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造大把抢枪的第一个目标定为军分区设在S 市北山的军火库。大概是考虑北山
      离市区较近,容易运输;军分区不比野战军的正规部队,人数较少,容易对付;既
      然称为军火库,武器、弹药一定不会少,一旦得逞就可满载而归。
      
        大军总部要求除留少数人员护校外,其余人员一律参加行动。军令如山,全校
      立即进入临战状态,几辆卡车轰隆隆开出车库,干菜、大臀等一大群武装分子已经
      迫不及待地跳上第一辆卡车,做出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先遣队姿态,只等后面的
      车上人员上齐,就要出发。这时,我们大喊大叫宿舍兼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龙哥
      我们已经商量好,大喊大叫属于文斗的班子,决不去参加武斗,因此早早把门插上,
      防止有人闯进来。如若有人敲门,也不去开,装成里面没人的样子。
      
        砰砰砰!门被敲得一阵响似一阵,节奏也越来越快。我和大令互相交换一下眼
      神,一齐瞅向龙哥。龙哥朝我们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更不要搭理。想不到敲门
      的人说话了:还摆啥手呀,想装做里面没人儿咋的?大令,老六,快给我开门!再
      不开门,我可要采取紧急措施了——一个小小的暗锁能挡住谁呀,我一枪就能把它
      打开。是二哥。我们都很惊奇,他一个大近视眼怎么能把屋子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
      楚?真有点神了。莫非,他有什么特异功能不成?当然,那时候还没有“特异功能”
      这个词。后来我们才发现,门的上方有个米粒大小的洞。可以“窥一斑而瞧全豹”,
      我们有些疏忽大意,没有仔细检查,把漏洞堵死。
      
        我们只好把门打开。二哥进来,屁股上依然悠荡着“猪膀蹄”,里面装着可以
      向空中放射焰火的信号枪。二哥说,走,跟我一块儿去北山。龙哥说,我们只要文
      斗,不去武斗。大令说,我只管写稿,别的不扯。二哥说,说啥呆话,战争一朝打
      起来,你还文个屌,写个屁!大令说,真的打起来,我宁可被抓俘虏。龙哥说,清
      平世界,朗朗乾坤,就明火执仗地去抢枪,跟强盗有啥区别?我不去。二哥听得来
      气,问,老六,你呢?我说,你们整天骂人家胡司令,这会儿又要抢人家的枪,惹
      急眼了,他真的变成胡传魁朝我们开枪咋办,不等于白去送死吗?我也不去。二哥
      未等我说完,笨拙地伸手去解枪套上的钮扣,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信号枪抽出来,
      逐个点着我们的脑门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不到养了你们一群胆小鬼!大令
      吓得赶紧躲开,随手抓起一个枕头护住脸,喊道,二哥,快收回你那破玩意儿,别
      不小心走了火!二哥笑道,瞅你那个熊样,连把信号枪也把你吓成这样,里边压根
      儿就没装信号弹。算了,你们不去就不去,去了也没啥用。
      
        二哥走了。不一会儿,听见汽车的马达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我们的心里
      稍安,就又埋头整理手头的稿子。不知不觉临近中午,龙哥说,走,吃饭去。我们
      就都站起身,拿了碗筷,准备出门。这时,听见操场上“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
      子簌簌抖动。龙哥说,可能是啥东西绊上了地雷。就要移身过去趴着窗子看。轰!
      轰!又是两声巨响,随后,咔嚓一声,一枚弹片破窗而入,射到大令头顶的墙上,
      又被反弹回来,咚地砸到书桌上。
      
        不好!红色儿趁咱造大内部空虚打进来啦。大令吓得变了脸色。
      
        快趴下!龙哥喊了一句。我和大令急忙趴在地上。
      
        我问,要是红色儿打进来,咱咋办啊?
      
