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保长、甲长在村公所开会,罗小扁担的儿子在院子里玩。
      
        小孩们玩的是“上学堂的游戏”。七岁的金豆充当“先生”,三岁的铁豆规规
      矩矩的坐在地上淌口水,铜豆的牙齿掉了、讲话漏风,正口齿不清地表演“背书”
      ——念的却是“叫花子”教给他的顺口溜:
      
        说个大姐本姓王,办事麻利又快当,
      
        正月相亲二月娶,三月生个小儿郎,
      
        四月会爬五月跑,六月会喊爹和娘,
      
        七月学堂把书念,八月就会做文章,
      
        九月进京去赶考,十月得中状元郎,
      
        十一月宫中招驸马,腊月告老回家乡,
      
        二十三日得了病,没到天黑见阎王,
      
        状元公活得真冤枉,一辈子没吃过祭灶糖。
      
        ……
      
        屋里人听得笑了起来,都说这几个小娃娃真有意思。
      
        “娃娃?是壮丁!”罗小扁担的得意中带着几分气恼:“就这么点大的萝卜头,
      也要交一百块钱壮丁费。”
      
        王三官和手下人正在讨论征收税费的事情。
      
        这是1944年的3 月,王三官当保长已经半年了。也许真是应了“好人当官,老
      天开眼”那句话,从他上任的那天起,十六保就风调雨顺。持续两年的天灾结束了,
      去年秋后的收成很好,老百姓的嘴里有了些吃食,日子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不过,政府也惦记着老百姓的这点收成。
      
        秋粮刚入仓,上面就布置下来正税、附加税和各种杂费,今年的种类和数量都
      比往年翻了番,而且限期结清。逾期办不成,还是那句话——以汉奸罪论处!
      
        眼瞅着春节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距离上头限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需要收缴的
      税费还差了许多,王保长十分焦急,赶紧召集文武管事商量办法。
      
        别的七七八八暂且不管,只是烟酒税、土产税、办公招待费、民团训练费、国
      防建设费和“军用特别捐”这几样,属于县长和军队直接督办的项目,非完成不可,
      否则是要抓人的。
      
        说实话,王保长已经想了不少办法。
      
        保和乡的“土产”主要是土布——这里的风俗和其他地方不同,男人也参与纺
      织活动,每当冬季农闲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纺纱织布——王三官有祖传的染布手艺,
      他开了个小染坊,用土靛印染“月白”和“稳蓝”,用石榴皮、橡树皮染“青黑”
      色土布。
      
        春节前,王保长在自己家里搞了个“以工代赈”,让需要染布的人家派劳力到
      他的染坊里当几天杂工,他就帮别人把纺纱织布的税费交了。因此,十六保的“土
      产税”完成了不少。
      
        只是,这办法只能解决小问题。需要征收的税费那么多,有的是按土地摊的、
      有的是按人头收的,谁也没有力量全部担待起来。
      
        保长甲长也知道,收不上税费的主要原因是大家手里没现钱。地里的收成卖不
      了,农民的手里哪来的钱?
      
        舞阳县有四条大路,沙河、澧河可通漯河、襄县,交通还算便利。可今年,所
      有的路口和渡口都设置了稽征站,星罗棋布、密不透风,十六保距离县城不过三十
      里,居然要过五个收费卡子。这些路卡的来头五花八门,有县政府的、县民团的、
      “四县联防”的,还有国军各部队的,见人就派“税帖”——扁担箩筐二元、独轮
      车五元、两轮车十元——而且每张帖子只管一段、到了下一个卡子还要再贴。
      
        老百姓出门贩卖瓜果蔬菜,赚的钱还不够“贴税收帖子”的。搞了几次,谁也
      不敢做买卖了。
      
        收不上税就交不了差,财政局的“三班六房”、税务局的“管总”和稽征处的
      “政警”三天两头地到村里来拍桌子骂人,要吃要喝不说,每一趟还要加收“跑腿
      钱”和“串子钱”(手续费),整得地方上叫苦不迭。
      
        照罗小扁担的意见,收税就要“来硬的”,动手抄家绑人,钱自然就收上来了。
      可王保长不愿意这么做,这段时间,光是挨家挨户的训话就已经把乡亲们得罪了。
      大家以前见到王三官都笑,现在看到王保长都躲,再来硬的,非把“好人王三官”
      的名声丢光了不可。
      
