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
      
          一件在青少年时忽视或疏忽的东西,到了日后(比如二三十年后)往往是他追
      悔莫及的珍宝。
      
          大学三年级我疏忽了陈镇南先生的德语语法课便是我的一次失误。这性质同我
      忽视高名凯先生的普通语言学相近似。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
      
          陈先生,上海人,早年在清华读数学(?),精通逻辑。后专攻德语语法,也
      是一绝。他写了一套讲义,发到我手中,被我轻视了,我没有好好读,漏掉了一条
      大鱼!后来我在回忆中才懂得那套讲义的价值。陈先生是用数理逻辑的眼光去处理、
      分析德语语法,分析得很透彻,有如剥洋葱,一层层地剥,很严谨。
      
          德意志民族出了那么多的大思想家,德语语法能不是很哲学味的吗?我又想起
      英国伟大小提琴家梅纽因的名言:德语非常适合用来表述哲学。而词汇和语法是语
      言的两大部件。
      
          德语语法肯定是很哲学味的,即具有哲学——囊括天地人神——的结构。就是
      说,德语语法比较接近数理逻辑。
      
          这正是陈先生写讲义的着眼点。但是我忽视了,漏掉了。因为我手中的大网有
      不少大洞!
      
          大约二十年后,我读了英国哲学家艾耶尔(A.J.Ayer,  1910-)
      的成名作《语言、真理和逻辑》(Language,  Truth  and  L
      ogic)才恍然大悟陈先生那套讲义的哲学和逻辑价值! 
      
          后来,艾耶尔还写了一本《哲学和语言》(Philosophy  and  
      Language)。其实陈先生的讲义也是这条路子,只不过他还没有达到语言
      哲学的境界。过两三年,我一定写本专著《哲学和语言》,为的是弥补我在北大的
      失误;为的是以实际行动改正自己的错误。知错不改,才是真正的错。 
      
          近年来日本有门叫“失败学”的学问。很好。
      
          日本各大企业非常注重分析失败案例。失误、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人生经历。让
      人在失败后变得聪明起来是“失败学”的使命。
      
          我和陈镇南先生的私下交往仅两三回。他衣冠楚楚,发型挺括,油光可鉴,给
      人绅士派头印象。这在当年并不多见。或许他也是在用严谨的法则和秩序去安排日
      常生活。生活也应该符合语法。我知道北大有些怪才。陈先生恐怕是一个。他热爱
      昆曲。有一回元旦晚会,他还清唱了一段,声音尖而细。他自己很得意。在座的几
      位德国专家用莫扎特的歌剧去衡量,觉得十分茫然。但为了礼貌,只好鼓掌。
      
          陈先生是一位极有个性的人。但在当年的政治大环境中,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文革中如何呢?他的命运我不得而和。
      
          如果一个社会连陈先生这样一位与世无争的人都不能容忍,我就要说:这种社
      会一定是病态,且病得不轻。
      
          有一回(大概是1960年春)胡其鼎约我一块去看望他。他住在德斋(紧靠
      未名湖)。一个人一间,好像是单身。约莫40岁。职称是讲师。可惜那次见面他
      的讲话居然没有一句触及我的灵魂,拨动我的心弦!否则我会同他接近起来。也许
      那一次他根本就没有把心扉打开。如果他能讲一讲德语语法同德国思辩哲学的内在
      关系,那对我又是珍贵的“第一课”。其实德国哲学家费希特的名言便表达了这种
      关系:
      
          “Das  Allgemeine  Weltdenken  Denkt  i
      n  Mir.”(那普遍的世界思维在我里面思维着) 
      
          我说过,这种表达方式,这种语法,是很怪异的。汉语没有这种说法。中国人
      乍一读,不习惯。但静下心来,细细咀嚼,浓浓的哲学味便品尝出来了。确实是
      “此中有真意”。
      
          如果中学生作文造句,写出上面的句子,老师肯定会说:语法不通!
      
          但有些杰出思想和观念的表述往往是不规范的。只有在不规范、打破常规的外
      壳中,杰出的内核才能存在。
      
      
      
          中国古诗常常有这种不合语法现象,但非常有意境。如果语法很规范,诗意即
      告吹。比如李白有首写听僧人弹琴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余响怎么会入霜钟呢?不太合语法,但这样去表述,便非常有味道,诗意浓。
      中国古诗词的妙绝常常在此。
      
          唐诗不合语法规范的句子恰恰营造了惊风雨、泣鬼神的效果。这也是“语不惊
      人,死不休”的秘诀。如果把“余响入霜钟”交待得清清楚楚,符合语法,那么诗
      的意象便会告吹。
      
          不是故意出语惊人,实在是诗意的需要。最哲学、最诗意的境界也许都在语法
      规则之外。
      
          陈镇南先生如果今年还健全,估计有八九十岁的高寿,祝他健康,长寿!谨向
      他致歉,当年我不成熟,没有认识他的讲义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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