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中央文革”发出通告,命令停止一切武斗,并正式宣布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
      织,马上实行大联合。大联合是革命的需要,是斗争的大方向,谁不服从谁就是不
      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这条新闻时,牛司令和造大的首领
      们都惊呆了,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妈妈的,红色儿挑起了那么多大型武斗,
      杀害了我们那么多阶级弟兄,居然也摇身一变成为革命组织了?不行,红色儿靠保
      皇起家,一直干着打击和杀戮革命造反派的勾当,决不能承认他们是革命组织。
      
        造大头头们义愤填膺地召开了会议,一致同意派人到中央文革上访,彻底揭露
      红色儿的反革命罪行,让中央发话,认定红色儿为反革命组织。
      
        要上访就得有上访的材料,做到有理有据,有利有节,恰到好处。准备上访材
      料的任务交给了二哥,他是大喊大叫的总编辑兼社长,也是造大的副司令和秘书长。
      二哥便瞪大一双近视眼,彻夜不眠地翻阅大喊大叫报的合订本,摘录红色儿的劣行,
      从如何保皇到假造反,从打击造反派到蓄意挑起武斗,从烧毁火车站到出动坦克撞
      塌电业大楼,等等,共计十大罪状。经军部立会讨论通过,决定由将军带人进京。
      将军一向稳重老练,有学识,思辨能力强,又有风度,作为造大的使节最为得当;
      但将军的弱点是有点右倾,斗争性差了些。为了能够很好地使他扬长避短,牛司令
      委派干菜带几个人保驾护航,以便在关键时刻提醒将军坚持立场,不犯王明的右倾
      投降主义错误。想不到将军坚决反对,认为此次进京与中央文革对话必须谨慎从事,
      言行粗鲁可能引起对方反感,弄不好有理也会变成没理。二哥赞成将军的观点,说
      这又不是去打仗,最好不派胳膊粗力气大、脾气暴躁、动辄拳脚相加的人做随员,
      倘若派了干菜去,谁敢保证情急之下,他不会抡起巴掌打得中央文革的接待人员满
      地找牙?那样可就把祸惹大了。牛司令听了,觉得不无道理,就不再坚持,答应随
      行人员由将军自己挑选。
      
        将军挑选了几个温文尔雅的“文职”人员,外加一个跳梁小丑华生。将军带华
      生随行是因为他口勤腿勤,有办事能力,比如找个住处、买个车票啥的,需要有这
      么一个人。人员挑选完毕,阿义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要带两个女的,长得漂亮点,
      又能说会道,也许有用。他的提议立即遭到将军反对,将军甚至在心里怀疑阿义的
      动机带有某种不纯的成分。今天想来,阿义的提议很有超前意识,他是想让漂亮女
      人去“公关”,只是当时还没有“公关”这个词,结果却险些被将军误解,闹出不
      愉快。事隔数十年后再看,哪个单位不预备几个美貌女子以备不时之需,一旦生意
      上出了难题,就把她们派赴前线,一顿酒饭下来,一首舞曲终了,难题往往迎刃而
      解。要不满大街的招聘广告为啥都要标明,应聘者为女性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
      之间身高一米六O 以上体美貌端等字样?为的就是“公关”嘛。可惜,将军不仅右
      倾而且封建保守,拒不采纳阿义的建议。
      
        中央文革的接待站设在中南海,戒备森严,对所有前来上访的人员都要进行严
      密盘查,再填好上访的表格,连同材料一块报上去,何时接见,等候通知。因上访
      的人员特别多,将军等人整整等了三天才得到接见的通知。接见他们的是个军人,
      坐在接见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大厅中还有好多接待人员,也都是军人。这些军人的
      服装都一模一样,从外观上根本分不清他们的级别、职位的高低。其实,对全国各
      地群众组织的上访,他们早就统一了口径,说的话如出一辙,诸如“要顾全大局”
      呀,“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呀,“无条件地实行革命的大联合”呀,
      等等。用今天的话说,全是套话、废话。如今看来,由于各地烽烟四起,武斗越来
      越凶,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交通瘫痪,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按照
      所谓“中央文革首长”提出的“文攻武卫”再闹下去,真是“国将不国”了。实行
      大联合的目的是停止武斗,尽快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至于给每个群众组织都
      冠以“革命”二字,不过是一种安抚罢了,和历史上对农民起义的招安差不了多少。
      
