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与失业
      
          还是冬天,但这里的草坪四季都是绿色的,即使有厚厚的大雪覆盖。阳光也
      很好,这已经不再是那套阁楼上的小房,而是换成了一套“真正的公寓”,不过
      还是租的。我和东华、石姗一起出门,三口人都兴高采烈,要去参加我的毕业典
      礼了。
      
          学校里人来人往,净是参加典礼的毕业生和家属。研究生院的毕业典礼在体
      育馆里举行,我换上飘飘荡荡的学位服、学位帽,和同学们一起站在会场中间,
      远远地从人群中搜索着东华母女的身影──她们站在看台的中间走道的横栏边,
      兴奋地冲我招手,在我身边,大多数同学都是白人,我成了刑侦系培养出来的第
      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硕士。
      
          一位身穿拖地礼服,身材丰硕的女士站到主席台中间的麦克风前,音乐奏响,
      全场起立,跟着这位女高音高唱美国国歌。
      
          随后,校长发表讲演,家属们冲着我们这帮毕业生,此起彼伏地谋杀着胶卷,
      我则向远处的石姗有意摆弄摆弄帽子,提醒她注意:爸爸再过一会就是硕士啦!
      毕业生们依次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学位证书,鞠躬如仪,然后绕场一周,像运动
      员似的接受一下欢呼,就鱼贯退场。学位服是租的得退掉,但帽上的缨络可以保
      留作为纪念。
      
          一回到家,东华就把我的学位证书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挂上那缕缨络,
      我所做的则是归置自己的书本,一边向石姗宣布:“以后这张课桌就归你了!”
      这张捡来的课桌陪我度过了许多苦读时光,也受过我不少气:在我拖着打工归来
      疲惫不堪的身体,还要就着深夜的台灯钻研那些艰涩的法律教材的时候,它是我
      发泄压力的对象,没少被我拍拍打打。
      
          我不否认,自己并不是做学问死读书的材料,有了文凭,我已经迫不及待地
      要到美国人的天下里去闯一闯了。“爸爸妈妈,我们今天吃饺,这里有买现成的
      剂子的,你们看,这样一筒六个,把外面的锡箔拧开就可以取出来直接擀了。”
      “你们看,这个冰柜里就是我们给餐馆包的饺子,个儿比咱们那边要大一些吧?
      你们寄来的照片我们都收到了,我们在这里也挺好的,子坚今天已经毕业了,我
      们会越过越好的,你们都放心
      
          ……“
      
          东华正在一边对着镜头边示范边说话,我们准备把这一天的全部活动都拍成
      录像给家里寄回去。东华对着镜头絮絮地说着,又把缩在一旁的石姗拉过来:
      “石姗,跟爷爷奶奶说两句话吧!”石姗的小脸被大眼镜遮掉了几乎一半,又厚
      又黑的长发散着,剩下的那半边脸也遮得差不多了,东华赶紧拿出一根橡皮筋,
      替石姗把头发扎起来。──国内的父母也许想不到,她和石姗自从到美国之后,
      一次都没有理过发。我们身上穿的,不是从国内带来的旧衣服,就是旧货市场淘
      来的二手货。
      
          不过,这些何必让家里人知道呢?石姗对着镜头,鼓起圆圆的小腮帮,笑眯
      了眼睛,但就是不说话。“石姗,说说你功课怎么样?”“石姗,要不就用英语
      说吧!”我们想帮她解围。可石姗就是不开口,身子都缩得快出溜到沙发底下了,
      百般地忸怩着。在一边的我突然意识到这孩子,不像我也不像她妈,这么害羞啊!
      
          终于,石姗只是冲着镜头无声地笑了一番,过了这一关。不我在美国当警察
      2 过,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兴致。晚上一家人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到美国来
      之后第一次喝了几杯庆贺的酒。更让我暗暗高兴的是,东华竟然没有提起回国,
      让我少了很多口舌麻烦。是啊,石姗刚刚学会一点英语,我马上就要开始找工作,
      这时候回国也不现实嘛。
      
          然而,刑侦系的布莱尔教授临别时说的那句话:“美国没有适合你的工作”,
      却很快就变成了现实,联邦调查局、联邦移民局、联邦缉毒局,这些和我专业最
      对口的机构对我的申请不理不睬,学习成绩还不如我的美国同学都兴冲冲地去就
      职了,我只能窝在家里体会“毕业即失业”的苦涩。
      
          不是我不争气,而是我没法脱下自己的这身黄皮,谁会要一个外国人来替他
      们的国家执法呢?固执地留在美国,面对的却是这样的境况,家里家外,我都承
      担着巨大的压力。终于,退而求其次,我得到了一个狱警的工作,虽然它的学历
      要求起点只是高中,与我的硕士文凭相差很大,但为了当警察,我只能从这个最
      低点开始。我给东华提出了新的时间表:等我入了籍,五年后再说回国的事。
      
          1992年是我们结婚十年纪念日,一家三口专门到照相馆去,拍了一组纪念性
      的照片。东华特意穿上了她在美国的第一件新衣服:有铜扣子,大翻领,袖子上
      缀着白圆点图案的外套,在照片上,我们一家三口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冲着看
      不见的相机送出笑容。这张照片,是我们在美国十多年中最郑重的一张纪念照。
      很快,我们又开始筹划买房子:每月公寓房租要交1000块左右,算一算远不如自
      己买房划得来,毕竟付清贷款后,房子就能是自己的。算一算,这次搬入新居,
      是我和东华结婚后第八次搬家。我们再一次像筑巢的燕子一样,兢兢业业地收拾
      这个新房子,而且比以往都更加用心,毕竟,这里将是我们长久定居的地方。
      
          中国人讲究安居乐业,在哪里买了房,就表示今后要永远住在那里了,家给
      中国人的归属感,恐怕是一些惯于迁移的民族所无法体会的。我和东华在大得像
      迷宫一样的家具城里逛来逛去,累得脚底板都抽筋了,终于买到了最称心的床垫,
      软硬适中,而且一分钱一分货,几乎是最贵的一种。
      
          后来有朋友跟我们闲聊说,家里的床垫被睡出了一个坑,我开玩笑说:“那
      是床经常局部受力的缘故。可我们的那张床垫,一直睡了十几年都还好好的。还
      有黑色的意大利皮沙发,放在客厅里可以显得很气派,给石姗看书用的软椅,坐
      很久也不会觉得不舒服。拥有自己的房子,也是一种美国梦,虽然它还不是”大
      耗子“( 带花园的小别墅),但我们从这一步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定感和自信。
      
          只是,我们的根到底能在美国扎多深,在将来,东华能怎样,我又能怎样呢?
      我还是不清楚。我知道,不少新移民不习惯美国的生活,而且还在惋惜在国内失
      去的一切,他们是为了孩子才留在美国的。
      
          可是,家人之间的付出和回报,是应该如何计算才合理呢?美国是个人人自
      由的社,如果想飞,谁也拴不住,自己不飞,谁也帮不了。夫妻各自为对方,共
      同为子女付出多又得到多少回报,这笔情感债谁能算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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