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和库尔特到柏林去”
      
          这是德语第一课开头第一句:Anna  und  Kurt  kommen  
      nach  Berlin.(安娜和库尔特到柏林去)我到老到死都会记得这个句
      子。  初中我害怕英文。高中我的英文、俄文有很大进步,外语细胞开始苏醒,不
      再昏睡。一进北大,我身上的遗传基因原形毕露。
      
          我父亲的语言能力很强。他是商人,走南闯北。全国许多方言,他都能讲,一
      学就会。他热爱京剧和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这种音乐语言的基因也遗传给了我,
      并发扬光大。所以我学德语一点也不费力。
      
          教我们的主课老师是德国专家叫赵林克娣。她用了丈夫的姓。后来我成了他们
      家的常客,差一步成了他们家的一员,有关我和赵太太一家的关系,我在后面要专
      辟一章来回顾。
      
          系里给赵太太安排了一位毕业于外语学院的中年助教邱崇仁先生。赵、邱两人
      合写了一本德语教材,不断再版,稿费收入很可观。
      
          从1955年9月到1957年4月,我跟着赵太太踏踏实实学了将近两年基
      础德语(包括发音)。
      
          赵太太喜欢我机灵,尽管是白纸一张,但好在上面画上美丽的图画。下课后,
      我总爱跑到黑板跟前去提问。她是有问必答。于是边问边答,不知不觉走出了文史
      楼,走出了校门,我一直送她到清华园。那是赵太太的家。
      
          送赵太太回家的常常还有黄文华同学。由于我常同先生接近,德语会话能力有
      了很大提高。
      
          反右前,学校整个气氛或大的政治背景是和平的,阶级斗争火药味相对较淡。
      这有利于安心学习。尽管这段时期开展了肃反和批判梁漱溟,但没有波及到广大师
      生。当时较多的是贯彻中共中央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精神,希望全国知识分子、教
      育工作者为我国科学文化事业的昌盛,为祖国的富强而努力作贡献。
      
          全国提倡“尊师重道”,“让学术界活跃起来”,以及“向科学进军”等激动
      人心的口号。这是大气候。1956年10月3日,梅兰芳祝贺《文汇报》复刊的
      题词也足以说明当时详和、宽松的氛围:“陈言务去,活泼清新,说古道今,百家
      争鸣。”1957年1月,报纸公布了我国首次科学奖金(自然科学部分)。一等
      奖的获得者是华罗庚、吴文俊和钱学森。奖金一万元。(当时一个鸡蛋是两分五。
      一级教授的工资是360元。小学老师是36元。)
      
          北大学生会办了许多社团,学生业余生活十分活跃:戏剧社、钢琴社、摩托车
      队、书法、诗社……
      
          《校刊》一周一期,我经常阅读。中文系早熟的才女温小钰常为《校刊》写文
      章,令我羡慕。80年代,她和她丈夫汪浙成合作写中篇小说,颇有名气。200
      1年我在浙江遇到校友汪浙成还提起此事。不过才女温小钰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德语专业比我高两班的有位同学在《校刊》上连载了译作《莫扎特》(原著是
      匈牙利作家贝拉·巴拉斯),也让我羡慕不已。总之,坚硬的冰河在我的内心深处
      渐渐解冻,夜深人静,我仿佛听到我的平庸内心咔喳解冻的声音。
      
          总体来说,反右前的我是一个外向的青年。我爱跳舞。舞伴多半是两位德国留
      学生:施麦莱(Schmeler),另一位叫布莉吉特(Brigitte)。
      前者略瘦些,后者较胖。两位都长得很丰满。这是跳舞时我的左手通过触觉告诉我
      的信息。施麦莱和布莉吉特都和我同年,18岁。
      
          跳舞时我的左手要按住她们的腰肌。哦,好柔软!且结实,富有弹性。这是我
      生平第一次同少女跳舞,并有了这种有关异性的触觉印象。加上西方女子的体味对
      男性有种特殊的冲击力,我陶醉了。
      
          尽管这样,我还不能说我在恋爱。不,还没有迈出决定性的一步。50年代的
      大学生不像今天的年青一代,讲究一夜情。认识第一天就可以拥抱、接吻,第三天
      即可上床做爱。50年代大学生在男女关系上要拘谨得多,保守得多。
      
      
      
          一年级我开始辅导德国留学生的汉语。我辅导的对象是民主德国的工农兵大学
      生,叫君特,20岁。有一回,他偷偷地告诉我一个秘密:“布莉吉特常同我说起
      你。我看她喜欢上了你!”我心里一动,没有说什么。我的最大心理障碍是:她是
      外国人。同外国人谈恋爱会有许多障碍和不便。如果让人知道了,必然会闹得满城
      风雨,我顶不住压力。也许我最大的心理障碍是我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我根本就
      没有勇气单独邀请布莉吉特到颐和园去。我胆小。
      
          在一次周末舞会上,她告诉我,她是孤儿,二战末期,德累斯顿遭美英飞机轰
      炸,居民死伤25万。她的双亲也在死者名单中。她说她是乡下的外祖母带大的。
      
          整个晚上,我只邀请她作为舞伴。有时候,她也被捷克人、波兰人邀请下舞池。
      其实没有什么舞池。大饭厅把饭桌一撤,拖干净洋灰地,在上面撒些滑石粉,便是
      个简易大舞厅,至少可以容纳二百对。
      
          在舞会上,我的外向性格得到了充分施展。
      
          舞会结束,我送布莉吉特回留学生宿舍。从大饭厅到她的宿舍仅10分钟的路。
      但我没有勇气邀请她同我在未名湖畔再走几圈。我无法开这个口。——今天,我仍
      然为我当年的胆小如鼠而后悔。男方理应主动进攻。
      
          因为恋爱并不一定要有结果。过程比结果更有价值,更永恒。(当然这是我今
      天的认识)
      
          1988年10月,我随上海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访问民主德国的柏林,我打听
      到她的下落:在外贸部工作。只是我们没有见面。若是看到她徐娘半老的样子,我
      会伤感。我怕伤感。
      
          其实在二年级的时候,我们专业发生了两桩涉外婚姻,以致于引起使馆和外交
      部的过问。
      
          第一桩是我们班上的李淑心(21岁,16岁入党,声音沙哑,身高1米67)
      和德国研究生曼弗莱德(Manfred)相爱。李淑心的父亲是教育部一位司长,
      从延安来的老干部。她父亲对女儿说:“你可以跟他到德国去,我就再也没有你这
      个女儿!”
      
          不久,她和曼弗莱德还是走了。1988年10月,我从柏林打电话给在莱比
      锡的李淑心(整整30年我们没有见,毕竟是同窗),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沙哑。
      据说她有两子一女。她不容易,当年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第二桩是比我低一级的,来自汉口的女生同匈牙利留学生相爱。她的眼睛很美,
      估计是全系最漂亮的少女。她性格温柔文静,内心却极有主见。她的婚事引起了中、
      匈外交部的交涉,结果还是走了。
      
          以上两桩涉外婚姻可谓满城风雨,50年代的北大学生恐怕没有不知道的。
      
          在我们这个地球上哪里有日月,有男女,那里便有相爱的事件发生。不久,我
      也开始了我的初恋。命中注定,我的平庸要在一场血与火的失恋洗礼中才会被彻底
      地冲刷得干干净净,走向新生。
      
          对一个人的成长,失恋不是件坏事。因为天路旅客要进入某种境界,必须经历
      许多艰难,身心都要滴过血。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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