        可那些打得不可开交人人像乌眼鸡似的群众组织,都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革命
      的一群,对方全是反革命、臭狗屎,非要让中央领导出面,像法官那样判自己赢,
      判对方输。这种想法比小孩子还天真幼稚,中央哪有那个“闲心”管你们这些扯不
      断理不清的烂眼子事。偏偏这些群众组织“傻狗不识臭”,对立的双方千里迢迢一
      路打到北京来,真叫上面烦透了。所以,当听了文革接待站的人员说了些不痛不痒
      的官话后,都感到很失望,都想再充分申诉一下自己的理由,引得接待人员烦上加
      烦,不得不命令他们赶快回去,无条件地与对方组织联合。
      
        将军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从一些被接待过的群众组织代表那里揣摩出上边
      的意图,因而对这次上访已不抱任何希望。进了接待站,简单地说明了一下S 市文
      化大革命的情况,就聆听接待人员的教诲。接待人员对将军的态度很满意,话就多
      了些,也增加了语重心长的意味。将军的目的是想通过接待人员的口,进一步摸透
      上边的意图和目前全国的形势,回去也好向牛司令等汇报,审时度势,别使造大干
      出傻事蠢事来。他当时就已估计到,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日后肯定要清理,“秋后
      算账”是免不了的。
      
        将军与接待人员谈得融洽,正想借机把上边的“底数”进一步摸清,意外的事
      件突然发生了。是小丑华生发现了前来上访的红色儿头目何大头等一行人,如同白
      日见鬼一般,挥拳跳脚地呼起了口号:打倒反革命组织S 市红色儿!打倒坏头头杀
      人犯何大头!打倒……他这一打倒不要紧,使整个接待站里的人把惊诧的目光全集
      中到将军这边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快步走过来扭住华生,咔嚓一声给他戴
      上了手铐。要知道,这里非比寻常,是权力无限的中央文革直接隶属的机构,正所
      谓“天子脚下”,在这里闹事就等于闹到中央头上,尤其目前正搞大联合,到这儿
      撒野无异于破坏中央部署,罪名不轻啊。将军一看,心里叫苦不迭,忙站起来向警
      卫战士和接待人员道歉,并解释说,华生在武斗中精神受过刺激,现在突然发作了,
      并非有意破坏接待工作。接待将军的军人本来对将军印象不错,又看将军说得诚恳,
      就示意警卫战士放了华生,叮嘱将军以后千万不要再带这样的人出来。将军频频点
      头,带着华生等人快速退出接待站。
      
        回到S 市,将军把上访中得到的一些信息汇报给造大军部,表明自己的态度,
      立即着手与红色儿联系,研究革命大联合事宜,争取主动,尽快获得担任“支左”
      任务的坦克部队的好感,从而扭转他们对造大的不良印象。想不到将军的话遭到军
      部全体头头的痛斥,一致认为他再次犯了右倾投降主义的错误,比陈独秀还陈独秀,
      甚至怀疑他想出卖造大。将军不得不中途退出会场,叹道:竖子们不足与谋,造大
      危在旦夕矣。
      
        牛司令认为必须继续上访,但要派立场坚定的左派前往。大家想了想,一致推
      举牛司令亲自走一遭。牛司令就带了干菜等一群干将再次赴京。然而,他们足足等
      了一周,等来的是文革接待站的一纸遣返令,说S 市的文化大革命情况中央已明,
      勿需上访,以后由中央统筹解决,限来访人员两日内离京。牛司令看了目瞪口呆,
      干菜气急败坏地要冲进接待站理论,被人们死死拦住。就这样,牛司令一行灰头土
      脸地回到S 市,埋怨将军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所以人家一听“S 市”二字就反感,
      连见也不肯见了。将军听了,摇头苦笑,无话。
      
