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欲魂断
                        
        在济南车站,我给婆婆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要回家的决定。尽管先前我答应她,
      要过去走一趟,但青岛嫂嫂的遭遇让我坚定了回家的念头。丈夫和我虽然身处人生
      的低谷,但既然已经选择了,既然他是爱我的,那么无论如何,我也要努力走下去,
      因为我不是有始无终的人。
                        
        电话里传来了婆婆近乎命令的口吻,坚持让我前去禹城。我也很坚决地拒绝着
      她的命令。但婆婆早已经抓住了我的弱点,又搬出了那没见过面的舅公舅婆来劝我。
      年轻的我就是如此幼稚,不果断。由于无法拒绝他们的热情,于是鬼使神差地,我
      又踏上了开往禹城的汽车。却不曾想,一场更大的劫难在等待着我。
                        
        车子一路颠簸,最后我在列车员的提醒下,下了车。
                        
        环视四周,此时的我,置身于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秋收过后的原野更显几分凄
      凉,天空中会时不时传来几声归雁的鸣叫。列车启动,车后一片尘土飞扬。在那条
      乡间小道上,站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精神矍铄,看相貌很像“星光大道”的
      主持人毕福剑。他热情地喊着我的名字,“梅子,梅子!”
                        
        “您就是舅舅吧?”我答应着。
                        
        他马上过来,帮我拎着包,一路地嘘寒问暖。此时我感受到了一股真实的亲情。
      青岛之于禹城,相隔不甚遥远,但却让我感受到了天壤之别。那是个美丽的城市,
      富丽堂皇的建筑里却居住着冷漠的灵魂;在这里,尘土飞扬,房屋简陋,但却亲情
      洋溢,充满温馨。看来真是“贫贱人心暖,富贵情难存”呀,我的内心波澜起伏。
                        
        一路想着,我跟着舅公来到了他家。房子建的很高,院子很阔。院里空地上,
      摆着新收还未上架的玉米。左边牛棚里拴着两头牛,窗下几只大白鹅“嘎嘎”地欢
      叫。我仿佛回家一样的感觉,因为这景象跟老家太像了。
                        
        屋里寻声走出一个小个儿女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梅子来了吗?俺那外
      甥媳妇来了吗?快点儿,进屋!累不累?快上炕歇会儿。”舅妈快人快语,我被热
      情包围着。
                        
        连日来,在青岛的惶惶不可终日,确实让我疲惫不堪,我情不自禁地说了句,
      “舅妈,你真好!还以为山东人都像我二姨那么冷淡呢。”
                        
        “俺梅子受苦了吧?”舅妈话音刚落,我的眼中便泛出了泪光。
                        
        “别难过,你二姨就那样,对谁都那样。”说着的时候,大眼睛里似乎也泛着
      晶莹。原来舅妈是如此善良的人,舅舅也在旁边解释,“俺那二姐呀,在军队里待
      的,没有人情味儿,别跟她计较。”
                        
        “没什么了。”我镇定了一下。
                        
        “在舅妈这儿好好玩儿几天,舅妈可不是那无情的人,俺梅子多好的媳妇哪。”
      那个舅妈很会说,我心里暖和多了。这时我才发现,婆婆竟不在屋里,没等我开口,
      舅妈就说,“你妈这人,成了大忙人。好多年不回来了,东家叫西家请的。这不,
      又让三叔家请去了。去,你去,告诉三姐一声,咱把她儿媳妇儿接回来了。”舅妈
      吩咐着,舅舅转身出去了。
                        
        跟舅妈闲唠着,我更多的了解了婆婆的家。
                        
        婆婆姐妹四个,两个弟弟。大姐和四妹都嫁在附近的村子。大姐家日子过的还
      可以。只是那四妹,小的时候帮家里轧草,不小心被铡刀轧断了手指,因受惊吓而
      变得痴傻。后来嫁给一个大他很多而且很穷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也痴痴傻傻的。
      最好就算是二姨了,年轻时有主意,自作主张跟了当兵的男人,现在家境最好。
                        
        两个弟弟,小舅儿被婆婆带到盖州,跟婆婆家关系不是很好。婆婆原先没少为
      小舅操心,小舅原本在山东成了家,但婆婆看日子清苦,就把小舅的户口给调到了
      盖州农场。可那小舅妈死活不肯离开山东,于是又把户口签了回去;到后来小舅不
      知怎么离了婚,婆婆又帮忙把户口签回盖州,并在盖州又娶了妻。我倒是不曾见,
      因为婆婆的厉害,小舅妈很少过来。
                        
