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44年5 月,鬼子进了舞阳县。
      
        一直到6 月份,日本人都忙着在平汉铁路南边打仗,没有到乡下来。倒是时不
      时能见到掉队的国军官兵到村里面讨吃的,这些败兵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威风,被老
      百姓又打又骂,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5
      
        柴志兰在大洼村住了好些天,王三官的母亲认她做了干女儿。虽然大家对这个
      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很客气,但她还是急着要走。她坚持认为日本人一定会到乡下来,
      坚决要在鬼子到来之前就离开这里,王家人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没有用。
      
        柴志兰的家乡在西南大后方的贵州,而这时候南边还在打仗(豫湘桂会战),
      想要回家就只有向西北走——经豫西到山西、陕西,再转道四川和贵州——这一路
      可不容易,即使一切顺利也要走上大半年。
      
        于是,王家忙着给她准备上路的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要做几件衣服。王三
      官是开染坊的,布料不用愁,可柴志兰却不会针线活,只好请姐姐帮忙。
      
        王三官的姐夫死了,姐姐这时正带着孩子在娘家避难。
      
        5 月2 日那天,日军轰炸了舞阳县城。飞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跑出去看稀奇,
      王三官的姐夫说:“荒唐,有什么好看的,”就躺在床上睡大觉。
      
        天上总共来了两架飞机,个头都不大。有人说:“不怕不怕,这飞机是公的。”
      意思是小飞机不会丢炸弹。可没想到鬼子的“公飞机”也能下蛋,转了一圈就扔下
      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轰隆隆地爆炸了。
      
        有颗炸弹落到王三官姐姐的家里,没响,可那个铁疙瘩穿透屋顶直砸下来,正
      掉在他姐夫的肚皮上……姐夫在世的时候发了笔横财,姐姐怕婆家的人分财产,刚
      办理完后事就收拾细软跑回娘家来了。
      
        这会儿,姐姐一边做衣服、一边和柴志兰闲聊天。
      
        “妹子,你在军队里,手下管的是女兵呀?还是有男的?”
      
        “我是医助,不带兵的”,柴志兰笑了。
      
        “啊呀,没有兵还算是什么官。你一个姑娘家,大老远的跑出来,图的是个啥
      呀?”
      
        “为了民族救亡,为了我们国家。”
      
        “哎哟,又是民族、国家,县长才爱讲这样的话”,姐姐撇了撇嘴,“你姐夫
      说过,禹县长一讲民族啊、国家啊,不是骗人钱财就是要人送命”。
      
        “可是,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危难关头,要靠大家来救亡啊!”柴志兰认真地争
      辩着。
      
        “傻瓜,别信这个。骗人的时候才说‘我们国家’呢,等交完钱送了命,我们
      还是我们、国家还是国家”,姐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怎么能这样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起来挽救我们的国家,大家要亡国
      的呀。”
      
        “瞧你说的,亡国不亡国,不过是换一拨当官的。庄稼还在地里长,老百姓还
      是老百姓。”
      
        “你……你愿意做亡国奴,我可不愿意!”柴志兰急得脸通红,“凭你怎么说,
      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就是不能当亡国奴!”说着就哭了起来。
      
        姐姐原本是闲聊,却没想到却把干妹子惹哭了,不禁觉得好笑:“好吧好吧,
      你不愿当亡国奴,我也不当了。过来试试衣服,穿上新衣裳、赶紧挽救我们的国家
      去吧!”
      
        柴志兰这才破涕为笑。
      
        两个女人的谈话,王三官一直在旁边听着。
      
        以经验而言,他比较同意姐姐的观点。因为现实的事例就在面前摆着:平时成
      天把“民族大业”、“抗日救国”挂在嘴上的舞阳县长禹升联,遇到日本飞机扔炸
      弹,立刻就跑不见了,临走时还带走了政府的公款,搞得公务员的薪水和死难者的
      抚恤金都没有办法支付(1948年,禹升联曾经再度担任舞阳县长);同样,成天标
      榜“救国”、动不动就威胁要“处置汉奸”的民团团总关震亚、尚振华,一见到日
      本人立马就投降了,当上“绥靖一师”的正副师长,自己先做了汉奸。
      
        柴志兰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政府和军队的所作所为却使她的说法很难具有说服
      力。她之所以急得哭起来,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什么证据能够赢得老百姓的信任,
      爱国的初衷和现实的后果竟然如此矛盾,连她自己也感到困惑难堪、无法解释。
      
