然就眷顾了。”
                        
        “那你儿媳妇的工作,你怎么还来找俺?”
                        
        “这也是神的指点呀。”
                        
        “去你的神吧,俺就不信,坐在家里等着,光求神,就一切都妥了?!”
                        
        “神也不是让你坐在家里等着呀,神也让你去工作呀?神……”
                        
        “得了,你别说了。俺不跟你争!”二姨不耐烦地打断了婆婆。
                        
        过了一会儿,又是婆婆的声音,“那你外甥媳妇的工作,你考虑了吗?”
                        
        “工作,工作,就挂着你儿媳妇的破工作,俺看你根本不是来看俺的。”
                        
        “俺不是看你,俺能从大老远的辽宁赶过来吗?而且一放下电话就动身了。这
      些天俺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姐夫出灵,俺也给了你500 元,俺也没给你丢人。”
                        
        “500 元!给俺500 元,老是挂在嘴巴子上,俺不要你钱,俺不缺钱,赶明儿
      俺还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
                        
        “那你也不管俺心情,张嘴闭嘴地工作,你就不能让俺清净会儿吗?”
                        
        “好好,俺不说了。咱睡觉,咱睡觉行吧?”
                        
        房间里没了动静,可我却听得惊心动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着婆婆起床的声音,也马上起来。我问婆婆做点
      什么,婆婆就熟练地告诉我:到哪里买早点,到哪里买菜,怎么收拾他们家的家务。
      我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待客之道,客人自己买饭,还要收拾家务。但我只是按着婆婆
      吩咐的去做,婆婆都能放下姿态,我还能怎样呢?毕竟是为了我。
                        
        早饭过后,婆婆又忍不住去催她姐姐,那个二姨极不情愿地拿起了电话,好像
      是打给一个劳动局局长。听意思是那个局长在住院,婆婆以为是个绝好的机会。
                        
        第二天,婆婆便让我跟着那个二姨去医院。
                        
        路上,我压抑得很。因为二姨一直沉着脸,不肯放声,我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
      我也曾试着寻找话题,来打破僵持,但她只是哼,而且即使说话,有些我也听不懂。
      我就这样跟着她,她拐我也拐,她上车我也上车。上车的时候,我着急地掏出零钱
      来买票,生怕她会抢着买。因为第一,她是老人;第二,她是为我办事。谁知那个
      二姨径直找个座位坐下了,根本毫无表示。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还好兜里早就破了零钱,要不还很麻烦,因为那是自动投款车。
                        
        一路都没话,我只是悄悄地瞄着她。等到她起身,看了看我,我便知道该下车
      了。
                        
        我静静地跟着她,终于有一刻,她开口告诉我,快到医院了。我问她该拿些什
      么。她就指了指路旁的礼品店,让我进去看着买。我独自走到里面,问那老板到医
      院看人拿什么好,老板便给我装了一个果篮,花了一百元。
                        
        我提了果篮,跟在那个二姨后面。很快到了住院处,里面有好几个床位,有的
      躺着病人,有的空着,也不知哪个是局长。二姨径直走到一张空床位前,跟一个妇
      女搭起话来。看样子是那局长的家属,我便把果篮放在床边的小柜儿上。她们唠着,
      我也听不大懂。
                        
        突然二姨很生气的样子,冲着我狠呆呆地说了句,“还不过去帮着端水!”我
      定睛一看,门口进来一个端着水盆儿的老头。我要起身时,他已经放下了水盆。我
      不安地又坐下,此时我看到那个二姨脸上充满了愠怒。但马上换成笑脸,对着那老
      头,攀谈起来。
                        
        那老头关切地表示了对二姨家逝者的哀悼,那个二姨感激得受宠若惊的样子,
      稍显害羞地扭动着肥硕的身体,让我终于感觉到,她也是一个女人。
                        
        又唠了一会子,她终于转过身来开始介绍我,“这是俺妹妹的儿媳妇,从东北
      过来,非要到这里工作,你看看能不能帮忙,给找个事做?”
                        
        那老头打量了我一下,笑着问我,“非要来这里呀?”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就开始问我的专业,学历。我如实地做了回答,他便
      说,“目前来看,不太好办。到一些小企业吧,挣个几百块钱;你再租房子,吃饭,
      跟丈夫还两地生活,虽然有你姨在这儿,可时间长了也不是事儿呀?”那老头看了
      看二姨,二姨点了点头,很是同意的样子。看着他们交换着眼色,我就说,“几百
      块钱的工作,在我们葫芦岛,倒是也能找到。”
                        
        “那么想挣大钱,在这儿是没有合适的了,那只有出国了。”那老头干笑着,
      “出国可以赚外块,打造几年,也不错,想出国我倒是可以帮你,给你联系联系,
      不过要花上一两万块钱办证。哦,对了,你们那也应该有这样的业务部门。”我一
      听,不再作声。这算什么呢?这就是婆婆所说的安排工作吗?我的心彻底凉了。
                        
        那个二姨见我不作声,客气地跟那个老头道了别,便径直离开了。我也客气了
      两句,随后跟了出来。那个二姨面陈似水,我心里也更加郁闷。她自顾自地上了车,
      我又掏钱买了票,又是一句话也没有,我只是迷茫地望着窗外。
                        
        “还不下车!等什么?!”那老太婆瞪着眼睛喝道,原来我走神了。
                        
        “哦。”我机械地跟着下了车。扫视了一眼她的冰冷,心里好压抑,真不知自
      己这是在做什么。青岛美吗?我丝毫不觉得。我所能看到的,就只有那老太婆丑陋
      冰冷的脸。我在心里痛苦着,而且开始后悔来这里。
                        
        “到家了!还往哪走?!”又是那老太婆恶狠狠的声音。我一惊,原来我又走
      神了。默默地回到了那冰冷的房子,婆婆兴冲冲地问,“姐,咋样?”
                        
