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不了洋财
      
          第一代中国移民的典型形象,原来就是开餐馆的小老板,半辈子都缩在柜台
      后面,眼前的世界就只有那十几个平米的店堂。
      
          时代变化,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得到美国的高学历,然而都集中在理工科,尤
      其是计算机领域,于是中国人的典型形象随之变成一天十几个小时埋头敲键盘、
      编程序的电脑工程师,这种职业虽然报酬丰厚,但其实也就是高级蓝领,技术含
      量高的工人,仍然不属于美国的主流社会。
      
          美国是一个金钱至上的国家,但美国价值观又不仅仅以金钱为核心,像教授
      和公务人员,收入虽然不如其他的一些阶层,但普遍受到尊重,因为他们对社会
      的贡献是其他人比不了的。就像我,虽然只是个普通警察,却也是一个执法者的
      代表,从事这样的职业,在我看来比埋头只顾自己赚钱有意义得多。东华却不是
      这样看。在美国呆的时间久了,接触了一些中国人,她逐渐开始对我的专业和职
      业选择不以为然。当警察拿的是死工资,就算有加班费也没几个钱,而那些学了
      电脑,混成了公司白领的中国人,不但买得起大房子,还能养老婆,和他们相比,
      我简直是混得太差了,这就是她经常吹给我的枕边风。
      
          中国人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结婚就像买得一张长期饭票,从此
      生活质量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觉得丈夫就是自己的依靠,丈夫不成功,
      对女人来说就意味婚姻和人生的失败。我毕业以后还坚持不回国,她很不情愿,
      但考虑到石姗的教育,也就忍了,
      
          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除了赚钱之外,再也没什么别的让她关注的了。
      那一年,邓小平在南海边划了一个圈,经商热烧遍全国,远在大洋彼岸的我们也
      受到感染,许多早已失去联系的朋友,和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都冒了出来,
      向我们发出一条条充满诱惑力的信息。“你们有没有关系能搞到废钢铁啊,有多
      少我要多少!”“美国人不是不吃动物内脏吗,你们能不能搞几船猪下水,鸡爪
      子过来,我能搞定这边的海关手续!”“我这里有大批质量最好的纯毛地毯,你
      们帮我们做美国代理行不行?”不管是美元还是人民币,钞票的气息都差不多,
      我们好像嗅到了,而且迅速地兴奋了起来。
      
          于是,我们也跃跃欲试,跟很多中国人一样,想“下海”当弄潮儿了。我们
      开始煞有介事地琢磨,美国有什么可卖的,中国又有什么可买的,越洋传真,国
      际长途,东华也不再吝啬电话,在国内的亲戚也被我们发动起来,帮着我们到处
      寻找联络看不见的上家和下家,为了完全看不见影的大生意,我甚至专门回了趟
      国。虽然抓到的只是一些听起来十分激动人心,但却完全不靠谱的信息,但却让
      我们十分兴奋,认真地相信其中商机无限,而且秘诀十分简单。
      
          忙活了好一阵,我们终于发现,自己只是和别人一样在一堆泡沫里瞎扑腾。
      商机是有的,但我们完全走不进去,美国是有成千上万吨的废钢铁、猪下水和鸡
      爪子,但它们早就有自己的流通渠道,中国也有许多产品等待外销,可我们既没
      能力,也没资本去打通那许多环节,至于那些所谓的合作伙伴,他们传递给我们
      的,也只是一些捕风捉影、凭空想象出来的机会。于是,发财梦迅速破灭,我和
      东华只是在“海”里湿了湿脚,就上岸了,望着一大堆信件和传真,惟一的收获
      是,我们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人,这堆失败的记录都被我们狠狠地扔
      进了垃圾箱。
      