        但是,她的话仍然对王三官有所触动。
      
        王三官是个中庸的人,天性不愿伤害任何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恪守本分、每
      个人都能平安快乐,甚至希望这世界可以永远一成不变,可事实上却难以做到。这
      半年多的保长生涯使他如履薄冰,而即将面对的现实就更让他惶恐不安——日本人
      来了,他们会做什么?真的如柴志兰所说,要当亡国奴了?那么,亡国奴的生活和
      原先有什么不同、到底有多可怕?这一切,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却又很怕知道。
      
        王三官的胆量不大,却也并不比别人胆小,只是在他的人生哲学中,“天命性
      道”的成分远胜过“舍生取义”。他不愿意去冒险,但柴志兰刚才提到的“国家兴
      亡,匹夫有责”仍然给了他极大的震动,虽然他不能像这女孩子一样的背井离乡、
      奔赴国难,但他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一个正派人应该奉行的原则。
      
        可是,该怎样救国救民呢?是像禹升联县长那样?是像披着黑斗篷的师长那样?
      是像那几个被罗小扁担杀掉的国军士兵一样?还是像眼前这位哭哭涕涕的女军官一
      样……这都不是办法啊。
      
        或者,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也是一种求得平安的选择?
      
        “管他呢,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今后还是这么办吧。”
      王三官心想,也许,亡国奴的滋味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柴志兰离开大洼村的第二天,日本鬼子来了。
      
        中午的时候,东面的山坡上出现一大堆人,不像是逃难的群众,但分辨不出是
      在做什么,这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从南面也来了队伍,前面的骑着马,
      后面跟着一串步枪和机枪,穿的是米黄色衣服——日本人!
      
        老百姓惊慌起来。6 月份,地里的玉米刚拔节,只有村东的一片“草高粱”
      (当饲料用的大高粱)可以藏人,于是大洼村的男女老少都拼命往这一小块青纱帐
      里钻。男人们牵着牲口、女人们拿着行李,蹲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不一会,高粱地外有人嚷:“都出来吧,早看见你们了,还躲什么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外面又喊了:“保长出来!王三官先出
      来!不然就开枪了。”
      
        “这是谁啊?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三官犹豫着站起来。
      
        姐姐一手抱着个座钟、一手扯着他的裤腿,不让他出去。可不出去又怎么行?
      人家要开枪了。
      
        地头上站着几个穿绸缎衣服的人,领头的拎着把盒子炮,原来是先前的土匪头
      子、外号“山连山”的崔巍。他对王三官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王三官跟着他向东面的山坡走。到了这里才看见,坡上站着一群青壮年,都被
      绳子捆着、拴成一串,日本兵把几个人推到一个大坑旁边,用刺刀一捅、人就栽进
      去,然后再押一拨人上来……有几个“机灵的”没等鬼子刺刀扎上就往坑里跳,鬼
      子就向坑里填土,生生把他们活埋了。
      
        俞二算盘的哥哥“俞大算盘”也和鬼子在一起,看见王三官来了就问:“村子
      里藏着有支那兵没有?”
      
        王三官知道他问的是国军,连忙摇头。
      
        又问:“有枪没有?赶紧交出来。”
      
        枪支倒是有。保丁配备了几杆“土压五”,前些天还抢了两枝汉阳造,因为怕
      惹祸,都丢到井里去了,王三官答应:“马上捞出来,全部上缴。”
      
        这时候来了个日本官,指着高粱地“咿哩哇啦”一通吼叫,意思是要那里面的
      人赶紧出来。俞大算盘也催着王三官去喊人,不过还是悄悄交待了一句:“女人藏
      着,别出来。”
      
        回到大洼村,村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鸡毛、猪头和牲畜的毛皮身子随处
      可见。小鬼子吃鸡只吃腿,撕下鸡腿烤着吃,杀猪只要肉,用铡刀把猪砍死,割下
      几块肉挑在枪上,别的就不要了。
      
        王三官家的耕牛也被杀了,牛屁股上的肉被切去了两块。院子里满是破碗烂瓷,
      粮食、被褥、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墙上还写着几个字:“大日本皇军在此路过,昭
      和十九年。”
      
        这帮鬼子,有柴草不用,把各家的纺车、桌椅板凳拿来烧水做饭,吃饱喝足之
      后就在面缸里、灶台上拉屎撒尿,真是可恶至极。看见老百姓回村,一帮鬼子又兴
      奋起来,跑到路口比划下流动作,嘴里嚷着:“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等发现回
      来的人不是大老爷们就是老太太,顿时气急败坏:“哭啦,八格牙路。”
      