        大约过了十天,牛司令得到坦克部队通知,说中央首长近日将接见东北各地的
      革命群众组织代表,要造大牛司令做好准备。三天后,牛司令与冤家对头何大头同
      时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带队的是坦克部队的一位首长。牛何二人一路上唇枪舌剑,
      互相揭发批判,牛司令的鼻高音和“十响一咕咚”震动了半列火车,何司令的大脑
      袋也摇得车厢乱晃,两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只差没有骂祖宗打交手仗。坦克部
      队的首长劝阻不住,只有听之任之。抵京第二天就到人民大会堂,东北三省的主要
      群众组织头头都集中在一起,等待中央首长出来接见。到底是中央的会堂,即使是
      头上长角身上长刺造了几年反的头头们也都屏声敛气,静静地等着。谁也不知道会
      是哪位中央首长接见他们。
      
        十点整,中央首长来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敬爱的周恩来
      总理。更令人惊讶的是,周总理已不似前些年那样光彩照人,形销骨立,一脸倦容,
      惟有两只眼睛一如从前,目光炯炯。他们哪里知道,就因为全国无休无止的派仗使
      日理万机的总理忧心忡忡、心力交瘁,健康大大受损。如今,为了挽救濒临倒闭的
      国民经济,不得不抽出相当的精力,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亲自说服一群群不顾大局、
      不明事理的群众组织头头,让他们息戈罢兵,还国家以安宁,还人民以太平。周总
      理没用什么人作开场白,开明宗义,说把各位请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停止打派
      仗,实行大联合。要求每个人每个群众组织必须顾大局识大体,以党和国家的利益
      为重,以人民利益为重。接着,总理谈起每个省的情况,要求两派组织的代表当场
      表态。在谈到S 市情况时,总理显得很生气,问了一句:听说坦克也上街了?两派
      群众组织没有什么根本利害冲突,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嘛。这时,静静的会场里突然
      站起一个人,高喊一声:报告总理,S 市的红色儿把火车站烧了!
      
        是我们的牛司令。牛司令的一曲鼻高音,引得满座皆惊,台上台下的无数双眼
      睛都投向牛司令的三角脸儿。与会的各路大军头头,哪个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
      在这种场合敢于跳起来,打断总理的讲话,惟有我们牛司令一人,足见牛司令的胆
      识非同一般。
      
        总理锥子般的目光盯着牛司令,情绪有些激动。他说,我听说了。你们知道不
      知道,因为车站被烧,火车停运,交通中断,抗美援越的物资受阻,造成了多大的
      政治影响?这件事以后一定要追查。但是现在,马上停止武斗,实行两派联合。大
      联合,就是高于一切的政治任务!
      
        牛司令坐下,斜眼望着垂头假装记录的何大头,心里充满子胜利的快意。牛司
      令想,何大头呀何大头,我老牛当着总理的面揭了你的老底,你他妈连一个扁屁也
      没敢放,因为你心虚。不管怎样联合,有跟你算总账的那一天,咱们走着瞧。
      
        从北京返回S 市,牛司令精神振奋地召集大军首领开会,说总理当着全东北群
      众组织代表的面,严厉地批评了红色儿。然后,便研究与红色儿搞联合的事。经坦
      克部队出面协调,两派代表聚在一起,一致同意停止武斗,有关大联合的具体事项,
      双方进一步协商,需要草签一个协议,共同遵守。至此,持续了数月的枪声终于停
      顿下来。
      
        好比大战结束,满城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在屋子里憋闷了许久的市民,可以不
      再关门闭户提心吊胆了。他们不顾冬季的严寒,成群结队地来到街上,呼吸新鲜空
      气,像旅游者一样参观战争留下的痕迹。此间,电业大楼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从
      早到晚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奔向那里,朝着被坦克撞出的大洞指指点点,长吁短叹。
      
        我们也想到那里看看。我们已经有半年多未路过天桥去道里了。但是不敢。虽
      说开始大联合了,可两派之间的争斗远未结束,枪支弹药依然在各派手里,真正化
      干戈为玉帛还需要时日。想不到就冒出了一个不听邪的,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
      地走过天桥,前往道里“观光”。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而归。
      
