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吵架
      
          东华每周七天都要去上英语课,有一天,她回到家急冲冲地问我:“有个单
      词发Single这样音的,是什么意思?”我被她搞得莫名其妙:“Single是单身的
      意思啊,怎么,有美国单身追你不成?”“嗨,原来是这样,我被那个老师给彻
      底搞糊涂了。他跟我说,如果我没有丈夫,我就是Single,哦,我想,这Single
      指的是我,然后他又说,他一个人,也是Single,这下我就糊涂了,怎么一会是
      他,一会是我,一会是男,一会是女的!”“哈,你和老师大眼瞪小眼吧?”我
      打趣她。东华翻了我一眼:“家里连本英汉辞典都没有,想买也没处买,你用的
      又都是英英词典,来美国前非说要尽快融入英语世界,我那些同学没一个中国人,
      你说我能问谁?我跟你说,我坐在那里脑袋嗡嗡响,根本就听不进去,我看这300
      块钱是要打水漂了!”
      
          “为什么听不进去,我不也是跟你一样从最开始学起的吗?”“你说的容易,
      每个月房租500 块,能从天上掉下来吗?一家三口要吃要喝,我能坐得住?别人
      都是有直系亲属在这里,几个月不工作踏踏实实地学,我可不能和他们比。”她
      顿了顿说:“老师在课堂上净讲,怎么坐地铁,怎么买东西,好倒是好,可我最
      关心的不是这些,是怎么能挣到钱。咱和美国人差距太大了!”“可是你不学英
      语怎么工作,这可是在美国,不懂英语你就跟瞎子、聋子、文盲没什么两样!”
      “我就是不服,中文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们就得学他们美国人说话?我看全世
      界都应该学中文!”
      
          “可现实就是这样,不学英文没有活路啊。”“我就不信没有活路,这里不
      是也有唐人街吗?不是也有好多中国人在这里过了多少年都不懂英文也过得好好
      的吗?再说我也根本不想在美国呆那么久,反正过半年我就回国了!”听东华这
      么一说,我马上不吭声了。回国?确实,东华来的时候只跟银行请了半年的假,
      说的只是暂时来探探亲,而我,她的计划是让我一毕业就回国,指望着我凭这个
      学历在中国有更好的工作。但是,我从内心深处是不愿回国的,一想到原单位那
      种工作环境,我就觉得郁闷。
      
          我总觉得自己是匹千里,可在中国,多少年我都没遇上伯乐。在美国也不一
      定有伯乐,甚至更难,我知道自己是黄种人肯定有好多不利条件,但不搏一把就
      回国,我怎么能甘心呢?还是来个缓兵之计吧。我说:“反正钱都花了,你好歹
      把这个班念完,不管回国不回国,起码没有坏处吧。你现在晚上打工,难道白天
      也打工,连轴转也撑不住啊!”
      
          东华这才不发牢骚了。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东华在国内的半年假期终
      于到了。一天晚上,她跟我说:“哎,我们收拾收拾该回国了,要不然,银行该
      把我开除了。”“你真的要回去?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到美国来,哪有你这样
      的,为了一个破工作就要回去。”“那怎么是破工作?坐办公室拿工资,又稳定
      又轻松,也受人尊重,多少人都盯着,怎么到你这里就说成这样了?我在这里能
      干什么,难道就给人当一辈子老妈子不成?”
      
          “你要是懂英语还用得着替人看小孩吗?再说石姗刚刚上了半年学,英语还
      没学会几句,就这么回去亏不亏啊,起码你也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吧!”“可我
      在这里真的呆不下去!”“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大不了你自己回去,反正石姗不
      能走!”两个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通往客厅的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石姗溜进来,缩在门边,手背在身后,睁大了眼睛一会看爸爸,一会看妈妈。
      
          结婚这几年,好像还是我和东华第一次吵架。终于,东华说不下去了,她冲
      进厕所,猛地关上门,立即传来她尽量压抑的哭声。我坐在桌边,看着眼前的教
      课书,行行英文仿佛化成小蝌蚪,乱窜成一团,明天就要考试了,我哪能念得下
      去。我啪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石姗早已经缩到了床边,随着我的动作,她的
      小肩膀猛然一抖。心中一阵疼痛,我不由长叹一声:“我这又是为谁啊!”
      
          终于,僵持了几天之后,东华妥协了。她跟我说:“那好,等你毕业咱们就
      回去,这成了吧?”妥协是妥协了,但一道黑云从此开始形成,为了回国还是不
      回国,我们两个心里都怀上了莫名的委屈,但出于理智还是要不停地提醒自己,
      要尽量地容忍。
      
          尽管很不情愿,但东华打工吃苦的劲头不比任何人差。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给
      人看孩子,两个小时十二块钱,可来回路上就要花两个多小时,四块钱车费。换
      了别人这么不合算的活肯定不干,东华可不那么想,她说:“我闲在家里也没人
      送钱上门啊,多挣几块钱也行!”后来,她在图书馆整理过图书,给餐馆当过杂
      工,又换了一家重新带孩子,直到我硕士毕业。我边上学边打工,没有休息日,
      没有娱乐,也没有谈心调情的兴致,我心里只有两个关键词:读书、打工。东华
      心里也只有另外两个关键词:挣钱、回国。
      
          在为生存挣扎的时候,我们根本顾不上停下来弥补彼此的裂痕。生活还是有
      些乐趣的,我们用打工攒下的800 元钱买下了第一辆车,当然是很旧的二手货。
      它是我们家最大宗的财产,把车开回来的第一天,我总是隔一阵就掀开窗帘,看
      看它是不是还停在楼下。
      
          都说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美国梦里怎么能没有车呢?即使是最破烂的一辆
      车,也意味着我们要在美国生活下去的愿望多了一份着落。
      
          后来,我又买过好几辆车,最多的时候同时有四辆车,但哪一辆也比不上这
      第一辆让我爱惜。我和东华开车去很远的地方,买来成箱的大白菜,石姗帮着往
      家里搬,一边搬一边叫“这棵白菜比我的脑袋还大!”。这么多白菜可不是要自
      己吃的,而是准备包饺子,卖给当地的中餐馆。东华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几个小时,
      把大块的猪肉剁成馅,我和她一起守着餐桌包饺子。包好的饺子,五十、一百地
      数好分别装袋,装在客厅一角的二手冷柜里准备给餐馆送去。
      
          夜深人静,两人有时说两句话,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专注在手上的机械劳动。
      那一阵,我们一共包了多少饺子,没数过,差不多够这一辈子吃的吧。
      
          艰辛的日子总是漫长的,但在终于熬过去之后,再回头却可能有意外的发现,
      就像当年的老知青至今还在高喊“无悔青春”,当我和东华终于熬过最初的困难,
      那段经历也成了我们共同的宝贵回忆。
      
          至今走过她当年打工的餐馆,我都会指给石姗看:“你妈当年可没少受那混
      账老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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