        “问你儿媳妇吧!”那老太婆满脸愠怒,我低着头。
                        
        “人家心还挺大呢?!几百块钱不肯挣!人家局长说了,想挣大钱可以呀!出
      国呀!她又不吭声了。下车不知道下车,到家不知道到家,你怎么找找这么个儿媳
      妇!我那外甥怎么了,找不着对象吗?!”那老太婆一通畅快淋漓的批斗,听得我
      瞠目结舌,始料未及。
                        
        婆婆一听,觉得事情一定让我办砸了。连日来在她姐姐家所受的憋屈,一股脑
      地对我发了出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谁能一口吃个胖子?!那小树苗还得一天
      天长大呢?它是一下就成大树的吗?!你个死妮子!白费了俺一番心思!你就不能
      让俺那儿子省点心吗?!你知道俺那儿子有多苦吗?!”婆婆叫嚣着,我没有言语。
                        
        那二姨还不停地在旁边添油加醋,满脸的不屑,“一看就不是什么事业型的女
      人!成天挂着小海,就知道恋家!也就是个家庭妇女了。”婆婆听着她的火上浇油,
      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嘴里的话也更加难听起来。
                        
        我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忍受着她们的表演,不去做任何辩解。因为我做梦也想
      不到,我今生会与这样两个老太婆共处一室;我做梦也想不到,青岛所给予我的,
      竟是如此悲凉的一段煎熬;我做梦也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婆婆和姨婆婆。我
      也着实佩服自己的忍耐力,在她们血淋淋的痛责下,我还能默默地去欣赏她们的表
      演,仿佛她们所批斗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在不可名状的心情下,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二姨家的电话铃
      响了,竟然是找婆婆的。原来是婆婆禹城乡下的弟弟,邀请婆婆回老家看看。婆婆
      也让我接了电话,让我管打电话的人叫舅舅。我象征性地打着招呼,那个舅舅很是
      热情,让我一定要过去走一遭。我婉言谢绝了,因为在我心里,已然决定回家了,
      已然在后悔此行了。
                        
        婆婆看出了我的想法,坚持让我再等上几天。她对她姐姐还抱着幻想,对她姐
      姐家的孩子还抱着幻想,我也不愿意跟她争执。婆婆最后决定自己先回禹城老家,
      让我在这里陪那个二姨等消息。
                        
        婆婆走的那天,那个哥哥又开着车来送,我和二姨也一起来到车站。
                        
        在车站,我见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就急忙到售票口给婆婆买了票。其实在心里,
      我以为他们一定会给婆婆买票的。就算二姨不买,那个哥哥也该买呀,可是那个哥
      哥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了有钱人的冷漠,那掩盖在华丽外表之下
      的冷漠的灵魂。
                        
        婆婆走了,我又机械地回到了那喘气都费劲的冰冷的房子。我要在那房子里再
      多熬上两天,因为我向婆婆承诺了。
                        
        早晨的时候,我早早起来,打了豆浆,买了油条,学着婆婆的样子,打点那个
      屋子。我试着跟那老太婆沟通,但太困难了。因为她怪怪的样子,我从心里讨厌。
      期间她象征性地打了两个电话,最后告诉我办不了了。我就说,没关系,不好意思
      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明天就回去了。
                        
        那老太婆便说,那你可得跟你妈说好了。于是傍晚的时候,我便给禹城的婆婆
      打电话,告诉她:二姨努力了,结果不行,我要回去了。婆婆一听,马上命令我也
      赶去禹城。我是断不肯再和她为伍的,我很肯定地拒绝着。但婆婆不死心,又让那
      个舅舅在电话里劝我,之后又让那没见过面的舅妈劝我。我终于被他们说的没了理
      由,想想去婆婆的老家走一遭,也没什么坏处。于是我终于吐了口,答应他们:过
      去走一趟。
                        
        那个二姨看我终于要走了,仿佛松了口气,开始给她儿子,儿媳妇打电话,告
      诉这个事情。
                        
        晚上的时候,她的儿媳妇便过来请我去她家吃饭。我不肯去,但她却一直坚持。
                        
        盛情难却之下,我来到她家。家里装修不错,但在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关
      心这些。
                        
        饭后,说不清为什么,我竟莫名其妙地,跟那个嫂嫂攀谈起来。我试试探探地
      说出了,此行青岛所带给我的震惊。她很同情的样子,她说,她也看出了我的不快,
      而且她觉得我根本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不堪。我终于在即将离开青岛的时候,感受
      到了一点人情味儿。夜深了,她留我住下来。我们一见如故,她也情不自禁地,跟
      我道出了她内心的秘密。
                        
        原来此刻,她正被痛苦包围着。因为那个哥哥在外面有了外遇,是个酒店的按
      摩小姐。于是在我临行之前,青岛又给了我另外一份震惊。
                        
        我开始感觉了人生的艰辛,原本谁都不是看上去那么好。此时,内心伤痕累累
      的我,对那个嫂嫂充满了同情,不断地安慰着她。
                        
        在那短暂的黑夜里,我们竟成了知心朋友,彼此安慰着受伤的心灵。我告诉她,
      我要回去了。她说,“也好,你毕竟结婚了,男人是应该守在身边的,除非你想跟
      他离婚,那倒是可以另当别论。”她的话更加使我归心似箭。
                        
        第二天,嫂子请我吃了便餐,并拿出二百元钱给我,我死活没要,我是不会接
      受别人施舍的。
                        
        离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又回到那个二姨的房子,收拾我的包。那
      个二姨也拿出二百元钱给我,我使劲地把那钱丢在了床上,告诉她,“我有钱!”
      然后头也没回,离开了那冰窖一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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