        是我们天真可爱的法海和尚。法海君自听说两派大联合的消息后,就几次跃跃
      欲试,要去道里看看,还想拉上我们一起去。我们劝他过一段时间看看形势发展再
      说。哪知他趁我们不注意,一个人踏上了危险之旅。按理说,法海和尚在造大中并
      非知名人物,红色儿中认识他的人也不多。是他的那副贼头贼恼的偷儿模样引起了
      守桥红色儿的注意。大老远,红色儿们就发现了一个穿着对襟小棉袄的家伙形迹有
      些可疑。你看他,刚刚踏上天桥,肿眼泡下的一对小眼睛便闪烁出鬼鬼祟祟的光,
      一边迟迟疑疑地走,一边像老鼠出洞似的四处打量。他仗着胆子来到天桥红色儿的
      防区,融入穿梭的人流中。他的企图立即被人识破,在他弓腰撅腚极力往人丛中钻
      的瞬间,斜刺里飞速冲出两个全副武装的红色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拦腰抱
      住,没等他看清来人何等模样,他的套在棉袄外的蓝布罩衫被刷地扯开,一排纽襻
      儿全部破碎,胖墩墩的圆脑袋被自己的袄罩包了个严严实实,立刻陷入一片黑暗之
      中。紧接着,便感到有硬器在头上重重一击,发出一声闷响,神志就有些恍惚,仿
      佛跌入一个无底的深渊。醒来时,发觉自己的双眼被布蒙住,身子正坐在一把椅子
      上,显然已经被带到一间屋子里,是红色儿的一处什么地方。牢房还是禁闭室?为
      啥要蒙住我的眼睛?正思谋着,忽然觉得后脖颈上有冰凉的液体缓缓流淌,伸手一
      摸,液体又黏又稠,是从后脑勺上流出来的,这才想起头部曾给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那么肯定是在流血。这样想着,后脑勺上的伤口也就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血,我
      的血!法海和尚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张着染满鲜血的两手恐惧地大叫。他听什么人
      说过,头部的血管最为发达,头部受伤若不及时包扎止血,很可能导致失血过多而
      死亡。但他立即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回椅子上。
      
        怕不怕死?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
      
        怕。我怕死。和尚老老实实地答。
      
        你摸摸,这是啥?
      
        和尚感到手里被塞进一个尖而硬的东西。
      
        子弹,是子弹!你们别、别枪毙我。
      
        再摸摸,这又是啥。
      
        手榴弹!和尚惊叫道,身子再次从椅子上跳起,但又被按回去坐下。
      
        老实说,谁派你来道里的,任务是啥。
      
        那啥,没啥任务,我是自己个儿过来的,想看看……
      
        胡说。是不是前来侦察我方阵地,趁大联合之机偷袭?
      
        不是。那个,真的不是。我寻思大联合了,过这边瞅瞅。
      
        瞅啥?说。
      
        也没啥。那个,就是瞅瞅,随便瞅瞅。
      
        真是这样?
      
        真这样。那啥,要是撒谎我不是人。
      
        不是人是啥?
      
        和尚嘴张了张,却没出声。
      
        说呀,是啥?
      
        和尚无语。
      
        不好说是不是?那我替你说,是王八蛋,是狗娘养的、婊子养的,是……
      
        和尚紧紧咬住嘴唇。
      
        说!说了就放你回去。不说,就枪毙,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
      
        我,那个,是……
      
        和尚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不行,大声说!
      
        是。那个,我是。还不行吗?
      
        终于爆发出一阵满意的大笑。笑声中,和尚的眼里淌出了泪,因被布蒙着,他
      们看不见。
      
        和尚被人推上天桥。推他的人说,先不许摘眼罩,靠着桥栏杆往前走。三分钟
      后再把眼罩摘了。听见了吗?和尚只得摸索着慢慢走。当他摘下眼罩时,双眼给阳
      光刺得睁不开。好一阵,才适应了光线,回头瞅瞅,一个红色儿也没有,仿佛是做
      了一场噩梦。这时,头部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似仍有血在流。他急忙脱下袄罩,
      胡乱包住头,飞快往道东跑,路上的行人奇怪地望着他,还有人问他咋的了,他顾
      不上回答,一口气跑回造大宿舍,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他不是为伤痛而
      哭泣,知道头上的伤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否则他就不可能自己跑着回来了;他是在
      为方才受到红色儿的人格侮辱而悲哀。我们估计出他是遭到了红色儿的暗算,劝他
      到校医务室包扎一下伤口,他拼命挣扎着不肯去,嘴里嚷着,别管我,我不是人,
      让我死了算啦。我们只好去医务室取来药水和纱布,给他包扎伤口。此后的许多天
      里,和尚情绪低落,很少说话,问起他被打的细节,他便火冒三丈,同以往相比,
      好像换了一个人。
      