        一个大胡子日本兵拿着根硬木秤杆,见人就打。那时候,豫中的男人大都剃着
      光头,秤杆敲在脑袋上“噼啪噼啪”的响,逗得其他鬼子哈哈大笑。打到罗大扁担
      头上,秤杆断了,鬼子兵就端着刺刀在他头顶上来回猛挫,老头的头皮刺烂了,鲜
      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人们又气又怕,可是谁也不敢反抗。
      
        王三官的心里一阵阵的痛,他明白:从今以后,要当亡国奴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王三官娶亲了,新娘子姓谢,是保和乡卸甲店人,比他小
      十岁。
      
        他依然是十六保的保长,罗小扁担也还是他的副手,只有俞二算盘到县里做事
      去了,他哥哥“俞大算盘”在日本人开办的“大信公司”里当总办,捎带着把一家
      人都弄到县城里“做官享福”。
      
        王三官没有享福的运气。日本人在县城东南的望城岗建造飞机场,同时还加固
      城墙、维修公路、垒筑碉堡、开挖壕沟,征用大量民夫。保长的任务是召集青壮劳
      力替鬼子干活,这让王三官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农历十月十五,是下元水官“洞阴大帝”的生日。
      
        水官是主管“解厄”的,往年这时候,人们都要到三官庙来祈求消灾,可今年
      却办不成了,大洼村的三官庙已经被日本人拆掉,砖头和木料都拿去修了炮楼。
      “洞阴大帝”连自己的灾祸都不能免,当然也就更帮不上凡人的忙了。
      
        这天,罗小扁担倒是挺高兴的,一大清早就满世界嚷嚷:“屎壳郎掉进面缸里,
      又是个白胖小子!”——他老婆的本事大,还真的给他生了个“土豆”。
      
        王三官打发新媳妇到罗家帮忙,顺便通知罗小扁担今天不用干活,他自己带民
      夫出工就行了。
      
        民夫出工一定要有人带队,不然的话,鬼子看见四五个人走在一起就会开枪。
      
        向据点行进的路上,王三官走在前头,胳膊上戴着写有“保和乡十六保”的袖
      箍,手里举着膏药小旗——这是白天的道具。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得打着灯笼、手敲
      小锣,一路走一路喊:“平安喽,没事喽……”
      
        自从修起了炮楼,稀里糊涂被打死的人太多了。王三官的岳父是个裁缝,每天
      夹着布包袱、走村串户的招揽生意,有次经过据点的时候脚步快了点,炮楼顶上的
      日本人起了疑心、冲着他一阵喊叫,裁缝听不明白,就想从包袱里把“良民证”掏
      出来,鬼子见他的手往掖下摸,立刻开枪,当场把他给打死了。从那以后,王三官
      每次出门都要提醒大家:“手直点、头低点,遇见鬼子走慢点。”
      
        民夫的集合地点在尹集,据点前的哨卡是个要命的关口。
      
        王三官远远就把手举得高高的,一手挥舞膏药旗、一手拿着香烟,走到跟前鞠
      个躬,先说“太君,我们是苦力”,然后递上烟卷,算是“心交心交的”——这是
      规矩,每次都要给鬼子送点东西,如果不“心交”、他就发脾气打人。
      
        进了据点就排队,等日本人来派工。
      
        管工的军曹个子很矮、样子很丑,不像个当兵的。也许正是怕别人蔑视他,他
      就用更加凶恶、更加残暴的行为来表现自己的勇猛。几个月里,各乡的“苦力”被
      这个名叫勾口右京的矮鬼子打死了十多个,打伤打残的更是不计其数(抗战胜利后,
      好多人都想找勾口右京报仇,可惜让他跑掉了)。
      
        勾口右京指挥民工就像带兵一样,先点验人数,然后喊口令:“列子开”( 立
      正) !——“西塔里母开西塔里”( 向左转) !——“马野撕卖”(开步走) !…
      …大队人马就出发,一路上还不停地催促:“合牙苦、合牙苦”(快点)!稍不留
      神,大棒子就打过来了。
      
        按规矩,民夫干活,保长也要跟着监工。可这一天王三官却没去,他要去县城
      办事。
      
        王三官去县城,是想把十六保的几个村民保出来。
      
        舞阳县维持会成立以后,保和乡一带被划为“模范治安区”,是最先被要求办
      理“良民证”的地方。这良民证是两面对折起来的小纸片,一边写着姓名、年龄、
      住址、职业,另一边贴照片、摁手指印。鬼子的要求是每个村民都必须照相办证,
      可问题就出在这照片上了。
      
