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为我打开北大西校门(1)
      
          北大和太监能构成一个符合逻辑的句子吗?
      
          火车晚点。晚上11点才到达前门站。那天是1955年8月24日。这是我生平第
      一次到北京。没有料到,这一来,就要做长达28年的北京市居民!所以北京是我
      的精神故乡。
      
          前门站外的迎新生接待站已空荡无一人,只看见一些桌子,还有一些标记:北
      京地质学院,清华大学,航空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北京大学……
      
          旁边停了几辆三轮。只好叫一部,价钱谈妥4元。(当年1个月的伙食是12元)。
      经过天安门,再出西直门,车夫边走边同我聊,介绍沿途地点。海淀区的路灯很暗。
      终于到了古色古香的北大西校门。时间已是25日凌晨1点多。前去敲开沉重的红门。
      
          “什么系的?新生录取通知书呢?”一个不男不女年近60岁的人(长相、模样
      像个老尼姑)用尖声尖气、顶土顶土的北京话这样盘问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门
      卫是太监,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三个太监之一。我想。
      
          他为我打开北大西校门(有好几座校门,西校门是正门)这件事给了我难忘印
      象。值得一提。
      
          太监是北京的文物,恰如圆明园的遗存。你能想像没有太监的老北京吗?太监
      是道人文风景。它给人的是一种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厚重感,恰如从欧洲中世纪哥
      特式建筑风格修道院走出来一位年过90的修士给人的感觉。
      
          刚进学校,一切都是新鲜的。对于我,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首先是走进大饭厅。每个新生报到后便可领取一个捷克生产的洋磁碗,很大,
      饭菜都可以装进去。捷克斯洛伐克轻工业发达,二战中不像波兰遭到严重破坏。洋
      磁碗估计是中捷贸易的产物。记得碗底印有Made  in  Czechoslo
      vak的字样。 
      
          第一个学期好像是吃饭不用付钱,有点像部队的生活。一桌8个人,分菜。一
      个人一碗。有荤有素。常有鱼。有时旁边桌上根本就没有同学来吃饭,我就可多吃
      一份。因为我还在长身体,饭量大,加上伙食远比家里好,所以胃口好,食欲好。
      
          后来便实行饭票制,我申请到了助学金,14.5元,12元伙食,2.5元
      零用(包括理发,买邮票和练习本)。所以6年来,我一直吃助学金。我是政府养
      大的。归根到底我是农民养大的。我不会忘记这一点。
      
          同班同学的经济来源有很大“贫富”差别。
      
          比如黄文华同学(女,福建人),每个月是50元。父亲和大哥都是工程师。
      每人每月给她寄25元。每个星期她都要去莫斯科餐厅。此外她还拥有一辆自行车,
      是跑车,夏天穿着短裤,露出又黑又瘦又长的双腿,成了全校一道风景线。
      
          记得在大饭厅窗口排队,她总是站在甲菜窗口,而我永远站在乙菜或丙菜窗口。
      这种对比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和我之间,有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怎能忘记?
      
          班级里的调干生有五六个。每个月是27元,收入比我多一倍,也属于“富人
      阶层”。我是班级里最穷的学生之一。毕竟我挺过来了,而且是6年。我从没有问
      母亲要过一分钱。我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伸手要,弟弟妹妹便会在饥饿线上挣扎。
      
          记得1958年有人从老家去东北经北京来看我,告诉我,因为家里穷,买不
      起西瓜,弟妹在街上捡瓜皮啃。知道这种情况,我心里特别难过。我就去卖掉了一
      条毛料裤,寄10元给家里,剩下的钱我买了书。
      
          2001年妹妹同我谈起此事,说那天母亲带她们三人不仅买了西瓜,还买了
      冰水。
      
          学生时代我养成的节约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
      
      
      
          刚进北大,大批学生宿舍还没有盖好,所以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搬家。住教
      室是常事。数理化系新生多半住小餐厅。这时发生了一次大事故:有位同学从双层
      铺上摔在地上死了。校方马上在上铺钉了长木条护栏。6年来,我睡的正是双层上
      铺。
      
          开学前夕,西语系(西方语言文学系)系主任冯至先生来看望新生。三个专业
      (英、德、法),约六七十名新同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位著名教授。当时
      的内心有一种崇敬心理。两年后这种心理便消失了!
      
          这说明我开始成长,脱胎换骨。老是仰起头去看一位教授,这个学生将来能有
      多大出息?——在我6年的学生时代,这是个关键问题,即如何评价文化名人和伟
      人。不久,我手里便握有一把尺子。这尺子从一个侧面标志了我的成熟。
      
          至少,我能分清什么是优秀、杰出;什么是伟大。这里有好几个层次。不可混
      为一谈。分清这些层次,是我6年的成绩。对高年级的学长,我也有一丝崇敬心理,
      就像新兵对老兵表示服从,毕恭毕敬。
      
          中文系毕业班有两位学长正在等待分配工作。他们身穿长衫,给我红楼老北大
      的感觉,令我肃然起敬。我把他们的长衫同西直门的骆驼都看成是三十年代北平的
      一种遗风。40多年过去了,今天我还记得长衫和骆驼,可见它们给我的印象之深。
      
          入校不久,我便听说先前的老北大在城里沙滩红楼。所谓“老”,指的是18
      98-1932年。抗战爆发,北大南迁,和清华、南开合并成西南联大。抗战胜
      利,北大重返红楼。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北大迁至西郊海淀燕京大学旧址,
      也就是我要在这里脱胎换骨、日后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初进燕园,我压根就不知道蔡元培、蒋梦麟、胡适,还有燕京大学校长美国人
      司徒雷登。由此可见我当时的平庸和白纸一张。不过现任校长马寅初还是知道的,
      但也只限于知道这个姓名,其他的一切,则一问摇头三不知。
      
          我要在这里学会用我的眼睛去观察一切,审视一切。一切从零开始,就像我学
      的专业德国语言文学从A,  B,  C……字母开始。 
      
          后来我读到荀子的《劝学篇》,心里一亮:“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
      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不积跬步,无以至
      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今天我才完全明白,这些至理名言是永恒的真理,如果一个人要成长的话。
      
          北大六年,我只做了一件事:积跬步(也就是半步),积小流;登高山,临深
      谷,聆听伟人的遗言。
      
          渐渐地我从平庸中挣脱了出来,发现了一个广大的世界:“天不得不高,地不
      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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