        至于这个大舅家,跟婆婆家来往甚密。大舅家原本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
      小的时候都在盖州。而且大女儿留在盖州成了家。提到大女儿的时候,舅妈忍不住
      流了泪,她很思念大女儿;二女儿因为受不了婆婆的厉害,又返回了山东,现在自
      费念一个职业大专;大舅妈的三女儿跟她姐姐家做了交换,因为她姐姐家是三个儿
      子,就这样三女儿变成了儿子,如今也在大学里就读。说到儿子的时候,舅妈脸上
      充满了希望。他的未来,舅妈是不用愁的。因为舅妈姐姐的大儿子是济南九洋公司
      的老总。婆婆执意让我来禹城,其实目的也是要带我再去济南试试。
                        
        唠到这儿时,舅妈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儿,“梅子,你看,俺光顾唠嗑了,你是
      不是早饿了?你看俺这人儿不着边际,一唠嗑就忘了正事。”
                        
        “没事儿,舅妈,我不饿,我愿意听您唠。”我笑着,接着又问,“你是说,
      我妈她,还想带我去济南吗?”
                        
        “嗯,好像是这个意思。”
                        
        “那您觉得行吗?”
                        
        “这个俺也不好说,人家大公司的事儿,你舅妈没文化,哪懂这个。等你舅舅
      回来再说吧。好,你先坐着,俺去弄饭。”
                        
        恰在这时,婆婆回来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婆婆笑着,“刚到吗?”
                        
        “到了一会子了。”
                        
        婆婆接着又问了在青岛后来的情况,我也不想再提,只是简单地勾勒了一下。
      婆婆脸上露出了不悦,我心里又压抑起来。
                        
        晚饭过后,又有些七叔八姨地过来看婆婆和我。大家寒暄着,可我和婆婆却各
      怀着心事。大家都纷纷问我的工作,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我没吭声,婆婆马上接
      过话茬,说我和丈夫在一个单位,都是老师,大家都羡慕不已。可我的心却像猫抓
      一样难受,而且我也分明感觉到了,婆婆脸上,那隐藏在笑容之后的尴尬。
                        
        第二天,婆婆打算去看那傻妹妹。在商店里,她买了点心果品,我忙着替她付
      钱。对于婆婆,我是试着努力去爱她的。无论什么时候,她只要跟我在一起,该花
      钱的地方,都是我花。尽管她一次次伤害我,但只要我不跟丈夫离婚,我会始终把
      她当一家人的。而且此行她主要是为了我,我无论如何都该心存感激。
                        
        其实我也能看得出,她对于我每次的大方得体,善解人意,还是有所感动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能收获一点点她的温柔,那种放下长辈架子的亲切地呼唤,
      “梅子,走吧。”
                        
        我跟着她,顺着田间土路步行,来到了她那傻妹妹的家里。在那里,我见到了
      她妹妹呆傻的样子,还有那两个傻孩子。屋子里破烂不堪,还有一股难闻的发霉的
      味道。
                        
        当婆婆冲那傻妹妹喊着“你还认识俺吧?”的时候,我竟止不住流了泪。我慌
      忙走到院子里,但婆婆分明已经看到了我的泪水。我独自在院子里伤心了一阵子,
      因为我受不了那一家如此的寒酸,如此的呆呆傻傻。而且我更加感叹万物苍生,为
      什么有人欢喜有人忧,有人富贵有人贫穷,有人真善有人奸佞。婆婆对于我的善感
      很不以为然,我也慢慢地镇定了自己的情绪。
                        
        那天夜里回到大舅家,我和婆婆共处一室。婆婆跟我说了她的打算,果真要领
      我去济南试试。而我深知,此去济南的命运不会比在青岛好多少,所以坚决不肯同
      行。我告诉她,就是在葫芦岛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即使工作不成还可以干别的。
      婆婆见我不再信任她,而且归意已决,很生气。“年轻人,应该以事业为重!”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和小海在一起,而且小海都三十岁了,我们应该考虑把户
      口办妥了,好要孩子。”
                        
        “你成天就想那点肉体的事!”婆婆一脸的不屑。我很震惊,“你这叫什么话?!”
      我头一次对婆婆用了顶撞的口气。她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脸上稍许窘,但马上
      就被愤怒代替了。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了。
                        
