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校园(2)
      
          二、  未名湖畔没有晚钟回荡……
      
          今天我才醒悟过来,原来这是五十年代未名湖畔的一大遗憾或严重欠缺。
      
          我交待过,八九十年代北大校友有“一塔湖图”的说法,为的是说明燕园环境
      的特点。
      
          湖,指的是未名湖。该湖估计是由一个小池塘扩建而成的。挖出来的泥堆积在
      湖畔四周,形成了土丘或小坡,最高处不会超过三米,给人丘陵起伏的错觉,这是
      当年园林设计师的美的构思,很妙。
      
          刚进北大不久,我便注意到在西校门大图书馆和未名湖之间,在小土丘上有一
      座中国建筑风格的凉亭,亭内悬挂着一口铸造于1896年的大钟,只是没有敲响
      或撞响配件。好像大钟仅仅是个摆设。燕京大学时期,它也是个摆设吗?
      
          后来,我就经常到钟亭里来坐坐。随着我的渐渐成熟,我对钟亭建筑这个符号
      的识读也有所深入,由浅入深,读出了许多意义。建筑符号是会说话的。
      
          只是离校多年后,我才完全懂得钟亭建筑场的全部意义。我忘不了站在亭子的
      台阶,可以看到下面未名湖平静如镜的湖面。到了冬季,湖面则是一个溜冰场。
      
          在我眼里,凉亭和亭内的大钟无疑是北大校园建筑大系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成
      员,它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在我6年求学时期,它的重要性仅次于圆明园。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深秋初冬之交或雪后放晴的西山落日,我独自一人坐在钟
      亭内静静地呆上一个小时。这时,我会记起李白的诗:“疾风吹片帆,日暮千里隔。
      
          别时酒犹在,已为异乡客。思君不可得,愁见江水碧。”(《江行寄远》)这
      类悲壮的诗句最能打动我心魄,引起我的共鸣。
      
          钟亭建筑场内成了我反刍、消化我从书本中吸收到的各类知识和哲学智慧的好
      地方。对于我,那仿佛是一个磨坊。读了书,如果不反刍,不消化,不磨碎,就不
      会流进自己的血管,营养自己。在钟亭坐久了,有时会有这种神秘的体验:“廓然
      混茫际,望见天地根。”
      
          这是唐朝诗人独孤及《观海》中的两句,非常深刻,非常有哲学味。历来人们
      容易忽视这位诗人和他的《观海》。比如其中有这样两句:“谁施造物功,凿此天
      池源。”
      
          诗人看到大海的浩瀚、壮观,不由惊叹大海的形成,创世纪工程的无比宏伟。
      
          当我开始体验到世界、宇宙时空结构的“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的境界,
      已是1959年的事。——在北大6年,这是一个重要驿站。正是这一境界把我从
      平庸、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划分了出来。今天的我,还在这种境界内作进一步深入或
      提升。
      
          其实,数学、自然科学(尤其是理论物理学)的极至或极玄之域,正是独孤及
      用十个汉字营造出来的混茫境界。
      
          今天,若有人问我:“赵鑫珊,你在北大6年,你的最大成绩是什么?”
      
          我便会回答:“开始进入独孤及用十个汉字营造出来的那种境界。到老到死我
      还在这境界内,而不能超出它。因为上帝或造物主便伫立在这十个汉字的后面。”
      
          这是我给上帝下的又一个定义。天地根即宇宙本体。普朗克常数、光速和圆周
      率π……便触及了天地根。
      
          北大6年,我经常从不同侧面,试图用自己的语言去给上帝下定义。每一个新
      的定义,新的说法,都标志了我的一点进步或脱胎换骨。脱胎换骨不是一次性完成
      的,而是多次性的,不断反复的。
      
          记得也是1959的冬天,晚上9点大图书馆闭馆后,我特意步上钟亭,为的
      是在寒冷或冷峻的星空下反刍、琢磨书里的论述。
      
          1959年这一年也是我努力自修攻读中国哲学的一年。我对陆九渊、朱熹和
      王阳明特别感兴趣。这便是所谓的“陆王心学”。
      
      
      
          陆九渊长于识病,王阳明精于处方。陆九渊自称:“老夫无所能,只是识病。”
      
          他指出:“人心有病”,“正人心是平天下第一要目”。又说:“宇宙不曾限
      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为了仔细琢磨、体认陆九渊提出的“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
      祸”这个命题,我又一次来到未名湖畔的钟亭。
      
          如果当年黄昏薄暮中响起悠缓的疏钟声,一下一下,大半个北大都沐浴在钟声
      的音响场中,那会是多么妙绝的一种诗意或诗境啊!但在当年极左政治大环境下,
      这样的钟声符号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尤其不允许在北大校园内露头。因为钟声带
      着佛教哲学的色彩,富有浓烈的禅思。古代中国知识分子好禅,热衷于禅宗:“禅
      智为出世之妙术。”
      
          如果在北大6年,我时时能聆听到晚钟清振林木,并同王维的诗句相汇合、交
      融,我的成熟肯定会更快些,更好些: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如果西山落日时分,未名湖畔允许有余钟磬音回荡,那才是政通人和、国泰民
      安的太平盛世。当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冤假错案,包括反右,包括批判马寅初校
      长……
      
          对于我,悠缓的疏钟声,隔山钟声,还是我与宇宙精神相沟通交往的一个中介
      或阶梯。通过钟声,我才能意识到佛教哲学这个伟大命题: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
      我同体。
      
          一旦有了这种意识,我便可以宣布我开始走向成熟,不再平庸,不再昏睡,不
      再浑浑噩噩。
      
          幸好,当我1961年8月走出南校门,分配到中国农业科学院报到,我已经
      有了这种意识。这是我毕业最过硬的一个证明。
      
          时至今天2003年冬日,我不知道未名湖畔的凉亭内那口大钟是否还在?安
      然无恙?我盼望有朝一日,那里会有秋深临水月,别时暮钟残的风光。中华大地何
      时能有接纳“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的汉唐盛世胸怀,还世界本来面目,还中
      国农耕文明精髓?
      
          拿掉了钟声,唐诗便是伤残的。
      
          如果唐诗伤残,中国人的基因系统还能算是健全的吗?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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