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是一种力量(4)
      
          六、  开始一系列观念的冒险
      
          从1957年冬天的朗润园走出来,我来到一个广大世界。我的专业已经远不
      是德国语言文学了。我是四处出击。涉及的对象看起来很杂乱,文理科并举,其实
      是“吾道一以贯之”。我有我的章法,只听从内在那个最高声音的召唤。凡是我感
      兴趣的学科,我都敢碰,都敢闯进去。
      
          我不功利。不是为了考研究生。我是“明其道,不计其功”。后来我才知道,
      这是追求“世界观”的满足。动机很纯,是为学问而学问。
      
          德国语言文学成了我的大圆圈中的一个小圆圈。
      
          我的时间分配大致如下(当时我并没有这种意识或明确的安排。这是我今天在
      回顾中总结出来的):
      
          课堂上花费精力仅占全部的10%
      
          科学(重点在理论物理)  40% 
      
          艺术(重点在音乐)  20% 
      
          哲学(东方和西方哲学)  30% 
      
          我不再把考试得分放在心上。只求及格。有的同学(尤其是女生)不得满分就
      哭。
      
          我厌恶、痛恨考试。我的心变得很野,爱望野眼。我觉得课堂的空间太小太小。
      我喜欢自己去找食。
      
          我读到少年达尔文的故事。他常去野外捕捉昆虫。有一回他用左手捉到一只美
      丽的昆虫。不久又见到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新种,更叫他兴奋不已。后来又发现更
      为奇特的第三只。他只好把它放进嘴里,用嘴去衔住。结果昆虫分泌出一种化学物
      质,灼伤了达尔文的舌头。
      
          面对文理两科许多学科知识向我涌来,我也有点像当年的达尔文处理三只昆虫
      的办法和心情。
      
          我是天天向上、生机勃勃的人,直到今天。毛泽东说过许多话,都成了语录。
      我只记得其中两句,其他都忘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写给孩子们的)
      “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是的,不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再去打仗,而是先投入战场,打几次硬仗,在战争
      中学会战争,在风急浪涌中学会游泳。我的哲学不是从哲学系阶梯大教室走出来的,
      学来的。我是在浴血奋战、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肉搏出来的,身上布满了弹片伤
      疤。
      
          从1957年冬日我从朗润园走出来,借助贝多芬崇高、庄严“力”的感召
      (比如《命运交响曲》那些富有“人生使命感”的主题),我在瞑瞑中(当时并没
      有清晰的意识)开始了一系列思想、观念的冒险(Adventures  of  
      Ideas)。因为在北大最后的三年(大约是1959-1961)我渐渐把人
      的一生理解成是一场冒险活动。它是由一长串大大小小的冒险构成的。不同的人从
      事不同性质的冒险活动。 
      
          有人从事外在冒险。比如18世纪英国杰出的海上探险家库克。当然还有哥仑
      布等人,以及征服珠峰的勇士们。
      
          有人从事内在冒险。比如贝多芬、康德和黑格尔,还有老子和庄子,以及柏拉
      图。当然理论物理学家对物理概念(Concepts)的深入探索(比如物质世
      界的原子结构),便是典型的内在冒险。
      
          大数学家的一生所从事的也是典型的内在(思想和观念)冒险。按我的天性,
      我只能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内在冒险活动。
      
      
      
          “真善美”这三个汉字是一个有机整体。
      
          人们经常说起它,好像变成了一堆陈词滥调,人人都懂得,并握有它,似乎一
      钱不值。恰恰相反。一切内在冒险的最高目标和境界都以“真善美”三位一体为指
      归。这三位一体才是“上帝”。这是我在毕业前夕给上帝下的定义。在北大最后三
      年,我苦苦追求的正是“在上帝面前的宁静”。
      
          这种宁静并不能占有,只能追求。宁静是战斗、冒险之后的最高报酬。这种宁
      静不是一枚金币,可以稳稳当当地藏在裤子的口袋里,一次性地永久占有。不,不
      是这样。
      
          坦率地说,今天(2003年)我的精神面貌依然保持着我在北大求学最后几
      年的状态,也许更为健康,更为奋发。因为我现在已经基本上消除了青年时代周期
      性的忧郁症。或者说,自我在北大读三年级以来,我一直生活、沉醉在贝多芬和莫
      扎特乐曲所营构的“体、志、气、韵”中。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认为:“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
      
          谢榛(1495-1525)把它加以发挥:“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高
      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
      四溟诗话》)
      
          在我听来,德奥古典音乐的本质即是诗。贝多芬自己就说自己的目标是努力把
      曲子写成“Tondichtung”(音响诗)。
      
          1957年冬或1958年春,我从朗润园走出来,为了吃透、体认西方古典
      音乐的博大精深或它的“体、志、气、韵”的境界,为了发其真,入其妙,我一直
      在“养”和“悟”字上狠下功夫。
      
          “功夫在诗外”。这个“外”字,便是文理科合在一起的抽象、提炼和概括:
      世界哲学。北大最后三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养,悟。
      
          贝多芬和莫扎特是我在北大朗润园的良师益友。他们两人合起来对我的启迪是
      任何教授都无法相比的。因为直到今天,我仍旧从他们的语言中吸取生存的智慧。
      对于我,北大环境(图书馆和校园,当然还有颐和园和西山一带)也是“养”和
      “悟”的最理想的地方。非理性的政治运动不断对我的精神压迫也许又是一件好事。
      因为它迫使我进一步退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不停地去深挖洞。而哲学的本质正是挖
      洞。
      
          不久前陕西电视台专门来采访我。最后问我:“赵先生,你能说说你今天的精
      神状态吗?”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你去听听贝多芬的《命运》《英雄》和《第九交响曲》
      吧!”
      