        龙哥说,就不开门,他们以为没有人,说不定就走了呢。
      
        大令说,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呀?完了,俘虏算是当定了。
      
        好一会儿过去,没啥动静。我们互相瞅瞅,觉得不对,要是红色儿攻进来不可
      能这样消停。我们慢慢地爬进来,弓着身子凑近窗台往外一看,哪里有什么红色儿,
      是理化专业的几个“武器专家”在操场上试验新造出来的手榴弹,大概是想测试一
      下它的杀伤力,,正用钢卷尺量地上炸出的弹坑。龙哥气得骂了一句,抓起那枚弹
      片怒气冲冲地跑下楼去,我和大令紧随其后。
      
        来到操场,龙哥指着几位专家质问道,你们想干啥,炸死人不偿命咋的?几位
      专家愣愣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没去北山呀,咋的啦?大令说,还他妈咋的,弹片
      都飞进屋子里了,差点把我们炸死。几个家伙似不大相信,问,真的?龙哥把手榴
      弹片扔过去,说,还能有假呀,我们以为红色儿打进来了呢。他们捡起弹片左看右
      看,抬头打量一下这里与我们屋子的距离,忽然高兴了,一个说,半径足有八十米
      ;另一个说,不止,我看有八十五米。龙哥气得骂道,你们是一群战争疯子,纳粹!
      
        午后,抢枪大军满载而归。几辆卡车上装着许多枪支弹药,整箱整箱地往库里
      搬,人人脸上透着喜色。大字兴冲冲地走出来,告诉我们,哪里是什么抢枪,是军
      分区送给咱们造大的。我们没听懂,问是咋回事。大字说,咱们的车一到北山,守
      库的小兵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只剩下两三个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砸火药库的锁。
      那锁是破的,没费劲就打开了,进去一看,枪都成堆地放在地上,还有各种枪的子
      弹、手榴弹、手雷,都是成箱的。我们就往车上搬,他们也不阻拦。后来发现那些
      枪都没有大栓,我们就问他们,枪栓在哪儿。他们不说话,光用眼睛往一个旮旯瞅。
      到那儿一翻,枪栓全在那里。你们说,这不是送是啥?正说着,二哥走过来,告诉
      我们,往后大喊大叫再不发攻击军分区、攻击胡司令的稿子,人家胡司令是支持咱
      造大的,是咱们没整明白,给弄拧了。我们听了,颇感意外,心想,早知道这么容
      易,我们不如也去了,看看火药库是到底啥模样也好。
      
        晚上,校园里格外热闹,五颜六色的信号弹划破黝黑的夜空,像开焰火晚会。
      我们伫立在窗前,观赏许久才躺下睡去。不料,刚刚睡着,又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有人在走廊里高声喊,有情况,紧急集合!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莫非红色儿真
      的进攻了?就爬起来穿衣服。二哥一脚踏进屋子,伸手把灯关掉,说,开灯干啥,
      怕目标不暴露咋的?快,摸黑穿。我们觉得这回坏了,要动真格的了!拿衣服的手
      不由哆嗦,嘴里颤声问,二哥,到底……咋啦?二哥没好气地说,别问了,快到外
      面集合,晚了,出了啥事,自己负责。我们心里更加发毛,胡乱蹬上裤子,连滚带
      爬地跑到外面。
      
        外边很黑,影影绰绰看到站着一些人影,身上像是背着枪,有的在小声嘀咕着
      什么,听不真切。二哥低声喝道,不准说话!然后朝打头的球子一挥手,跑步前进。
      球子就率先开拔,队伍便跟着跑。二哥像上体育课的体育委员,站在队伍的一侧,
      也猫着腰,颠儿颠儿地跑,当他跑近我身边时,我低声问,二哥,咱们要去哪里?
      二哥头也不回地说,军事秘密,少打听,跟着走就是了。又说,跟紧点,不准掉队。
      之后,猛蹿几大步,到前面去了。
      