        俞二算盘的意思是“来软的”,把官盐的价格抬高,逼着村民多交钱。十六保
      的官盐都在王三官的手里,可他还是不同意这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得罪人还想办事?想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文
      管事武管事都火了,拍屁股一走了之,王保长只好宣布散会。
      
        晌午,王三官正在吃饭,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个国军中尉和七八个小兵,气势汹
      汹的。
      
        春节过后,13军89师开走了,换成89军新1 师到舞阳县驻防,十六保这里住着
      一个营部和一个工兵连。
      
        领头的这位国军中尉是个副官,四十岁左右,南方人。一进门就问:“派给你
      们的慰劳品怎么还没送来?”
      
        “已经送了呀?年前就送去的”,王保长赶紧找出捐献军需慰问品的收条。
      
        “放屁!这是给八十九师的,我们是新一师!”中尉副官把饭桌子掀翻了:
      “你们只顾自己吃得好,当兵的受苦受罪就不管了,我看你像个汉奸。”
      
        旁边的几个士兵也跟着嚷嚷:“把好东西都藏着,难道要留给日本人吗?”
      
        “我们流血卖命保国家,你们还不知道拥护,真是败类!”
      
        说着就砸屋里的桌椅板凳。
      
        王三官赶紧鞠躬作揖说好话,又拿了几百块“茶水钱”,国军将士们这才和气
      了一些。这时,院子外面跑过一条狗,当兵的看见了,“啪、啪”两枪,然后拖着
      死狗扬长而去。
      
        这枪声震得王三官的腿发软、心直跳。他看看手里的“捐献自愿书”:大米、
      白面、猪肉、羊肉、蔬菜、食油、香烟、柴草……林林总总列了一大张单子,限定
      第二天交齐。
      
        无奈之下,只好再找两位管事商议。俞二算盘不吭声,罗小扁担板着脸问保长
      :“你说怎么办?”
      
        王三官叹了口气:“能咋办就咋办吧。不凑齐这些东西,大家都要成杨黑驴。”
      
        于是,罗小扁担就带着一伙保丁“来硬的”,翻箱倒柜、抓猪牵羊。慰劳品收
      齐了、人也得罪光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堵在大门口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三
      官当了保长也是个作孽的货色!”
      
        王三官自己也觉得灰溜溜的,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他对烧香拜佛流眼泪的老娘
      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是不是最后一次,不由王三官说了算。
      
        慰劳品“捐献”之后没两天,师管区的兵役通知书下来了——保和乡十六保,
      限七日内征召十名“甲级壮丁”(二十至二十五岁男丁)送舞阳县分编服役。并且
      说“如不足征额,得适当延伸年次”、“壮丁应征入营,不得逃避荣誉,如敢不遵
      法令,按逃避兵役罪从重判刑,刑满后仍须应征服役”……
      
        王保长一见通知就傻了眼——十名壮丁,这么多!
      
        照规矩,征召壮丁是“三丁抽一”,此外还有应征、缓征、免征等一系列条款,
      这样算下来,十六保的五个村每年最多只出一两个壮丁。可事实上,师管区根本不
      看户籍编制、全是硬性分派,说多少就是多少。去年是每个村摊一个、五个村五个,
      今年更不得了,每个甲派一个,总共十个!
      
        村里每年都收“壮丁费”,下至刚出生的男孩、上至没咽气的老头都要交钱。
      这笔费用也叫“欢送基金”,最初的目的是在壮丁服役时提供安家费、在壮丁阵亡
      时支付家属抚恤金,可随着逃避兵役的人越来越多,这笔钱就变成“买壮丁”的款
      项了。
      
        十六保今年的“壮丁费”只收上来三成,满打满算也只够买一两个壮丁的。眼
      下,这十个服兵役的名额让谁去填?王保长真是抓了瞎。
      
        保甲长和文武管事都属于“公职人员”,可以免服兵役;地主人家的子弟,村
      里还指望着他们纳捐交税,也不敢打发去当兵。想来想去,只有在交不起壮丁费的
      穷人身上动脑筋了。
      
        王三官找到几户人家,先是把师管区的兵役通知念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苦衷,
      然后说:“这抗战嘛,和求仙拜佛是一个道理,可以布施钱财、也可以肉身报答,
      各位手头紧、交不起钱,所以想麻烦你们去当兵、亲自报国,请问有什么意见?”
      
