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天空下:忐忑不安的“漂”泊者
      
               二广告员:忐忑不安的“漂”泊者
      
          第二天上午,山木用一根绳子将铺盖挂到肩上,一只手里托着老板娘打发他
      的两个肉包子,重新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漂泊起来。此时此刻,他最切身的感
      受:自己像一滴乡间榨房里的油珠,一不小心滚落到繁华都市的水池里。然而,
      油与水是没法溶解的,那种隔膜除了表象的不同,还有内在各异的实质。他仅仅
      只有二十岁,常言道:任何人在年轻时候犯的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何况,他并
      没犯什么错。他实在不明白,他实在不懂:他明明是实话实说,老板娘凭什么说
      他是扯谎棒?凭什么说他是借机敲诈她呢?但是,他只是一个异乡来的漂泊者。
      “漂”的含义除了无“根”无“据”之外,还寓意着没有“家”,没有一个立锥
      的“点”。
      
          这是1 994 年的夏天,这是1 994 年夏季某月某日的上午,在这座素有
      火炉之称的繁华都市的天空下,年轻的山木如一滴乡间榨房未加任何化学物质的
      油珠滚进了烧红的铁锅里。
      
          当天下午,山木又一次来到朝天门码头。那两个肉包子早已被他吞下肚去。
      他的目光在那些棒棒们中间扫来扫去,他想找到前些日子那位说他冒皮皮的棒棒。
      这是山木目前唯一可供选择的生路:他想做棒棒。他不知道干棒棒这一行是否也
      如其他行业一样有势力码头(地盘)?既然自己因诚实而吃了大亏,那么,在跨
      进棒棒的行业前,是应该找一个引荐人探探水性的。然而,前些日子说他冒皮皮
      的那个棒棒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原本就模糊,时隔多日,现在想来,反不如朝天门
      码头的石梯留给他的印象深刻。他在众多的棒棒中间认来认去,先觉得这个像,
      后又觉得那个像。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众多的棒棒们立刻蜂拥而上,争抢业务。在拾级而上的
      旅客中,一位腋下夹着公文包的年轻男人引起了山木的注意。他突然间眼睛一亮,
      福至心灵地趋步上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哎,老板。”
      
          那位老板就是文武。
      
          文武已经不记得眼前这位青年人了。他先被山木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退
      了几步;继而看到眼前这位青年人脸上泛起一阵羞红。他问道:“你是哪个?”
      
          “我是……我是……”山木一脸的着急,他不知道如何给对方解释自己的举
      动。忽然间,他又一次福至心灵——他放下铺盖,从铺盖里摸出一个小包,又从
      小包里掏出一张红叶卡片,他既着急又兴奋地说:“这个……这个东西是你前些
      天给我的……”
      
          文武接过红叶卡片看了看,他终于想起了山木,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
      那个脸红的小崽儿嘛。”接着问道:“背铺盖干什么?回家呢还是外出打工?”
      
          同样是在1 994 年的夏天,同样是在朝天门码头,文武与山木并排坐在码
      头的石阶上。
      
          文武静静地听着山木的诉说。
      
          在他们脚下的江面上,呜呜作响的轮船一会儿停泊,一会儿驶出。客观地说,
      文武同样没有看到过国营的供销社卖棺材的事,但使他发笑并略感愤慨的是,这
      居然成为饭店老板娘开除山木的理由,还强行给他安上一个扯谎棒的帽子。激动
      中,文武脱口说道:“小崽儿……不,叫你小兄弟,她不要你,我要你。给我当
      助手,干不干?”
      
          山木一脸的惊喜,“干。”
      
          到了公司后,文武将屋角的几个纸箱指给他。纸箱里装的就是那些红叶卡片。
      
          山木惊诧地问道:“老板,你印这么多广告干什么?好浪费钱哟。”
      
          文武双手捧起一个茶杯,调头望着门外如织的人流。夏日的夕阳从天宇深处
      悄无声息地走下来,在门口留下一个长长的亮丽倩影。文武悄声说道——那神情
      既像是回答山木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帮一个朋友的忙。”
      
          “肯定是与老板好得不得了的朋友,”山木双目明亮地望着文武,“只有血
      兄血弟(生死之交)才帮这种忙。”
      
          文武摇摇头,“不是什么血兄血弟。是一个女的。我才认识她不久,关系很
      一般。”
      
          “女的?”山木脸上露出暧昧的神态,“哦,是一个……女……的。”
      
          文武伸出一只脚,在山木小腿上轻轻地踢了一下,微笑着说:“我看你笑得
      怪头怪脑的,不要一听到女的就往床铺上想。你今天休息一下,我明天安排你的
      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里,山木成为文武公司里的广告员——准确地说:他是一名广
      告资料派送员。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抱着一本厚厚的企业名录,将那些“可能”
      会与公司发展成客户关系的单位列出来。
      
          文武对山木说:“找到那家单位,你碰到的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是
      老是少,也不管是不是那家单位的人,你都递一张红叶给他们。”
      
          山木不解地望着文武。他能够理解“递一张红叶”给该单位的任何一个人,
      但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递给与那家单位毫无关联的其他人。
      
          文武意味深长地解释道:“他们虽然不是该单位的人,但他们在该单位进进
      出出,说明他们与该单位有着某种牵挂。有了这种牵挂,就会开发出无限的商机。”
      
          山木非常认真地执行着广告员的任务。
      
          卡片广告带来的效益如何,山木并不清楚,作为老板的文武也不可能给山木
      讲这方面的事情。然而,山木的诚实和积极换来了文武一次又一次的夸奖,工资
      虽然保持着原来的数额,但文武每逢节假日给他的红包,却是远远地超过了工资
      单上的数字的。
      
          就在山木心满意足地做着文武的雇员、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稳定在帮工位置
      上时,那个原始的厨师梦似乎越来越远了。
      
          一转眼,1996年的春节到来。
      
          放假前,文武一边将一个红包递给山木,一边对他说:“我原来对你说过,
      要帮助你圆上学梦(进厨师培训学校)的。我想了很久,像你这种来自贫困山区
      的小青年,即使毕业了,一样的到处打工漂来漂去。不如自己开一间饭店,请一
      个手艺好的厨师,把学费做成厨师的奖金,让厨师一边给你打工,一边给你当老
      师。只要有钱赚,厨师还会不教你的手艺么?”
      