        我们只好跟着跑。大约十分钟后,队伍跑到一处开阔地带停下,发现那里已经
      聚集了不少人,也都带着武器,像是在等着我们到来。悄悄一问,他们都是工人,
      公社派的,说是要去郊区一个公社的武装部抢枪。我们听了心里又害怕又窝火,妈
      的,原来是骗我们跟着当强盗!黑灯瞎火的,我们赤手空拳,跟着去干啥?要是对
      方向我们开火,岂不是白白去送死。我和大令、龙哥扯了扯衣襟,准备逃走。这时,
      听见队伍前边有人讲话了,是公社的头领滕大胡子。他说这是一次夜间偷袭,一定
      要马摘铃人不喧,悄没声地前进,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许掉队,更不许开小差。到
      了那个公社,以绿色信号弹为号,发起冲锋,人人都要勇往直前,不能贪生怕死。
      啥时候看见红色信号弹升起来,才允许撤退。我们越听越感到恐怖,逃走的念头也
      愈加强烈。可是,这么多人在这里站着要溜号肯定会被人发现,搞不好那个滕大胡
      子能不能像在战场上对待逃兵一样,朝我们开枪?听说他是抗美援朝战争时的老兵,
      身经百战,打起仗来不要命,眼睛都是红的。我们正在提心吊胆,滕大胡子下了命
      令:开拔!跑步前进!队伍便开始蠕动。我们有意让身边的人先过去,自己刹后。
      想不到二哥派人留在队伍后面督阵,一迭连声地喊,快走,快走!我说,不行,我
      得撒泡尿,憋不住了。那人不耐烦地说,操,懒驴拉磨屎尿多。快点,我在这等着。
      大令和龙哥说,我们是一起的,站在这等他,你先走。那人说,别磨蹭久了,跟不
      上队伍。说罢,回身追赶队伍去了。我们三人撒腿就往回跑,越跑越快,生怕有人
      发觉从后面追上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确信后边没有追兵,才停下来,双手拄
      着膝盖呼哧呼哧急喘。大令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从来没这么挣命过,快累死了。
      我和龙哥也坐下来,跟着骂,喘。直到觉得屁股底下又潮又凉,才站起来往学校的
      方向挪去。
      
        其实,二哥早料到我们会逃跑。他知道我们赤手空拳地跟去也没啥用,弄不好
      还得成为拖累。但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考验、锻炼我们一下,也算是对我们贪生怕死
      的一种惩罚。尽管这样,我们也恨得咬牙,发誓说再不给他卖命,大喊大叫办不下
      去才好呢。但我们后来还是继续办报了,我们没有别的能耐,只会写点狗屁文章,
      何况,后来夜里写稿,他还发给我们罐头吃,那东西现在看来不屑一顾,但在那年
      头是最好的食品之一,很有诱惑力的。我的一个手指到现在还留有一个小小的疤痕,
      就是那会儿开启罐头时不慎划破的,那是一瓶桔子罐头,很甜很甜,我记得十分清
      楚。
      
        二哥他们回来时天已大亮,此次抢枪一无所获,倒是产生了不少戏剧性的情节。
      当那位滕大胡子带领他的部队摸到那个公社时,没等他下令发射绿色信号弹,对方
      就射过来一排子弹。不知他们怎么得到的情报,事前做好了准备。事后分析,造大
      或者公社内部一定有奸细,早把消息传过去了。是用发报机拍的密电码,还是打了
      电话、捎了口信,其情不详。反正滕大胡子和二哥发觉人家有准备,赶紧命令部队
      卧倒。其实,就是他们不下命令,战士们已经没有谁站在那里等着挨打,听见第一
      声枪响就都自动趴下了。那是一片刚刚收割过的水田,地里很泥泞,稻茬儿也挺锋
      利,但也顾不得这些了,人人都把身子紧紧伏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隐蔽在土埂
      下,形象肯定不怎么好看。待对方的枪声停下,二哥向身后的战士挥了挥手,带头
      匍匐前进。滕大胡子在后面指挥一个小分队开枪掩护,火力很猛。公社的四周有一
      堵砖砌的围墙,密集的子弹全射到围墙上,逼着对方不得不缩回院子里。这样,二
      哥带领的队伍顺利地爬到围墙根儿底下。但不敢站起来把头探过去举枪进攻,都把
      枪架在围墙上,头缩在墙上,斜着向天空乱射一阵。滕大胡子从后面跑上来,一看
      这情形,胡子都气得立起来,只因天太黑,没人看得见。他朝一个架着轻机枪闭眼
      对天扫射的家伙的屁股猛踢两脚,一把夺过机枪,向公社院子里狠狠扫了一梭子,
      对方的人马赶紧撤进屋子里,往外面胡乱打枪。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贸然跳进院
      子往屋子里冲,那样必死无疑。两下里就这么僵持着。
      
