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亲近的一位老师
      
          她是我最亲近的一位老师。
      
          在她和我的师生关系中,还有点母与子的成分。她比我母亲的岁数估计大三五
      岁。记得有一次,我的纽扣掉了,她替我缝上。这个细节,这个镜头,永远留在我
      的记忆里。
      
          每当我怀念母校,我自然就想起赵林克娣老师。
      
          古人说:学贵得师,亦贵得友。
      
          细细算起来,她整整教了我四年德文。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二年级上学期九月
      开学,她一见到我就说我长高了一点。那回恐怕是我最后长个子。因为暑假在学校
      锻炼,伙食比家里要好些,最后长了点个头。
      
          大家都叫她“赵太太”。因为她的丈夫姓赵,是北京钢铁学院的名教授,冶金
      专家。早年留德,在柏林工业大学攻读。
      
          据说,赵锡麟先生在特种钢方面是权威。纳粹德国投降,美军代表团去接收德
      国的科研设备和资料。双方代表团各有一位中国人:钱学森是美方成员,赵锡麟是
      德方成员。
      
          1946年赵先生携带家属(一子一女)回国。先在天津北洋大学,后到北京。
      赵太太原在清华任教,后在北大西语系教德语。
      
          赵太太的德国姓是林克(Linke),名克娣(Kethy)。她把丈夫的
      姓放在前头,便成了赵林克娣。
      
          她是贤妻良母型的德国女人。
      
          大女儿叫玛蓉(Marion),全名是赵蓉,比我小五六岁吧。小儿子叫米
      侠(Michael),全名是赵侠,比姐小两岁。
      
          1955年冬,我在他们的清华园家见过姐弟俩。当时她(他)们读初中。
      
          赵太太是个人道主义者,从头到脚,充满了人情味。
      
          班上耿义顺同学是个调干生,已婚。有一回,他儿子满月,赵太太特意送他一
      个洋娃娃和一袋糖,以示祝贺,由此可见她的爱心。
      
          1955年冬,期终考试,外面下雪,赵太太给我们每个考生(共20个)发
      一块牛奶糖,说:“给你们增加一点热量!”
      
          反右后,人与人的关系紧张,政治、阶级斗争色彩很重,挤掉了人情味的地盘。
      赵太太的人道主义只好淡化些。
      
          她天性开朗,能歌善舞。有几首德国民歌,我便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有几回我
      们抽空跑到钢琴房去,她自弹自唱,我也附和着几声。
      
          1957年,她们家从清华园搬到北大朗润园,离温德先生家不到100米,
      也是靠湖边,草色青青。
      
          他们两家成了邻居,隔着一座小土山坡,约两三米高,长满了各种树木和灌木
      丛。站在温德先生家的大门口向南边望,你看不见赵太太家。
      
          遇上雨季,湖水漫过湖边的小路,只好爬小土坡走到赵太太家。
      
          许多年,温、赵两家成了朋友,时有交往。赵太太有时做些好吃的,亲自送给
      温德先生。赵先生路过温德先生家的花园,也在大门口站站,同老温德交谈几句。
      有一回我也在场。第一次听到赵先生说英语,我有点吃惊,因为他的英语说得太正
      宗、太流利了!
      
          1957年赵先生被划为右派。罪名是攻击苏联专家,给教育制度提了些意见。
      处分是免了他的教授职称,贬他到图书当资料保管员。
      
      
      
          右派都是些讲真话的人。我想起也住在朗润园的季羡林教授。他有幸躲过了这
      场劫难。1999年,先生在“记张岱年先生”这篇短文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1957年反右,张岱年先生受到牵连。这使我对他更增加一种特殊的敬意。
      我有一个自己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凡被划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
      敢讲真话的人,真正热爱党的人。但是,我决不是说,凡没有被划者都不是好人,
      好人没有被划者遍天下,只是没有得到被划的“幸福”而已。至于我自己,我蹲过
      牛棚,说明我还不是坏人,是我毕生的骄傲。独没有被划为右派,说明我还不够好,
      我认为这是一生憾事,永远再没有机会来补课了。
      
          赵先生天性乐观、幽默。在逆境中,他总是一笑置之。但毕竟连累了家属。工
      资从三百多元减到一百多元自不必说。赵太太的精神受到压力也是显然的。更严峻
      的是子女的前途。
      
          赵蓉、赵侠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当时特别强调家庭出身。父亲是大右派,
      母亲是德国人,能考取吗?
      
