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昔日生龙活虎的我浑身是伤地躺在病床上,何等地无助。刚才东华坐在床头
      泪流满面,是怕我痛,怕我死,她哭得让我心神不宁。安娜没有哭,但她知道我
      哪里痛,会为我解痛分忧,她为我带来欣慰和安宁。
      
          我的身体从地上飘起来,飘到半空,我看见一群警员冲进监号,平息了暴乱。
      直升飞机来了,载着红帽子和八字胡朝医院轰鸣而去,又来了两辆救护车,把躺
      在担架上浑身是血的我和老越南运走了,我失去了任何知觉,直到刚才见到麦克
      医生。
      
          黑色星期五的噩梦还在脑海里环绕,我再也无法入睡。
      
          “对不起,我可以进来吗?”这是安娜的声音,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就觉得
      浑身一阵剧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别动,别动。”安娜俯下身子,轻轻按住我,用纸巾轻轻擦干我额头渗出
      的冷汗,她眼角挂着泪花,但没有滴下来,她把双唇轻轻贴在我的嘴上,一缕金
      发散落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闻着她特有的女人清香,享受着生死搏斗过后的
      宁静和爱抚,整个身心都开始溶化,所有的痛楚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昔日生龙活虎的我浑身是伤地躺在病床上,何等地无助。刚才东华坐在床头
      泪流满面,是怕我痛,怕我死,她哭得让我心神不宁。安娜没有哭,但她知道我
      哪里痛,会为我解痛分忧,她为我带来欣慰和安宁。东华的哭是爱,爱得刻骨铭
      心,安娜的吻也是爱,爱得心有灵犀。对东华的爱,我可以肆意挥霍,也可以不
      屑一顾地抛在一边;对安娜的爱,我无法抗拒,只有缴械投降。这大概就是老婆
      与情人的区别。
      
          红帽子是FBI 在犯人中发展的内线,FBI 和监狱结怨于几年之前,狱政局局
      长因涉嫌吸毒被FBI 逮捕,后因证据不足释放,官复原职。FBI 对此一直耿耿于
      怀。不久前,得知黑监狱长的中心监狱有人长期经营毒品生意,狱内收货,狱外
      结账。为报一箭之仇,FBI 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调查。黑监狱长为了保全自己,与
      儿子红帽子密谋,趁监狱刚刚收到一小批毒品的机会转移视线,嫁祸于人。红帽
      子假装找卷毛借钱,骗他把5000美元划到毒犯的账号上,又带领FBI 从卷毛少尉
      的办公室搜出他事先藏好的毒品,把蒙在鼓里的卷毛少尉扯进了这桩案子。
      
          星期五那天,红帽子故意不去指挥中心上班,因为卷毛开始追问划款的事。
      卷毛来监号找他,他就对汉德森谎称卷毛要来监号搜查毒品。汉德森哪知道内情,
      稀里糊涂为红帽子充当了打手。红帽子举报贩毒有功,可望提前假释;卷毛成了
      替罪羊,法官将来如何明断是以后的事,狱政局先把卷毛开除了,他不仅成了黑
      监狱长父子的替罪羊,而且还是背后更重要人物的牺牲品;我和老越南都无故被
      卷入这场是非,成了附带的牺牲品。
      
          百听不厌。我根本不在乎歌词的含义,就是爱听、爱唱,因为它能唤起我对
      青少年时代的回忆和留恋,我把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都撒在了那片黄土地上。
      
          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青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合声,人
      民战士驱虎豹,舍身忘死保和平。
      
          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唱这首歌,我也不知听过多少遍,可每次再听,都能令
      我热泪盈眶。
      
          “你就爱听这些带火药味的歌。”东华不屑一顾。抒情歌也有:
      
          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都老八辈子了。”她有时还不如我传统。
      
          那就来新的,我又换了一盘”血染的风采”。
      
          “……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刚唱几句又让她给打断了,“这还叫新,老山都还给越南了,你还期待什么?”
      