        果然这次暴风雨来势汹汹。
                        
        “现在知道要孩子了!你当初干什么了!说的好好的,留下那孩子,结果你倒
      好,不声不响地给俺做掉了。那孩子要是留下,现在不就省心了吗!”她一声比一
      声高。
                        
        舅妈闻声进来劝阻,“姐,你别这样,梅子多懂事,多孝顺的孩子呀。”
                        
        “哼!”婆婆丝毫不肯停止。“俺满心回来抱孙子,人家可倒好,悄悄给俺流
      掉了。你孝顺!你孝顺,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哪个老娘们不生孩子?!哪个老娘
      们怀孕不难受?!现在你想要孩子了,你配做妈吗?!你这哪是流一个了,你这都
      流第二个了!你!以后你要是生不了孩子,你看俺还要你?!你做梦吧,你!你个
      败家玩意儿,到现在工作工作不成,孩子孩子没有。你就祸害俺儿子吧,你!俺真
      替你丢人!人家问俺,你儿媳妇在哪工作,俺还得给你撒谎,俺都不知道,俺那老
      脸往哪放!你还恬个大脸活着,你咋不撒泡尿浸死!”她口吐飞沫,翻着小白眼儿,
      扭动着大屁股,对着我一通咆哮。
                        
        我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你知道俺儿子有多苦吗?为了你的破工作,俺那儿子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
      一回家就对着俺哭,埋怨俺当初把你领了去!”
                        
        “你说什么?!”我猛地抬起头,“照你的意思,——小海他后悔娶我了?!”
      这个结果对于我,犹如晴天霹雳。我看着婆婆,不相信这是真的。
                        
        见我满脸的狐疑,婆婆在继续,“你说,当初是不是俺把你领去的?!”
                        
        “是。”
                        
        “见第一面,俺是不是问你”咋样?“!”
                        
        “是。”
                        
        “你就反问俺,”你儿子觉得咋样?“俺说,俺儿子听俺的。俺跟他说,人家
      姑娘大老远来了,不行也得行。俺那儿子就跟俺说,”妈,你看着办吧,你说行就
      行。“”
                        
        这些的的确确是当年的原话,我没法不相信婆婆所言了。原来丈夫对我根本没
      有爱,原来他确实后悔娶了我,原来他确实把我当成了累赘。而我竟然还傻傻地以
      为他是爱我的,也在为这份爱努力着,坚持着。我想不到我的赌注竟会如此失败;
      我想不到我梅子的人生会如此悲哀;我想不到自己竟这样一文不值地,赌掉了自己
      的青春;我想不到我的放低姿态,放低要求,不图相貌,不图金钱,即使在他们没
      有履行承诺的情况下,还愿意任命所换来的,竟然是一场如此彻头彻尾的悲凉!我
      的世界顷刻间坍塌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婆婆根本感受不到我的痛楚。她仍然扭动着她肥硕的身子,挑着那充满寒光的
      小眼睛。从她嘴里不断甩出的利刃,正一点点地切削着我的意志。
                        
        “俺真后悔当初把你领了去,当初俺儿子要是娶了某某,能遭这份罪吗?!人
      家某某家上赶着把姑娘给咱,还答应把小海调到船厂港务局。怪俺呀!都是俺从中
      拦阻呀!俺到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现在可好,弄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把俺那儿
      子难的呀,见着俺就哭,你说!俺这当妈的,心里是啥滋味?!俺儿子满心想孝敬
      他妈一下吧,现在还得白白养活一个大活人!白吃饱!”
                        
        句句赤裸的直白,刀刀见血的利刃,砍断了我最后的底线。我绝望着,我真是
      招架不住了。生活的困苦,我可以承受;家境的贫寒,我也可以承受。可我却承受
      不了人性如此之大的反差。婆婆的歇斯底里,打翻了我所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痛苦地徘徊着,那斗室里依然回荡着婆婆连绵不绝的控诉。此刻的我,仿佛
      被剥光了,赤裸裸地,被抛在了无人的荒野,连野狗都不肯来吃我的肉。此刻,我
      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肋生双翅,马上飞到那个男人身边。去看一看那是怎样的一个
      活人,去看一看那个跟我朝夕相处的男人,是如何来解释自己曾经的谎言。如果这
      一切都是真的,都从那个男人口中得到了证实,那么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我宁
      愿结束自己悲哀的一生,而远离这丑陋的世界,远离这恶毒的灵魂!
                        