        红色儿派来一个谈判代表团,其中有我们班的大治。大治平时说话不多,给人
      一种成熟老练的印象。正是由于成熟老练,出身又是红彤彤一片,向上查祖宗三代,
      都是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没有什么疵点,所以,一入学就受到一个脸上有浅白麻子
      的辅导员的重视,当二哥从团支书的位子上跌落下来,他便取而代之,成了我们班
      第二任团支书。当上支书当然不能混同于一般百姓,凡事都要显得革命些,也就成
      为工作组老欧的左派首选,后来参加了被我们称作“色暴”的红色暴动兵团。看来,
      在色暴中也极受重视,不然当不上谈判代表。红色儿的谈判代表团整日与造大的头
      头们坐在一起,协商有关大联合的事宜。我们这些小兵感到他们很神秘也很可笑,
      联合就联合呗,有啥好谈的,还谈起来没个完,累不累呀。再咋谈还能像当年重庆
      谈判一样,在中国历史上给你们记上一笔?扯淡。
      
        二哥退出了谈判。二哥退出谈判是因为后勤的事太多太杂,一个劲有人去谈判
      桌上找他要东西。要东西就得批钱去买,而造大的现金没有了,需要开支票去银行
      提款。银行在道里,是红色儿的腹地。虽说大联合了,可钱款数额巨大,不能不防
      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所以必须有人护送,取了钱安全押运回来。二哥调来
      一辆卡车,找了二十多个能征惯战的造大战士,由老颠儿统领着。武斗早已停止,
      不能携带武器,以免引起误会,这一大群保镖就都赤手空拳上了卡车。卡车径直开
      到银行门口,老颠儿等人在外面警惕地注视着银行周围的动静,二哥就带了两个人
      进去取钱。
      
        要取十万元。那时候的十万元可是个大数,一般公务员每月工资才几十元,十
      万元差不多够挣一辈子的。二哥填写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递进窗口。接支票的是
      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瞅一眼支票,马上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一下二哥,
      二哥心里就热了一下。二哥有点骄傲地想,看啥,别以为咱戴两个瓶底儿似的镜片,
      就不拿咱当回事,咱可是大权在握,让你拿十万,你就不敢给九万。正牛气着,女
      子冲二哥一笑说,现款不够,得到后面去取,请等一等。说罢,起身飘进里面去了。
      一会儿,女子回来了,依旧笑吟吟的,对二哥说,我先给你五万,你点一点,另外
      五万待会儿送来。二哥接过钱一看,全是面值五元的,整整五大捆。二哥皱了皱眉,
      问,有没有十元面值的,这五元面值的点起来太费事了。女子歉意地笑笑,对不起,
      没有十元面值的。二哥只好拿起一捆钱,往右手拇指和食指蘸了点唾沫,一张一张
      地数。二哥眼力不济,又没干过会计出纳,点钱的姿势有点笨拙,一边数着嘴里还
      不住地数数儿,一二三四地叨叨咕咕,引得柜台里几个女子不住嘻嘻地笑。她们一
      笑不大紧,影响了二哥的注意力,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字,只得从头再数,反反复复
      几次,才数完三捆。这时,老颠儿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神情有点紧张,他把嘴巴附
      到二哥耳朵上,低声说,二哥,情况不大妙,红色儿来了好些人都在银行附近转悠,
      可能要抢钱。二哥听了,立即产生一种“狼来了”的感觉,头皮发乍,心跳加快。
      想想方才眼前这女子的行为,不由有些疑惑起来,说不定她进里屋是打电话通知红
      色儿去了,银行里大多员工都加入了“红银兵”,红银兵可是红色儿派呀,当初咋
      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妈的,险些上了这美女蛇的当!
      