          三间卧室三台电视机,各取所需,互不干扰。
      
          有一阵子,东华昼夜兼程地看“大宅门”,我就躲在另一间屋里复习“教父”,
      我称“教父”为美国版的“大宅门”,东华则说“大宅门”是中国版的“教父”。
      
          露露嫌妈妈看的太东方,爸爸看的太老调,自己跟同学出去看最新上映的电
      影。当年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台电视机前观看“北京人在纽约”的情景已经一去不
      复返了。
      
          露露上了大学,家里只剩下我和东华两个人,每顿饭竟要做两次,口味不一
      样! 东华不忌口,调料不重就食之无味。我却为自己定了许多清规戒律,低盐、
      低糖、低脂肪,两个人总不能顿顿吃饭都作妥协吧,干脆各做各的,懒的做就出
      去吃。露露一回来就更麻烦了,她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变成了素食主义
      者,荤腥一点都不沾,炒菜连油都不许放。这回可好,三口人的饭得做三回,除
      非有人情愿自我牺牲。
      
          在这个家里,惟一能使三口人有共同语言的,就是那只浑身雪白的小狗贝贝。
      
          贝贝是只英国纯种狗,只有白兔大小,长长的卷毛,十分惹人喜爱。那还是
      露露上高中时,我工作忙,东华总呆在国内,觉得露露每天自己在家怪孤单的,
      就到宠物商店花八百美元买了这只小狗,当时他才三个月,是露露自己选中的,
      还给他起了名字。从此,贝贝就成了家里的一员。
      
          说是给露露买的狗,可她光知道跟小狗玩,什么都不管。养只狗跟养孩子也
      差不多,吃喝拉撒睡,一样都不少,也得抱,也要哄,还得训。一天不知不觉跟
      他得说一车的话,病了也得去宠物医院,定期还得打预防针,隔一段时间还得带
      他去洗澡、理发、剪指甲。
      
          贝贝到了一岁,已经能够自立,大小便从不在屋里,哪怕一憋就是十几个小
      时,也要等我回来带他出去方便。他也养成了临出门才大口大口喝水的习惯,自
      己在家时就不喝水,免得有了尿还得憋着,你说他多懂事。
      
          平时我跟东华对他讲中文,露露跟他说英语,贝贝一岁多时就成了双语者,
      中英文全通,你说他多聪明。劳累了一天,对着小狗诉说衷肠,贝贝会乖乖地冲
      着你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洗耳恭听。说到高兴之处,他会跟着摇头摆尾,若到
      伤心之时,他就依偎在你身上,用小舌头轻轻舔你的手以示安慰。在美国奋斗的
      心力交瘁,有这么个忠心耿耿、善解人意的小生灵陪伴左右,真是其乐无穷啊。
      
          贝贝在家里被待之如人,爱之如子,无论谁有了不顺心的事,都要抱着贝贝
      诉说,最后都能破涕为笑,心中的郁闷顿时烟消云散。我和东华每次陷入冷战,
      都是因为有贝贝“从中搓合”才得以化解。
      
          当年在部队想家时,我也爱跑到餐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时我比
      现在上大学的露露还小两岁,我从小就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依赖别人。父亲的人
      生道路对我起到强烈的诱导作用,他20出头就离家出走,投身革命。他们那一代
      人,不仅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比起父亲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我
      又进了一大步,跃出了国门,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女儿露露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美国都盛不下她了,她要走向世界。
      
          我的梦想已经实现,虽然与我少年时代的宏图大志大相径庭,但毕竟是无奈
      中的最佳选择,我对此无怨无悔。
      
          东华的梦想始终系在我和女儿身上,最初打算我一毕业就举家返国,后又寄
      希望于女儿能按自己的想法读完大学,回国找个体面的工作。她的一厢情愿都未
      得到我和女儿的认可,她只剩下一个破碎的梦,除了这些年的积蓄,她一无所有。
      
          女儿的梦想自始至终也没得到我和东华的认可。露露刚来美国时,性格十分
      内向,为帮她克服这一不足,我们积极为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参加学校的各项课
      外活动。自从小学时主演小话剧“天掉下来了”,她便迷上了表演。到了高中,
      她还导演了两部莎士比亚戏剧,分别获得维吉尼亚和华盛顿地区高中生汇演比赛
      的头等奖。美国主流媒体“华盛顿邮报”在文艺专刊做了报道,还刊登了剧照。
      我们本想通过参加表演改变她的性格,谁想阴错阳差,不但改了性格,连爱好都
      改了。到了高中最后一年,也就是应该决定大学专业的时候,她竟斩钉截铁地告
      诉我们,她已经选择了南加州大学艺术系,学习表演专业,令我和东华目瞪口呆。
      