        但我却没有翅膀,我被困在了这个闭塞的小村庄。我痛苦地熬着时辰,等待着
      第二天开往济南的汽车。
                        
        这时,大姨家也派人来请婆婆和我。
                        
        我是断不肯再与这卑劣的妇人同行的。他们努力了很久,我纹丝不动。婆婆无
      奈,先随着去了,但随后又不断打电话来催。大舅家与大姨家有些过节,舅妈怕大
      姨多心,就过来劝我,舅舅也劝。我耳根子软,禁不住劝说,便硬着头皮坐上了大
      舅的摩托。
                        
        行在乡间的路上,不时地会看见路旁的水塘。一个念头开始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着,好想就此投身于那深深的水塘,来结束自己悲哀的一生。想着的时候,泪便止
      不住地流。婆婆恶毒批斗地时候,我不曾落泪。只是那样痛苦地来回走着,忍受着。
      可此时,想到自己竟会有客死他乡的念头,想到自己忍辱负重地活到现在,而终于
      招架不住的时候,我失声痛哭起来,完全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面对何人。
                        
        舅公听到我的悲声,时不时地抽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腿,而且像女人一样温柔
      地安慰着,“梅子,别哭,好孩子,别哭。”而我此刻,愈发的难以自控,痛不欲
      生。
                        
        他不得不停下来,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拍拍我的肩。我就这样,对着这
      个陌生的老头儿哭地一塌糊涂。婚后的郁闷,两次流产的痛楚,婆婆的恶语,青岛
      的悲凉,人性的赤裸,让我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一幕幕,一桩桩,我心绝望。我
      哭着,就在这空旷的,陌生的原野上,我大放悲声,完全顾不得旁边,还站着一个
      手足无措的老头。
                        
        哭了好久好久,那个舅公就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去,俺这就载你回去,可
      千万别哭坏了身子。”我擦了擦眼泪,“舅舅,我真心地叫你声舅舅。你若疼我,
      明天你务必送我上车,让我回家。今天我为了不给你添乱,让大姨多心,我可以跟
      你去大姨家。但你要答应我,你得在那儿等我,我去坐坐就走,我是再不肯与我妈
      同居一室的。你一定得带我回来,无论有任何阻拦。你要保证,明天一定送我上车。”
      舅舅见我止住悲声,于是满口答应。
                        
        我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才又上车,和他一起到了大姨家。
                        
        大姨家略显富裕,因为她儿子开了个油坊。大姨瘦瘦的,小个儿,看上去还算
      顺眼,不像婆婆和二姨那么彪悍。我强作笑颜,和她搭讪,根本不去理会旁边的婆
      婆。
                        
        没一会儿,家人摆上饭菜。大舅没上桌,只在沙发上吸着烟,我知道他在专门
      等我,便象征性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对大姨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本不想来。
      但若实在不来,恐怕大姨嗔怪。”
                        
        “那是,你大老远过来,不到俺这儿,俺怎能不生气呢。”
                        
        “所以我还是来了,可我真的不舒服,所以我要跟我舅回去,明天要是好了,
      我准备就回家了。出来好些日子了,家里很是挂念,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娇惯的不
      行,也想的不行。大姨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到辽宁来做客,我等着迎接您。”说着,
      就起身,也不再去管他们的客套,径自坐上了舅舅的摩托,又回到了他家。
                        
        一进屋,舅妈很吃惊,“咋这么快呢?”我挤了些笑容。舅舅马上接过去说,
      “俺这俩个姐姐可真是,看把这孩子逼的,哭了一路,把俺这心哭的,那个样式儿
      的。”听他说的时候,我又止不住抽泣起来。舅妈好善良,她陪着我一起落泪。我
      哭着,哽噎着哀求他,“舅舅无论如何,明天得送我走。”
                        
        “送,送,别哭了,梅子。俺一定让你舅送你,谁也甭想拦着。”
                        
        那天晚上,婆婆没有回来,住在了大姨家。
                        
        第二天,我要动身时,她刚好赶了回来。“你要走吗?”
                        
        “嗯。”我面无表情,用鼻子哼出点声音,根本不屑去看她。因为我再也不想
      看到她那张让我讨厌的面孔。
                        
        舅舅仍用摩托车载着我,在来时的乡间小路上,我终于又看到了通往济南的汽
      车。我万分感激地谢过舅舅,然后伤心地离开了那个几乎让我魂断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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