        二哥顾不得再仔细点钱了,把五捆钞票用力一划拉,装进帆布大提包里,哧的
      一声拉严拉锁,抄起笔,飞快填写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冲窗口里的美女蛇说,那
      五万元今天不取了,只取这五万,把那张十万元的支票还给我。美女蛇笑了,露出
      一口白玉似的牙齿,忙啥呀,钱马上就都取来了。二哥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臊狐
      狸,白骨精,少他妈跟老子来这一套,老子识破你这个破鞋的伎俩了!不知为什么,
      二哥此刻坚定不移地断定她是个破鞋,大破鞋。就把面孔板得很严峻,冷冷地说,
      不取就是不取,快把支票还给我。已经被二哥认定是“破鞋”的女子不太情愿地拿
      起那张十万元的支票,脸上依然微笑着,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再等会儿呗。二
      哥没等她话音落地,身子原地往上一蹿,伸手把支票从柜台里夺了过来,顺手将五
      万元的支票丢进去,扭身就走。女子没想到二哥会有这样的举动,吓得身体往后一
      仰,笑容僵在脸上,嘴巴张得很大,顿时失去许多美丽。
      
        二哥拎着提包跨出银行大门,眼睛向四周一撒目,果然有许多人站在周围,看
      见二哥出来,立即向银行门前靠拢,目光全都集中到他手中的提包上。老颠儿朝造
      大的人挥了挥手,二十几个人就把二哥围在中间保护起来,簇拥着向不远处停着的
      卡车疾走。到了卡车跟前,却不见司机。细一瞅,卡车的所有轮胎全瘪了,看来红
      色儿早已下手,企图断绝二哥等人的归路,司机害怕了,逃之夭夭。没有了汽车,
      只有靠两条腿往外冲了。二哥把提包紧紧夹在腋下,低声说了句“快走”,拔腿就
      向包围圈外冲。然而为时已晚,四周的红色儿们发一声喊:把钱留下!就蜂拥着冲
      上来。造大的汉子们护着二哥且战且走,尚未走出五十米,二哥发觉自己的保护层
      越来越薄,身边的保镖一个个被拉出去,给红色儿团团围住殴打,传来一阵阵叫骂
      声和打斗声。造大的这群人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好虎敌不住一群狼,很快
      就都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躺倒在雪地上。
      
        几个红色儿见有机可乘,冲过来夺二哥手中的提包。二哥怎肯放手?此时手中
      的提包不亚于自己的身家性命,万万不能撒手。试想,五万元巨款从自己手里丢了,
      责任何其大啊!所以,二哥宁可让一记记重拳、飞脚落在头上、身上,手中的提包
      还是死死抓抓住不放。混战中,二哥忽然觉得头上少了点什么,是新买的羊剪绒皮
      帽不翼而飞。二哥的心沉了一下,那顶皮帽花了十五元钱哩,是用哥哥刚寄来的钱
      买的。哥哥每月的工资不过三十几元钱,这一下就糟蹋了小半月的工资,二哥为对
      不住胞兄有些难过。所幸的是二哥的眼镜还牢牢地挂在鼻梁上,二哥担心掉了眼镜
      误事,早就养成一种习惯,把两个眼镜腿用皮筋儿拴住套在后脑勺上,想不到今日
      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上面这些当然只是二哥思想中的一闪念,严酷的现实是如
      何保住手里的五万元巨款,万一自己被打倒在地,钱被抢走咋办?正无良策,忽听
      有人高喊“二哥”,抬眼一瞅,是老颠儿挣出重围,两手做出接东西的姿势。二哥
      大喜,把提包高高举过头顶,像打篮球投篮一样,嗖地把提包扔过去。提包在红色
      儿们头顶划过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在老颠儿的手上,老颠儿转身撒腿就跑。红色儿
      们见了,撇下二哥,追赶老颠儿去了。
      
        老颠儿是何等样人?二哥心里最为清楚。二哥与老颠儿不仅是革命战场上的战
      友,还是长跑路上的最好伙伴。老颠儿一年四季只穿三套服装,一套背心裤衩,一
      套线衣线裤,还有一套是秋衣秋裤,即使三九四九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老颠儿也
      从不穿棉衣,一身秋衣秋裤从早颠到晚,从不言冷。二哥则是原J 市师专的万米长
      跑冠军。长跑路上,两人一拍即合。现在提包落在老颠儿手上,二哥心里得意地骂
      了一句:狗日的红色儿,累死你们也休想追上老颠儿。
      