        那几个穷汉子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得没了影子。
      
        罗小扁担认为这办法不行:“要抓壮丁就不能客气,堵住房门、捆上就走,没
      啥好商量的。”
      
        可王三官坚决反对抓人,在他心目中,抄家征集物资已经是“作恶”的极限,
      捆人打人的事情是绝对不肯做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走“买壮丁”这条路。他的
      染坊原本打算买几担“洋靛”(洋靛比土靛的功效高,也贵得多),现在不买染料
      了,拿来买壮丁;三官庙前的杨树是他小时候栽的,现在也砍下来卖钱……七凑八
      凑,准备了四五千块,交给俞二算盘去物色壮丁。
      
        交差的日子到了。俞二算盘找来十个人,个个面带病容、瘦骨伶仃、东歪西倒、
      有气无力,一看就知道是沿街乞讨的流浪汉。
      
        王三官问:“上面要的是甲级壮丁,这些人……能行吗?”
      
        俞二算盘说:“要饭的别嫌馍硬,阎王爷别嫌鬼瘦。凭你给我的那几个钱,只
      能这样将就了。”
      
        到了县城,征兵站的军官一看见壮丁就火了:“都是啥货色?这些家伙别说去
      打仗,刮阵风都能吹跑了。”
      
        “长官息怒,这几个人瘦是瘦了点,可吃几顿饱饭、喷几口大烟,立刻就能来
      精神”,俞二算盘一边陪笑脸、一边把两千块钱塞到军官的手里。
      
        那军官顿时乐了:“也好也好,身体虽然差,却不用担心他们逃跑,还是不错
      的。”当即就盖章开了收条。
      
        于是,这十个“甲级壮丁”就当上了国军,王保长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四月份的时候,有消息说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国军立刻宣布“坚决迎击,即行
      决战,合围并歼灭之”。官道上尘土飞扬、兵马调动频繁,县政府命令各乡各保设
      置茶水站,为来往军队提供饭食。
      
        一天,大洼村开来一路军队,乡民们奉命安排接待,照例是一荤一素一锅汤、
      主食大饼和面条。没想到,还没开饭,这帮人就把伙房砸了,说“老子在前方打了
      大胜仗”,必须要用好酒好菜庆祝一番才行。
      
        老百姓没办法,只好照办。有人一边杀猪宰羊一边诅咒:“鬼子还没来,先让
      这些龟孙祸害光了。倒不如让日本把他们打死呢……”王三官连忙拦着不许胡说,
      这要叫国军听见了,又是个汉奸罪。
      
        一帮“胜利功臣”喝酒吃肉、兴高采烈,连连吹嘘他们消灭了多少敌人,还缴
      获了鬼子的战马。王三官看了一眼,那匹马小耳朵短腿、马背上还有拉车的“三花
      子”磨痕,分明是老百姓驾辕的牲口,哪里是骑兵的军马。
      
        大人们敢怒不敢言,只有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挺开心。罗小扁担带着保丁外出修
      工事去了,他的三个儿子就整天东游西窜、无法无天,这会儿又跑到伙房里要吃的,
      王三官给他们盛了碗羊下水,小家伙吃得满头大汗,高兴极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获胜庆功的国军总算吃饱喝足了,领头的军官醉熏熏地牵过
      “战马”,却发现马尾巴被人割掉了,顿时大发雷霆。
      
        五岁的铜豆在路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手里正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拣来的马
      尾。王三官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回来,那军官已经冲到孩子跟前,照着心
      口就是一脚,把这小家伙踢出去一丈多远。
      
        当天晚上,小铜豆死了,临死之前还在说:“保长叔叔,我再也不玩马尾巴了
      ……”
      
        承办修工事的罗小扁担捎话回来,说他那里的人手不够,请保长多派些人去。
      王三官也希望保丁们能早点完工、早些回家,眼看着就要打仗了,让谁把性命丢在
      战场上都不好,于是就亲自带着十几个壮劳力去帮忙。
      
        国军的工事在大洼村东北四十里,主阵地是一座小土山,上面修建了碉堡、战
      壕和防炮洞,分派给十六保的差事是在阵地的前沿挖一条二里长、一丈五深、一丈
      宽的大沟。
      