          涉及到孩子的前途,我和东华便求同存异,结成统一战线。从露露决定要上
      艺术系的那天起,我俩便频频对她发起攻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她不要好
      高骛远,还是脚踏实地选个可以安身立命的专业。那知道,任你说破了嘴,也无
      法改变她的既定方针。
      
          东华委屈求全留下来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的宝贝女儿。如今女儿也不
      如她的愿,这才心灰意冷,下定决心离开美国。毕竟母女一场,下了决心还是不
      免牵肠挂肚。她把女儿叫到跟前,把要回国的想法告诉了她。露露沉思片刻,说
      道,既然妈妈在美国这么痛苦,干脆回去,走自己的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东华听罢肝肠寸断,想不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竟然如此绝情,
      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这美国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她抄起电话就定了回国的机
      票。
      
          眼看母女俩相互误解,我只好充当翻译,从中调解。虽然露露不识中文,但
      日常对话还没问题,母女俩说的都是中文,干嘛还要翻译? 问题在于两个人的思
      维方式完全不同。东华内心也充满了矛盾,既厌倦美国的生活,又舍不得尚未独
      立的女儿,她真想找一个让自己留下来的理由,她以为女儿会苦苦相劝,求她留
      下来。没想到女儿像是巴不得她快走,这可把她的心伤透了。
      
          其实,露露何尝不爱自己的妈妈,但她爱的方式已经十分美国化,不像东华
      那么一厢情愿,包办代替,甚至有点强加于人。露露是站在妈妈的立场上权衡利
      弊,如果回国能让妈妈快乐,她宁可牺牲自己的感情成全母亲,哪想到自己忍痛
      割爱,妈妈并不领情。
      
          东华与女儿的隔阂并不偶然,母女俩从未有过书面的文字交流,那怕是一个
      简短的留言,也要我来回翻译。露露不认识中文,更不会写中文,她只能用有限
      的中文词汇跟妈妈进行口头交流。东华眼里的露露并不是客观真实的露露,女儿
      在美国人面前的表现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可惜东华从来没有机会看到露露活在英
      文世界里的那一面,即便看到了也不会感受到,更不可能理解。东华也曾试图用
      中国文化去教育,影响露露,可得到的不是反弹就是置之不理,完全是对牛弹琴。
      有时把露露说急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中文,便用英文还嘴,这更令东华火冒
      三丈。
      
          我心里明白,女儿已经融入美国文化,迟早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我们已经
      失去她了,而那个引导女儿“误入歧途”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从她到美国的第一天起,我就教她学好英文,别像爸爸这样活的这么苦。女
      儿没辜负我的希望,英文学的比美国人都好,不仅夺得2000年度全美华裔高中生
      英文作文比赛第一名,获得陈香梅女士亲手颁发的奖状,而且连续三次在美国东
      部高中生英文比赛中,从众多的美国高材生中脱颖而出,勇夺榜首。大学二年级
      时,就已经在美国大牌刊物上发表作品。然而,在她英文突飞猛进的同时,也自
      然全盘继承了美国文化,疏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传统语言文化,这是我始料未及
      的。
      
          面对女儿今天的模样,我喜忧掺半。我经常反问自己,她是你当年所期待的
      吗? 我没有答案,我只有面对。惟一令我安慰的是,在她面前已经展现出一条铺
      满鲜花的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去面对我们曾经有过的坎坷。
      
          一切为了孩子,多少华人在美国忍辱负重,靠的就是这个精神支柱,他们牺
      牲了自我,用血和汗为下一代铺出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路,但又有多少人知道,
      如此惨痛的付出,将来是不会得到回报的。
      
          面对人生和家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我感到无能为力,这既不是我的初
      衷,也不是我的过错,当初选择跃出国门这条路,这一切就注定不可避免了。三
      口人各自做出妥协,继续维持这个图有其名的家?还是各奔前程,去圆自己的梦,
      任这个家彻底解体?
      
          我再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种时不我予的紧迫感阵阵袭上心头。前途已
      不再是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而是接近黄昏的夕阳。震撼之中,不由得抓紧战马
      的征鞍,沿着自己用血汗铺成的路继续向前,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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