        那时候的河南农村,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照过相。且不论忌讳照相“丢了魂”,
      就是这每张照片十元钱(储备券)的“照相费”就叫人开销不起。所以,好多人都
      采取了一家只办一张证、几兄弟合用一个证的办法,谁出门谁就揣着良民证。
      
        这办法平时胡乱应付还将就,可遇到大检查就没戏了。前两天,游击队打死了
      鬼子兵,日军立即拦住路口盘查过往行人,结果,十六保有三个村民的良民证露了
      馅,被抓到县城关了起来。
      
        王三官进县城,先去求俞二算盘帮忙。
      
        俞家兄弟如今在日本人手下当差,说起话来也是拿腔拿调的:“虽说是乡里乡
      亲,可也难保是不是游击队的探子,真让我做难呢。”
      
        王保长赶紧陪笑脸:“哪里会是探子,无非是相片对不上、证件不合规矩,这
      都是因为穷嘛。别说他们了,就连我也是头一次照相。”
      
        俞二算盘乐了:“真是的,要不是为了办良民证,我也没开过这洋荤。”
      
        王三官趁他高兴,连忙把篓子里的二十斤猪油拿出来:“俞先生在城里生活也
      不易,一点小意思,瓜子不大是个心。麻烦你好歹把事情给熄灭了。”
      
        俞二算盘这才说:“不是外人,别害怕。我去便衣队听个信,你就放心吧。”
      
        下午,俞二算盘回来说:“成了,带上手印,跟我去领人。”
      
        舞阳县的看守所在西大街(现在的舞阳文化站),院子中间蹲着大狼狗。关在
      牢里的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样子凄惨极了。十六保的三个村民看见保长就咧着
      嘴巴哭,牢里的其他人有的哀求“把我也保出去吧”,有的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请好心人给家里捎个口信”……
      
        办完手续,领着人出来,在大门口正遇上“山连山”崔巍。这家伙先是愣了愣,
      接着就笑起来:“巧了,我还想抓你呢,你倒送上门了。”王三官这时也看见五花
      大绑的罗小扁担被拖进了看守所,顿时就懵了。
      
        原来,这天上午,一伙日伪军从大洼村外路过,别人都往东南方向走了,却有
      个鬼子兵脱离队伍、跑到村里来“发癫”。他先是把“王翘鼻子”的媳妇追得满村
      跑,后来实在撵不上了,一扭头就钻进了罗家。
      
        罗小扁担的老婆刚生了孩子,好些女人都在那里帮忙。鬼子突然间冲进去,屋
      里顿时炸了锅,老婆媳妇东躲西藏、日本鬼子上窜下跳,折腾得鬼哭狼嚎、乱七八
      糟。外面的罗小扁担再也忍不住了,喊一声:“这畜生,不让咱活了!”拎起院子
      里的铁锹冲进去,搂头就打。
      
        可是,屋里的人太多、铁锹施展不开。才打了几下,小鬼子就带着伤跑了出去,
      守住院子向屋里开枪,子弹穿过窗子飞进来,把缩在炕上的罗小扁担老婆和王三官
      的新娘子都打死了。
      
        没过多久,鬼子兵和便衣队也闻声赶来,一把火烧了罗家的房子。金豆、铁豆
      和刚出生的小土豆都被关在屋里烧死了,罗小扁担被打得皮开肉绽、押到县城等候
      处决。
      
        按“保甲连坐”的规定,管事犯事,保长要负连带责任,罗小扁担活不成,王
      三官也被关进了死牢。俞二算盘吓得面无人色,他要不是到城里当差,这回也得跟
      着送命。
      
        罗小扁担的腿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岔子,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一会儿哭
      一会儿骂。清醒的时候,要么说:“保长啊对不起,我把你老婆害死了,把你也害
      了。”要么就骂:“王三官,你这个笨蛋,为什么把我的枪收缴了?要不然,我今
      天非打死几个小鬼子不可……”
      
        王三官欲哭无泪。
      
        天黑的时候,死牢里的人被押到“五二部队”的营地,这里原先是个书院(解
      放后的舞阳县中心粮店),院子外边的操场就是行刑的地方。
      
        那时候,舞阳县城里的日本驻军很多,除了“五二部队”,还有“四七部队”、
      “五八部队”、“红部队”,弄不清是什么编制,反正都属于第三十七师团。日军
      中有老兵,也有没打过仗的新兵,鬼子就用中国人“练手”,让新兵拿刺刀捅人来
      提升胆量。
      