        新一师的一个团负责守卫阵地,几十个官兵拎着军棍来回监工,一会儿量量这
      里、一会儿踩踩那里,发现不满意的就骂、看见不顺眼的就打。民工们怨声载道,
      干起活来也是有一铲子没一铲子的,王三官连忙开导大家:“伙计们别偷懒,加紧
      干,干完了才好回家呀。”说着就带头挖土、挑担子。民工们看见平时不大干农活
      的王保长如此卖力,也都跟着干了起来。
      
        工程的进展很快,四五天后就差不多完工了,王三官一心盼着上头能赶快放他
      们回家去。
      
        这天下午,阵地上来了一群当官的,走在前面的人身披黑色斗篷、手里拿着根
      亮晃晃的小棍,气派很大。国军团长报告说:“我团摆成梯形防御,最前边是复哨,
      依次是班、排、连、营阵地,各相距二里,敌人从复哨打起需得三个小时才能打到
      山前,我军能够确保主阵地坚持一昼夜以上。”
      
        黑斗篷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这里是要害阵地,加强工事很重要。日军的工事
      修得好,我们要比他们的还好。”
      
        舞阳县的联保主任刘馨吾连忙凑上去:“这里的工事,正是敝县联保会协助建
      设的。”
      
        黑斗篷点点头:“很好很好,军政协作,十分重要。”
      
        刘馨吾得了表扬,高兴极了,挺着胸脯说:“长官明鉴,战事一开,敝县民团
      保证随时修固工事,誓死与国军共进退,绝不擅离火线。”
      
        ……
      
        在阵地上转了一圈,黑斗篷带着刘馨吾一帮人走了,王三官他们可就倒了霉,
      被扣在阵地上回不了家,说是要等开仗以后“随时修固工事”。
      
        王保长又气又急,打听那位黑斗篷是什么人物。当兵的回答:“是我们新一师
      的师长黄永赞4 。”
      
        民工们接着修工事,王三官因为是保长,被打发到伙房烧开水。
      
        5 月4 日上午10点多钟,王三官先是听见一阵枪声,然后就听见有人喊“日军
      打来了!”他只看见阵地上的人乱跑,却弄不清鬼子在哪里。这时候,有个长官嚷
      嚷着:“不许乱!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去。”王保长一想,自己的岗位在伙房啊,于
      是就去守在炉子边上,开始烧开水。
      
        水还没烧开,伙房里钻进来一个当兵的,探头探脑。王三官问:“长官们要喝
      开水吗?”
      
        “喝什么开水,人都跑光了,你也快走吧。”那士兵顺手把几个馒头揣进兜里,
      转身就不见了。
      
        钻出去一看,阵地上空荡荡的,不时有子弹“日—日—”地从头顶飞过,也不
      知道是从哪里打来的。王三官心说:这帮国军,吹牛“能够坚持一昼夜以上”,结
      果一锅水还没烧开就跑光了。
      
        山坡下是营房,一间大屋子里关着修工事的民工。国军逃走了,民工们却还锁
      在“大牢”里,急得直喊救命。幸亏王三官听见喊声,赶过去把锁砸开,这才把大
      家放了出来。
      
        干了半个月的苦力,整天挨打受骂蹲大牢,一文钱没得到还差点送了命,民工
      们个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又哭又骂。罗小扁担更是咬牙切齿、两眼通红,虽然
      王三官并没有说小铜豆的事,可已经有别人告诉他了。
      
        大家离开阵地向南走,没过多久,日本骑兵就追来了。
      
        旷野里,老百姓和国民党败兵被撵得四处乱跑。王三官他们躲在青纱帐里,眼
      看着小鬼子把好多国军俘虏押到河滩上,机关枪一阵扫射,通通打死了。民工们看
      得心惊肉跳,都说这些人死得窝囊,还不如先前在阵地上干一场呢。
      
        “修了半个月的工事,一点也没派上用处。国军原以为日本会从东北面进攻,
      结果却是从西北面打过来,那个什么梯形阵地就不管用了。”
      
        “前几天,一听说许昌城被鬼子占领,当官的就说顶不住顶不住,把行李都收
      拾好了,随时准备逃跑。”
      
        “这帮龟孙,只会祸害老百姓,死了也是活该”
      
        ……
      
        大路上有鬼子,民工们只得在青纱帐里穿行,好在大家都是本地人,熟悉回家
      的路。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面喊:“保长快来,保长快来!”
      