        僵持的结果是公社的抢枪大军进退维谷。强攻,必有伤亡;撤退,对方一定对
      溃逃之敌进行追杀,也难免死伤。想想吧,作为一方最强大的革命组织——公社派,
      在其第一统帅的亲自带领下,竟被一个小小的郊区公社武装部打得屁滚尿流,该是
      怎样的丢人现眼!这消息一旦传出去,遭到红色儿的耻笑不说,公社内部也会对自
      己的大胡子首领产生怀疑,那样,还怎样树立造反派领导者的权威?这种尴尬的境
      地理所当然地让滕大胡子气急败坏,他冲着围墙下面缩头缩脑的部下们大光其火,
      命令他们挺起腰杆加强进攻的火力。可是,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部下们谁也不肯
      把脑袋露出围墙成为对方的耙子。
      
        还是二哥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二哥对大胡子说,应该对院子里的人发动政
      治攻势,向他们喊话,只要放下枪,绝不伤害他们,并允许他们撤退。他们要是仍
      然不肯缴枪,我便带领部分人绕到后面去包抄,让他们腹背受敌,不怕他们不投降。
      大胡子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组织战士们喊话。这一喊不大紧,似乎更激发了对方
      的战斗豪情,射过来的子弹更加密集了。大胡子气得连跺脚带骂娘。二哥解劝说,
      不要急,你们继续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带人绕到后面去。说罢,二哥朝围墙下的
      人喊了一声,师专造大的跟我来。就有一群黑影猫着腰跑过来,为首的是球子。二
      哥向他们挥挥手,打出一个迂回前进的手势,把身子弓成一个直角,就朝院子后面
      跑去。到了房子后边才发现,院子实际只围上了三面,围墙砌到与后房山平行时就
      收了口,整座房子的后面是裸露着的。二哥怕对方暗算,赶紧趴在地上,向身后用
      力一摆手,开始匍匐前进。当他安全地爬到后房山,正要下令队伍进攻时,扭头一
      看,只有球子一人跟了上来,其他的人仍然远远地趴在原地没动。二哥气得差点跳
      起来,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可惜,形势危急,不是骂人的时候。二哥招呼惟一的忠
      诚战士球子过来,两人同时大声朝房子的后门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被包围啦,
      缴枪不杀!喊了两遍,里面没有一点反应。二哥从屁股后面解下一颗手榴弹,威胁
      说,再不缴枪我们可要扔炸弹了!里边还是没有动静。二哥火了,用力一抛,手榴
      弹砸碎了门上的玻璃,飞进房子里。然后,二哥拉着球子紧紧趴在墙根儿下,等着
      手榴弹爆炸。可是,左等不炸,右等也不炸,真是怪了。二哥对球子说,咋他妈整
      的,手榴弹是个臭弹。球子说,干脆,二哥你掩护,我冲进去。二哥一把扯住球子
      说,我带着一把破信号枪,咋掩护?等等再说。两人就慢慢从地上爬起,悄悄挨近
      门边,侧耳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音。球子说,八成没人,人都跑了。二哥便把手
      从砸碎玻璃的小窗口伸进去,拨开门闩,猛地把门拉开,冲了进去。果然如球子所
      说,房子里空无一人。
      
        仔细一检查,原来房子还有一个侧门,人不知啥时候早溜了。二哥说,再仔细
      找找,看有没有枪。枪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了一颗手榴弹。二哥细瞅瞅,说,正是
      我扔进来的那颗臭弹。球子认真看看,喊道,哎呀,二哥,你忘记拉弦儿啦,我说
      它咋没炸呢。二哥掩饰地说,哪能呢,我明明记着拉了弦儿的,大概是甩得太猛吐
      噜扣了,弦儿没断。说着,又把手榴弹掖在屁股上。
      