        操场上立着四根柱子,相互间隔五米左右,罗小扁担和另外三个人被蒙着眼睛、
      绑在柱子上。操场边有一群日本兵,四个人一组、站成好多排,都端步枪、插着明
      晃晃的刺刀。当官的把小旗一挥,当兵的就一拨接一拨地往上扑,这个捅完了那个
      捅,把柱子上的人扎得不成样子。每次杀人之前,日本教官都要先比划一下,杀过
      之后还要点评一番,鬼子们哄笑着,完全不把柱子上的生命当回事。
      
        面临死亡,王三官并不害怕,他只是感觉到几分沮丧——这样的任人宰杀,就
      是亡国奴的滋味啊——想起柴志兰临走时说的话,“我不当亡国奴,凭你怎么样,
      就是不能当亡国奴!”心里不由得好一阵懊恼:大老爷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孩儿,
      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接连杀了两批人,王三官估摸着快轮到自己了。
      
        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一个日本娘们,嘴里喊着:“乔都吗代(等一等),王保
      长的有?”
      
        和这女人一起的还有个名叫柳赖的日本浪人,这家伙不是什么好鸟,在县城开
      办“警察训练班”,是便衣队的头子。可是,柳赖跟日本军官叽里咕噜一番,鬼子
      居然就把王三官给放了,那日本娘们还过来鞠躬,请王保长去“敷啦敷啦”。
      
        王三官莫名其妙拣回了一条命,虽然不懂这“敷啦敷啦”是啥意思,但比起
      “死啦死啦”肯定要舒服一些。他弄不明白,这日本女人为什么要救他?
      
        舞阳城北大街有个日本“慰安所”,平时,王三官从没想过要看那里一眼。可
      现在,这女人带着他走了进去,还准备好“热汤”、要帮他洗澡,原来所谓“敷啦
      敷啦”,是这么个玩意。
      
        王三官既害羞又害怕,死活不肯在这日本女人面前脱衣服,那女人急了,悄声
      说:“王先生,您别担心,我也是中国人。”
      
        事情是这样的。
      
        吃晚饭的时候,“大信公司”在慰安所旁边的饭店里宴请贵宾。“大信公司”
      是日本人借商贸名义开办的特务机构,隶属于郑州的十二军军部,今天的客人是总
      经理重本仪一的亲戚、日军骑兵第四旅团的吉田大佐。
      
        席间,吉田大佐说到1941年日军从舞阳县撤退的时候,他的战马和几个部下的
      尸体没来得及运走,可这次去大洼村附近重游,发现士兵和马匹早已被掩埋好了,
      还立上了坟标,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
      
        陪坐的“俞大算盘”正好知道这件事,立刻报告这是王三官干的,还说他现在
      已经被便衣队抓起来、马上就要没命了。当时,便衣队的柳赖也在酒桌上,重本仪
      一当即派他去刑场看看,如果人还活着,先送去“敷啦”一下,再带到饭馆里来见
      面。
      
        柳赖知道,在死囚牢里呆过的人,即使没死也一定很埋汰,所以他直接叫了个
      慰安妇跟着去刑场。舞阳县“慰安所”里有四五十个慰安妇,大多是从北平、保定
      抓来的女青年,日军强迫她们穿和服、说日语,所以外人还以为她们是日本女子。
      给王三官洗澡的这位,以前是保定女子中学的学生,两年前就被鬼子“征用”了,
      最近才随军到了舞阳。
      
        便衣队的人给王三官准备了一套新行头,硬底鞋子、瓜皮帽、斜纹洋布的衣服
      裤子,上下一身青,质量不错,可王保长却觉得穿起来浑身的别扭。
      
        来到饭店包间,俞大算盘大呼小叫:“恭喜兄弟了,大难不死,还享受了艳福,
      真是好人有好报啊。快来谢谢各位太君!”
      
        王三官挨个给鬼子们敬酒,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酒桌上的人都以为他是喜极
      而泣,纷纷开怀狂笑,可是,只有王三官自己清楚,他是为了亡国奴而哭。
      
        他哭被打死在炕头的新婚妻子是亡国奴,哭被烧死在家里的金豆、铁豆、土豆
      是亡国奴,哭被刺刀捅死的罗小扁担是亡国奴,哭在慰安所里受侮辱的说日本话的
      女学生是亡国奴,哭这个没羞没臊的俞大算盘是亡国奴,更哭自己也成了个亡国奴。
      
        他哭,是因为不知道这亡国奴还要当多久,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再当亡国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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