        此时的二哥,心情完全放松下来。他把双手往胸前一端,也像老颠儿那样,大
      步开拔。一些红色儿看见二哥要跑,抬腿就追。他们知道二哥手里已经没钱,但更
      知道二哥是造大的重要头头,倘若能把他抓获,必然能够增加与造大讨价还价的筹
      码。二哥见几个红色儿前来追他,心中禁不住暗笑,想,别说一个小小的S 市,就
      是J 市、C 市那样的城市,绕城跑上一圈两圈,二哥我也满不在乎。瞅着吧,不把
      你们累趴下,算我没有真本事。二哥不回头,单凭后面的脚步声判断追兵的距离,
      脚步声重了,二哥快跑一阵,脚步声轻了,二哥就慢跑几步。这样时快时慢地跑了
      好一阵,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来到S 市有名的“李连贵大饼铺”,从这里到天
      桥不过几分钟的路途,就停下来,放心地走着。他估计追他的红色儿们早被甩掉了,
      所以连头也没有回。哪知有人突然从后面蹿上来,将他拦腰抱住。二哥吃了一惊,
      用力一扭身子,把抱他的人摔出很远,自己也闪了个趔趄。回头一看,是两个色暴,
      一高一矮,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方才抱住他的是跑在前面的小个子,倘若高个子也
      一齐冲上来,非遭暗算不可。二哥索性站住,警告说,就凭你们两个那副熊样也想
      抓住我?赶快回去,不然我可不客气啦。两个色暴交换一下眼色,弓着腰做出擒拿
      的姿势,向二哥包抄过来。二哥大怒,伸手拔出腰间的信号枪,喝道:你们谁敢再
      往前迈一步,我就崩了他!两个色暴原想抓住二哥立上一功,没料到他竟然带着手
      枪,还是大口径的,枪里的子弹一定很粗壮,说不定是炸子儿,打到身上也许会炸
      出一个大窟窿。看来,今儿这功是立不成了,白白挨累跑了这半天。两人呆呆地立
      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二哥慢条斯理地向天桥走去。
      
        回到学校,二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老颠儿回来没有。人们说,老颠儿早回来了,
      把钱交给后勤就进楼里去了。二哥放心了,想回到宿舍休息休息。刚转过身子,猛
      然听见楼里传出怒骂声,定了定神,发觉声音是从两派谈判的会议室里发出来的。
      正怀疑是否两边的谈判代表吵了架,就见红色儿的一群谈判代表丢盔卸甲地从楼里
      跑出来,一个个变颜变色,如被洪水猛兽追赶,样子十分狼狈;紧接着冲出暴怒如
      凶狮的老颠儿,揪住红色儿的代表就是一顿狠揍。红色儿的代表多是“文职”人员,
      哪里受得了老颠儿跆拳道似的攻击,从楼门口开始,很快躺倒一串,双手抱头,高
      呼“救命”。造大的牛司令等从楼里跌跌撞撞跑出,大声吆喝老颠儿住手。老颠儿
      大概是携钱跑回的一路上被红色围追堵截,吃了许多苦头,遇到许多危险,又怀疑
      是红色儿的谈判代表递送了造大取钱的情报,有意让他们打劫,加之同去的很多战
      友都被红色儿殴打、劫持,生死不明,已经愤怒得丧失了理智,满脑子里充斥的只
      有两个字:报仇。所以,对牛司令等人的呼喊充耳不闻,只是一味穷追猛打。
      
        二哥见状不妙,生怕老颠儿失手出了人命,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把他抱住。
      老颠儿挣了几挣,见是二哥,才停下来,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边哭边数落说,去取
      钱的哥们大多数被红色儿打坏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正哭诉间,被打的造大战
      士们陆续返回了,个个浑身是血,走路踉踉跄跄,有几个已经站立不稳,被人背进
      医务室。牛司令看见,狠狠跺了一下脚,冲着趴在地上呻吟的红色儿谈判代表说了
      声“该打”,进医务室慰问自己的部下去了。
      
        红色儿的谈判代表被打,谈判不得不中止。被老颠儿打倒在地的红色儿中有我
      们班的大治。经医生检查,大治被打成脑震荡,一时难以恢复。直到次年春天毕业
      分配,大治的脑震荡也没有好。军代表考虑大治的身体状况,没有让他“四个面向”,
      把他留在城市安排了工作。后来,脑震荡慢慢好了,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在我
      们同学之中,算得上有头有脸了。
      
      
         --------
        虹桥书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