          文武不愧为生意人,一席话说得山木醍醐灌顶,他惊喜地张大了嘴。但是,
      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就泄了气。
      
          文武一眼就看穿了山木的难处,他说:“我知道你没本钱,我也不可能像帮
      助其他人一样帮助你。”顿了顿,他又说,“我为你设计了一条挣钱的路子。我
      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家乡的棺材是公开出售的,是不是?”
      
          在文武的策划里,山木的家乡既然允许国营的供销社卖棺材,说明那个地方
      做棺材的手艺人很多,这些手艺人里,应该有技术过硬的雕花匠。把棺材按一定
      的比例缩小到一本书般大小,在棺材上雕上龙凤呈祥、财源广进等等寓意升官发
      财的图案,再在棺材顶上刻上三个字:官、财、和。
      
          这样一来,原本让人深皱眉头的“棺材盒”一转身变成了让人眉开眼笑的
      “官、财、和”了。
      
          文武笑嘻嘻地说:“你仔细想一想,哪个不想既当官又发财还要和美?天下
      的好事情都集中到一‘盒’里来了。等有了本钱,你回老家订做一批货,再拿出
      推广红叶卡片的精神,我包你明年底就可以当饭店老板。”
      
          过完春节返回重庆,山木果然带来了十个“官、财、和”的样品。
      
          文武托在手里看了看,说:“雕花技术虽然可以,但式样太土,不符合都市
      人的审美情趣。”
      
          第二天上午,文武请了一家美术广告公司的一位朋友做式样改造。到下午下
      班前,先前那十个土里土气的“官、财、和”已经大大地变了样子:在保持棺材
      形状的前提下,棺材两边各自绘了一条石梯,寓意官运步步升,钱财年年进;棺
      材刷成大红色,一派喜庆色彩。严格地讲,它更像一件非常洋气的工艺品了。
      
          “官、财、和”的式样就这样定下来。
      
          现在,摆在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钱,本钱。
      
          山木测算了一下,订第一批货的本钱至少五千元左右。五千元钱对山木来说
      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对作为老板的文武来说,则是区区一笔小钱。按理说,
      文武是完全可以借给山木的,但不知为什么,文武将一张红叶卡片放到五指间跳
      来跳去,闭口不谈借钱的事情。
      
          就在山木暗暗着急时,文武却给他找了一个挣钱的机会。
      
          那是1996年3 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文武用非常严肃的口吻对山木说道:
      “你跟我一起到云南,运一点荷包就能装下的东西回重庆,飞机去飞机回。货一
      到重庆,我立马付给你五千块钱。”
      
          山木眼睛一亮,也不问到底是什么货,便一口答应下来:“好。我跟你去。”
      
          等到了云南后,山木才知道要运的“荷包都能装下的货”原来是毒品海洛因。
      山木开初很犹豫,但后来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文武是大老板,他都不怕,我还怕
      什么呢?何况货一运到重庆,五千元的本钱就挣到手了。
      
          1996年3 月21日,山木携带毒品六百克海洛因混过了昆明机场的安检,
      到达重庆。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被警方当场抓获;
      
          1996年11月28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
      第627号刑事判决,以运输毒品罪判处山木死刑;
      
          1997年12月26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二终字(19
      97)第38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山木执行死刑。
      
          我是在1997年12月下旬的某天夜里见到死囚山木。
      
          ——请原谅我节约了与他找到话题切入口的全部过程。
      
          当我静静地听完山木的故事后,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大
      哥,你相不相信,国营的供销社大明公道地卖棺材?”
      
          “我相信。”我非常肯定地答道——我之所以这样肯定地答复,并不是出于
      安慰一个死囚的临终疑问,而是我在有些封闭落后的乡镇确曾看到过摆到街边公
      开出售的棺材。我补充道,“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因为我就亲眼看到过这种现
      象。”
      
          立刻,山木浑身激动得颤抖起来。他将上身前倾,额头差一点触到我的胸前,
      两条泪线很快挂满他的脸庞。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相信
      我。我真的不是什么扯谎棒。”
      
          我双手扶住他的肩头,手掌在他肩膀上轻轻拍着。等他情绪稍稍平静后,我
      用餐巾纸为他沾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我慢慢地问道:“说你是扯谎棒的人,是
      不是不相信你说的供销社卖棺材的事?”
      
          他点点头。
      
          我又慢慢地问道:“你明天就上路了,还在乎人家说你是扯谎棒么?”
      
          他睁着一双泪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说道:“我犯了死罪,该杀。但是我
      不是扯谎棒,凭什么要我背着这个坏名声下地狱?”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泪脸。那是怎样的一张年轻的脸啊!我在这张原本应该灿
      若春花的脸上,读到的不仅仅是“无知”与“法盲”,我还读到了一滴乡间榨房
      的油珠——那滴油珠在繁华都市的天空下,漂啊,漂啊……
      
          次日上午,死囚山木被执行了枪决。
      
      
         --------
        梦远书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