        原来,高粱地藏着五个国军,他们听见高粱秆子悉悉索索地响,还以为是来了
      日本兵,等发现原来是一群农民,顿时神气起来,破口大骂。罗小扁担回了句嘴,
      立刻挨了一枪托,他再也按捺不住,夺过步枪就把打人的家伙给刺死了。
      
        王三官赶到跟前,罗小扁担已经杀红了眼,地上摆着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一个
      士兵跪在地下喊“大爷饶命”,还说他家里有八十岁老母什么的。罗小扁担冷冷地
      说:“我不是你大爷,我也不认识你父母。”一刺刀就捅到他脖子上,吓得王三官
      闭上眼睛不敢看。
      
        再睁开眼睛,面前只剩下一个活着的国军了,这是个瘦瘦小小的军官,蹲在地
      上用手捂着脸,不停地发抖。
      
        在场的人都劝罗小扁担住手算了:“这个军官刚才也没惹我们,就放过他吧。”
      
        王三官也说:“这个人看上去年纪挺小的,饶他一条命吧。”
      
        罗小扁担的嗓子嘶哑了:“他没惹我,我儿子又招谁惹谁了?他年纪小,难道
      比我家铜豆还小吗?!”说着就踢了那人一脚,刺刀又要往下扎。
      
        那个军官被蹬了一个跟头,知道自己躲不过了,绝望地抬起头,喊了一声:
      “妈妈……”
      
        “杀不得!”王三官扑上去抱住罗小扁担:“作孽呀……是个女的。”
      
        真是个女的。
      
        小军官的帽子掉了,露出一头齐耳的短发。苍白秀气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扑漱
      漱地淌着眼泪,真是被吓着了。
      
        隔了好一会,这女孩才轻轻地说了句:“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那语气既像
      是劝说、又像是在求饶,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这句话使罗小扁担彻底泄了气,他跺了跺脚,走了。
      
        其他人也跟着往外走,谁也不愿意在这死尸遍地的修罗场里多停留一会。
      
        王三官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那女军官还坐血泊中间发呆。他想,一个女孩子留
      在这里,不被杀死也会被吓死,于是又转了回来。
      
        “姑娘,你准备去哪儿?”
      
        女孩摇摇头。
      
        “我们把死人埋起来,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
      
        掩埋尸首,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什么工具也没有,只好用手捧着泥土往死人的
      身上盖。其他人看见王三官不走,就唧唧咕咕地瞎议论:“王保长怎么了?又在当
      滥好人。”
      
        “王三官打光棍久了,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过来帮忙。到底是人多好办事,不一会的工夫就垒起了一
      座小坟包。
      
        “姑娘,跟我们走吧。你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呀。”
      
        “我不要投降日本人!”
      
        王三官知道,刚才杀人的举动使这女孩子产生误会了,连忙解释说:“你别怕,
      我们和日本人没关系,不是汉奸、也不是土匪,我们就住在前面的大洼村,天地良
      心,我们绝对不会害你的。”
      
        “是真的,我们都是农民,本分人。这位王大哥还是保长呢,有名的大好人!”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大概,那女孩也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野地里有些害怕,犹豫了一阵,终于起身
      跟着大家走了。
      
        天黑以后,一群人回到了村里。
      
        担惊受怕好多天的村民们涌到村口迎接亲人,大家都对那位穿军装的大姑娘觉
      得好奇,纷纷打听着:“这是谁呀?”
      
        “是王三官的老婆”,有人笑着宣布。
      
        于是,小孩子们就跟在他和她后面喊:“王三官,讨婆娘!新媳妇,进洞房!”
      
        听见这话,原本跟在身后的姑娘站住脚不肯走了,王三官也呆立在家门口,不
      知道该不该请她进屋。
      
        看见他俩尴尬的样子,一帮小孩更加哄闹起来:“天上下雨雷对雷,两口子打
      架锤对锤;瞎子寻个算命的,一辈子谁也不看谁!”
      
        王三官的老娘虽然弄不清是咋回事,但对这秀气的姑娘也十分喜爱,赶紧拉着
      她进了家。
      
        刚进屋,女孩儿就眼泪汪汪地冒出一句:“我不做你的老婆!”
      
        “谁要你做老婆了?”王三官呵呵直乐:“大妹子,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不当老婆当妹子,姑娘立刻不哭了,笑着说:“谢谢你,我叫柴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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