          既然这样,平凡的日子还得继续,我当我的警察,东华也找到了一个全职的
      工作,在电话公司向中国人推销长途业务。这个工作帮助她挽回了不少自信,她
      的销售业绩总是名列前茅,别人常为完成任务而着急,她却可以有大把空闲时间,
      跟她在电话里认识的那些客户聊天,她的电话录音还被公司当作范本,供新入职
      的员工学习。除了赚钱,这个工作还满足了东华的另外一个愿望:拥有自己的文
      化圈。电话公司的同事都是中国人,客户也都是中国人,和他们打交道,她如鱼
      得水,再不孤独。她为自己在美国创造出一小片中国环境,然而她对大环境的苦
      恼就不是我和石姗能将心比心地体会到的。中国是回不去了,在美国也混不出头,
      这好像就是东华所看到的全部人生前景,十分黯淡。
      
          在她看来,我是问题的根源,而我却只顾考虑自己怎么才能做一个成功的警
      察,不但不体贴她的情绪,还总抱怨她没有给我足够的支持。美国成了我和她之
      间的一个死结,对于她,只要回国,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而我要的却是入籍,
      加入美国主流社会,我们已经度过最初的艰难时光,但却也因此丧失了相互扶助
      的精神,看对方都是包袱,看自己都是牺牲,无法妥协。
      
          于是,争吵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烈,就像唱歌一样,调子上去了就下不
      来。争吵的起因往往微不足道,但每一次却都要把所有的陈年旧账翻腾个底儿朝
      天,向对方倾泻自己所有的不满。我们都好面子,不肯对别人吐露家庭的秘密,
      于是家就成了秘密的战场,分不出胜负,也治不好伤痕。争吵之后就是冷战,美
      国人的婚姻戒律之一是,夫妻吵架绝不应该过夜,然而我和东华却不知多少次都
      是心怀着怨气入睡,然后是一个星期,甚至十几天不说话。
      
          最后,直到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开口,这一轮才算结束。石姗无处可躲,被迫
      旁观我们的无数次争吵,我们对她的管教一直很严,但却没能给她做出一个和睦
      的榜样。而且她也被迫卷入进来,因为我们需要一个第三者做裁判,何况我们都
      认为留在美国的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她,尤其是东华,在心理上越来越依赖这个女
      儿的慰藉。
      
          在高中之前,她的性格一直很内向,从来不正面和我们顶撞,所以我们也不
      了解她的真正想法,只有一个征象,就是她几乎从不邀请同学到家里来做客,我
      们都没想到,那是因为她为自己的家庭关系而自卑。
      
          终于,我入了籍,在法律上成了美国人。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倪萍的自传里写
      过她办北京户口的事:警察把户口本递给她,说:“得,您打今儿起就是北京人
      了!”她揣着户口本,沿着长安街走了好几里地,心里一直念着:“我是北京人
      了,我是北京人了!”一个著名的电视主持人拿到北京户口就能兴奋成这样,我
      拿到了美国户口,更不容易,是不是应该更兴奋?我只看重一点:自己以后可以
      名正言顺地申请当警察,而不用再受外国人身份的限制了。
      
          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中国人,美国人永远都不会把我当他们真正的同胞
      看,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一个“ Chinese”,一个“ American ”,中间再加
      上一条横杠,说明我这种人就是夹在中国和美国之间,哪一边都不能完全属于。
      东华倒比我更高兴,虽然她不喜欢我死较劲要当警察,但她愿意有更安定的生活,
      而公民身份就是保障。她总是计算,如果我们没出国会怎样:我估计已经当了处
      长,她从前的同事中间,当省级银行行长的都有了,我们怎么也能过上中上等水
      平的生活吧?
      
          如今,在这个计算的天平一端,加上了我的美国护照,好像才往美国这边倾
      斜了一点点。她暂时放弃了劝我回国的努力,但对我的警察工作还是持保留态度,
      我无数次地想过:从中国漂移到美国,我们一直是一个生活的共同体,维系我们
      的,是惯性,是无奈,还是责任?我感到越来越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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