          这些曲子是恒听恒新的。它讲述的是有关文明人的生命本质的故事。它没有情
      节,只有情态。生命本体的情态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它和生命同在。
      
          我承认,瑞奇·马丁的演唱也拥有一种感召的力。对台下千万青年人,他有一
      种巨大的煽动性。
      
          我也喜欢,但对我则构不成一种神圣、崇高的感召;我更不会在他的演唱营造
      的氛围中去生活和创作,永远也产生不了“人生使命感”。而贝多芬的感召力则会。
      这才是本质的区别。
      
          我创作的背景音乐和心理氛围只能是贝多芬和莫扎特。贝多芬同瑞奇·马丁
      (还有去世的“猫王”)并不冲突。他们是并存的,和平共处。当代世界的冲突太
      多太多,还嫌冲突得不够吗?贝多芬的“力”同瑞奇·马丁的“力”是互补的。
      
          我今天之所以选择了贝多芬的“力”,也许是因为:我是在他的“力场”中
      (in  the  Field  of  Beethovens  Force)渐
      渐成熟起来的。毕竟,贝多芬“力场”的层次很深,它属于哲学层面。瑞奇·马丁
      的“力”则属于社会学层面。贝多芬的最大成就是使音乐表达哲学精神。肖邦也没
      有做到这一点。勃拉姆斯比较接近贝多芬。 
      
          贝多芬是不朽的。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教给我的不是知识,而是人生智慧,
      是指给我看到“人生使命感”。这比什么都重要。这种认识,这一结论,是“最后
      一课”。(The  Last  Lesson)从“第一课”到“最后一课”,已
      是我一生。 
      
          也许我这一生(北大求学6年是我一生的第一阶段)只做了一件事:尽我所能,
      鸟瞰人生世界的本质和结构。
      
          鸟瞰的英语是a  birds  eye  view.我特别喜欢这种表述或
      说法。因为它很形象。其涵义是:从高处往下看,从而得出一个全盘的总体了解。 
      
          比如一只苍鹰在离荒野200米的上空盘旋,便能一目了然地发现一只奔跑的
      野兔。
      
          后来(大约是1959年我对中国哲学发生浓厚兴趣的日子),我读到孟子的
      论述更是拍案叫绝:“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东山指鲁国京城东面的高山。“小”是个动词。
      
          宇航员杨利伟从“神舟5号”飞船上看我们的地球才是真正的“小天下”。
      
          做学问,就是要力争“小天下”。
      
          命中注定,我的努力方向是去“小天下”。英文“鸟瞰”是诗意的说法,“小
      天下”则是哲学语言或哲学的表述。所谓哲学,就是去“小天下”。这是我的定义。
      
          1957年冬或1958年春的朗润园是我走向“小天下”的第一步。不过当
      初我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后来离开了北大,我才恍然大悟朗润园那段岁月对
      我一生的意义。
      
          在我们一生中,有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有在事后,即事情发生之后很久,当
      我们回过头去看它时,我们才渐渐看出它的全部涵义。
      
          比如抗日战争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微妙关系;十年文革对中国的深远影响。
      “9·11”对美国和世界政治格局的影响。
      
          18世纪是微积分蓬勃崛起的岁月,但它的哲学基础只有等到19世纪才被一
      些数学哲学家触及,探索,包括对一些重要概念加以严格的审视和定义。
      
          几何学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但只有到了希尔伯特(1862-1943)手里,
      它的基础才得到严格的探究。我指的是他的《几何学基础》(Grundlage
      n  der  Geometrie)一书的问世,时1899年。 
      
          至于有关人生的意义和目的更是如此。我们生下来很久(比如三四十年之后,
      或者五六十年之后),我们才认真追问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目的是
      什么?有什么意义吗?匆匆来,又匆匆去……
      
          想当年,我们呱呱落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是毫无思想准备的。那是父母
      的意志,硬是把我们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父母没有事先征得我们的同意。连事先打
      个招呼都没有。
      
          我们是先出生,先活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然后再回过头去追问人生的
      意义和目的。
      
          都是“事后诸葛亮”。
      
          1957和1958年冬春交接是我开始追问人生目的和意义的日子,背景音
      乐是从巴赫到马勒和德彪西的作品。
      
          有一天黄昏,雪后放晴,我从温德先生家小客厅走出来,突然听到有一群乱鸦
      投落日的啼叫声,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久久站在宽宽的石板桥上看着“群鸦
      争晚噪,一意送斜阳”的画面,企图听出饥鸦啄雪枝上啼的涵义。
      
          没有回答生命的意义。至少我的耳朵听不出来。
      
          失望、茫然和惆怅是必然的。
      
          毕竟在林中小泊的寒鸦是一群无才思的造物。
      
          也许在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只有人这个物种才追问生命的目的、价值和意义。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是李白追问后的回答吗?
      
          原来北大校园(包括圆明园废墟和西山一带景物)最适合做这三件事:
      
          读书;
      
          追问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形成世界观;
      
          谈恋爱。
      
          对于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还有比这三件事更重要的吗?
      
          没有这三件事,还是大学生吗?
      
          少了其中一件,都是残缺。按我的理解,失恋要比成功好十倍、百倍。——重
      要的是,不要被失恋击倒在地,要善于将爱的目标大位移,努力做到:没有追到一
      位女生,却在追求一个广大而深邃的世界,并最终成为世界的投影或世界的回音壁。
      
          成为世界或时代精神回音壁的人是幸福的,即使是投影的一小块或回音壁的一
      小角也是成就。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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