        这时,房子外面的枪声也稀疏下来。二哥说,得通知他们别瞎打枪了。就掏出
      信号枪,冲着窗外打出一颗信号弹。信号弹发出绿莹莹的光,在夜空中划出一条弧
      线,十分好看。两人正在欣赏,忽听外面枪声大作,几颗子弹从窗外射进来,擦着
      他们的脑袋钉进身后的墙壁上,再稍稍正一点,两人断难活命。两人急忙蜷缩进一
      个墙角里,身子使劲贴住墙壁。二哥骂道,妈的,滕大胡子,人都跑光了,他才来
      了能耐,差点把咱俩给“钉”这儿。就抻着脖子大喊,别打啦,是我们在屋子里!
      可是,枪声太大,炒豆子似的,外面根本听不见。球子说,二哥,是你的信号弹打
      错了,你换上一颗红色信号弹发出去,他们就住手了。二哥说,黑灯瞎火的,知道
      哪颗信号弹是红色的?咱俩藏安全点,等着吧。待会儿,他们看不见有人还手,就
      得停止射击。
      
        果然不出所料,枪声停了,听得见有人从墙外跳进院子的声音。接着,杂沓的
      脚步声向屋子里跑来。二哥和球子刚要站起,猛听见一阵枪声扫过来,隔壁的屋子
      似有火光一闪一闪。二哥大喊,是我们,别——“开枪”二字没等说出口,已有人
      冲进来,大喝一声:缴枪不杀,举起手来!二哥和球子担心他开枪,吓得一时说不
      出话来,机械地举起双手,靠墙站着。直到有人拿着电筒照得他们睁不开眼,才听
      见对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二哥,是你呀!二哥惊魂甫定,气哼哼地说,不是我是谁?
      人早都跑了,你们还瞎打个啥劲儿?操,就能在自己人跟前显能耐。
      
        就这样,二哥灰溜溜地回来了,走进我们大喊大叫的宿舍,把沾满泥污的衣服
      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累得喘粗气。我们就乐,说幸亏没跟你去,要是
      去了,不定要受多少惊吓,遭多少罪。二哥有气无力地说,咱们造大,只有球子一
      个人是不怕死的好战士,其余的都是胆小鬼。到了关键时刻,都把脑袋一缩,驼鸟
      似的。你们几个,更是马尾串豆腐,提都提不起来。我们说,提不起来就不提,谁
      稀罕你来提我们。
      
        正说着,大臀进来了。一大清早,他已是全副武装的打扮:腰上扎着一条巴掌
      宽的牛皮带,暗红发亮;两颗土造的手榴弹沉甸甸地挂在后腰上,直逼他的大臀;
      最为惹眼的是斜挎在他身上的手枪,枪套又宽又长,几乎是一般枪套的两倍。我们
      问,你背的那是啥,手提机枪吗?大臀对我们的外行话很瞧不起,说,哪有把手提
      机枪放在枪套里的?这是有名的匣枪,也是盒子炮。说着,炫耀地把枪抽出来,给
      我们看。一搭眼我们就认出来,正是老电影里常见的那种“王八盒子”,抗日战争
      时期就使用过,老掉牙的玩意儿。大臀看出我们的不屑,正色道,别看这是把老枪,
      它的威力比现在的“五一式”、“五四式”大多了,要是打起仗来,还是这家伙解
      决问题。这时,正闭眼假寐的二哥对大臀说,昨晚咋没见你,你去哪儿啦?大臀说,
      我到理化科去看他们造手榴弹、地雷了,那帮小子见我有一把“五四式”,非要拿
      它跟我换,磨叽老半天,到底给他们换走了。等我出来后才知道这边有行动,想去
      撵你们,已经不赶趟了。说着话,脸上现出遗憾的表情。二哥也有些遗憾,说,你
      要是去就好了,起码能多个顶用的。去了一群废物,就球子一个人行。大臀说,二
      哥,下回行动你一定告诉我一声,保证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未及他把话说完,
      二哥已经睡着了,打起呼噜。大臀瞅瞅,说了句“我去街里转转”,出去了。望着
      他的背影,龙哥说,又是一个“虎”,不定哪时惹出事来。真是被龙哥不幸而言中,
      后来发生的“东风惨案”,大臀难逃干系,毕业分配后又被揪回,多年的牢狱之灾
      影响了他的一生。
      
        吃过早饭,看见理化科的两名武器专家手里拿着图纸,小心翼翼地走进校园的
      树丛,他们的屁股上背个大帆布兜子,里边装着各种地雷。昨天夜里不知从哪儿跑
      来两只迷途的鸡,绊响了一颗绊雷,结果引爆了好几颗地雷,他们要踏进雷区补雷。
      我缩在人丛中远远地看着,生怕他们不小心弄响了哪颗雷,那可就是血肉横飞的凄
      惨场面了。还好,他们终究不愧为专家,按照图纸标定的位置补完了雷,像跳芭蕾
      一样安全退出来。人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
      