          后来赵蓉进了一家工厂当车工,赵侠做了卡车司机。改革开放后,赵蓉去了德
      国,投奔姨妈。
      
          赵太太家的宅子是明清风格的屋,虽小了些,但很精巧、别致,冬暖夏凉。赵
      先生常爱在屋前屋后种点什么,嘴巴边总是叼着一根雪茄或烟斗,颇有“采菊东篱
      下,悠然见南山”的况味。
      
          有时我路过他家,赵先生会同我神聊一个多小时,然后留我共进晚餐。不过今
      天我才懂得后悔,当时我没有从他那里详细了解纳粹德国时期普通老百姓状况。因
      为二战期间他一直生活在德国。比如,中国人在纳粹时代会受到歧视吗?
      
          赵家请了一个保姆,叫吴妈,说满口的北京土话,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罗宋
      汤(牛肉、土豆和西红柿)。
      
          好几回,我从温德先生家听完音乐走出来已是深夜。我特意从赵太太家门口经
      过。明月高照,湖面美极,静极。赵太太书房的灯还亮着。
      
          四十多年一晃而过。今天我还记得那古色古香的花格子窗和里面的灯光,当然
      还有清风朗月中的、镜平波光的朗润园。我尤其忘不了秋雨鸣败荷,过客感秋多的
      情景。那里留下了我多少青春的脚印啊!
      
          我去赵太太家做客的次数并不多。一个学期不过一两次。主要是怕打扰她。她
      的教学任务重,还有些家务。至于温德先生家,我每个星期要去一两次。他有的是
      时间陪我听音乐。遇上他忙,他便在隔壁小书房打字,我自己选唱片,开电唱机。
      
          1961年6月,校游泳池开放(紧靠西北角,是同学义务劳动挖的,离朗润
      园很近)。我几乎每天去。我读二年级,赵太太因为我爱游泳,便替我取了一个雅
      号:金鱼(Goldfisch)。有一天,我从游泳池来到温德家。老温德想告
      诉我一个秘密,表情有点神秘兮兮:“赵太太的女儿在同威尔逊谈恋爱!我在游泳
      池看到他们坐在一起!”
      
          这个信息对我是个不小的触动,也引起了我的嫉妒。
      
          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个小女孩,何况她又是我老师的千金。对她,我不敢有一
      丝一毫非分的想法。其实按年龄,我和赵蓉谈恋爱最配,比例最佳。男方比女方大
      五岁,符合上帝的“黄金分割”。第二天,我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赵太太家。这回是
      破天荒第一次专门冲着老师的女儿去的。
      
          赵蓉没有觉察到我的真实意图。晚上,赵太太留我吃饭,之后吃西瓜。赵太太
      在湖边(离她家大门口仅四米远的距离)安放了两个小凳子,让她女儿和我边吃西
      瓜边聊。(今天我才懂得,这是赵太太的默许或暗示)
      
          吃完西瓜,我特意掏出手帕,为赵蓉擦手。
      
          “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孩子!”赵蓉拒绝了!
      
          她的性格直,是游泳队的,不习惯含情脉脉。她不是《茵梦湖》中的女主角。
      后来我邀请她游过几次泳,并引起阿尔巴尼亚留学生的口哨声。因为她长得像德国
      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毕竟当年我在男女关系上太嫩,还是一张白纸,不开窍,不敢使劲地追下去。
      放松了半年。有一天听说赵蓉同清华大学土木系一位教授的儿子好上了,也是游泳
      队的。消息传来,着实让我痛苦了一阵子。一切都成了定局。其实不然,是我的错
      误判断。
      
          后来,我们各自成了家,两家时有交往。
      
          1983年我由北京迁居上海。后来听人说,赵先生已去世,赵太太和女儿、
      儿子全家去了德国。她阔别自己的祖国已半个世纪,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我只有
      遥祝她们幸福。这些年,我常常会回想起她们,想起北大和朗润园,想起那里的一
      草一木,长夏清暑,西郊人静。尤其是湖边通往她家的那条小路。
      
          如果赵太太今天还健全,她该是九十多岁高龄了。
      
          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写到这里,我的内心在呜呜咽咽地哭。没有泪水,
      听不到抽泣。这是有关人生的哲学叹息。
      
          我爱赵太太全家!
      
          本打算在这里放几张我和她们的合影,可惜在文革抄家时老照片给毁了。因为
      上面有外国人,有里通外国的嫌疑。
      
          那是没有理性的、疯狂的岁月。今天的大学生很难想像当年国家、社会生活的
      错乱程度。
      
          个人会精神错乱,时代、国家也会。
      
          写到这里已是2003年12月1号深夜。缓缓放下了笔。我想到在德国柏林
      的赵太太全家。
      
          赵蓉的姓该是她妈妈的姓了。叫Marion  Linke(玛蓉·林克) 
      
          四十多年的往事远了,又是如此地清晰,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我记起唐朝孟
      郊的诗句:“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古怨别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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