        我向大喊大叫宿舍走的路上,被球子叫住。球子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很神秘地
      对我说,老六,我领你去一个地方,保你大开眼界。我说,这么一所破学校,有啥
      好去的地方,还开什么眼界,越说越玄了。球子说,不信?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跟着他走。七拐八弯地绕了好一阵,来到一栋很破旧的二层小楼前。
      球子说,就在楼上。拉着我噔噔噔跑上去。推门一看,竟是一间很大的阅览室,里
      面放的全是解放前的报刊,许多人正在饶有兴味地埋头看着。屋子里还有几张床,
      看来,早有人发现了这个阿里巴巴的山洞,居然住进里面了。我随手拿过一叠旧报
      纸一翻,果然好看,杂七杂八,啥事都有。尤其是关于那些二三十年代的著名影星、
      歌星的消息,写得拙劣而又露骨,让人禁不住脸红心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
      字:黄。这些东西在文革前我们从来见不到,根本不知道学校还有这些玩意儿。也
      许这些报刊一直被封存着,只供一些老师搞教学研究用,如今不知给哪个冒失鬼撬
      门别锁打开,还大摇大摆地进驻其间。不用说,这是造反有理的又一个成果和佐证。
      
        我更注意那些旧报刊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很多都是文学史上没有提到过的。正
      看得入迷,忽然有人一脚把门踢开,大声说,哈,你们都在这里,我说咋找不着人
      呢。是大臀。他不知去哪里走了这小半天,现在闯到这里来。大臀说,街上的气氛
      很紧张,有点像大战爆发的前夜,纷纷议论红色儿要跟造大决一死战。粮店门前排
      起了长队,都想把粮本上的存粮全买回去。可粮店的存粮有限,每户只限定领一部
      分,有的跟卖粮的吵起来。说到这里,大臀叹息一声,说应该把咱造大的存粮运到
      各粮店一些,多供应给老百姓点粮食。此时,有人惊讶地发现,大臀屁股上的手榴
      弹有一个只剩下一个木柄,就问,哎,弹头都丢了,你竟然不知道?众人一看,可
      不是!都大笑起来。有人提出质疑:弹头掉了,里边的弦儿应该断了引起爆炸,你
      咋能安然无恙呢?是呀,这太奇怪了。一个人接上话茬儿,难道理化科那帮小子忘
      记装雷管了不成?又有人猜测说,会不会是把儿上的铁环没拴住,丢了,弹头掉了,
      线也就没有断。人们附和说,有这个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你老兄的命真够大的。
      直到此时,大臀才感觉到屁股上的重量轻了许多,回手把手榴弹的木柄摘下,冲着
      里面的小孔看了看,随手扔在地上,说,操,造的啥破玩意儿,太不结实了。之后,
      他把另一颗也摘下来,往一张课桌上一放,回身坐到一张床上。眼见那颗手榴弹从
      课桌上骨碌碌滚落地上,砸得水泥地啪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它便大头朝下陀螺似的
      旋转起来,一缕缕黑烟从木柄的小孔里冒出,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所有的人
      都愣住,包括大臀,许多双眼睛定定地盯着转得越来越快的手榴弹,呆了。
      
        快趴下!不知有谁大喊一声。人们如梦方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敏捷,耗子般
      地钻进床下或报刊架子后面,屏声敛气,单等身边那一声巨响。我离那颗手榴弹不
      足三米,头下意识地伸进床下,顾不得大半截身子还暴露在外面,霎那间,脑子里
      只回旋着两个字:完啦……
      
        嗵!
      
        手榴弹终于响了,声音远不及我们想象的那样清脆、响亮、震耳欲聋,而是一
      声闷响,至多不过像二踢脚升空那样。更让人不解的是,除了一声闷响,并没有杀
      伤力极强的弹片碎裂开来,周围的一切均完好无损。但没有人敢爬起来看个究竟,
      似乎那“嗵”的一响不过是手榴弹爆炸前发出的一声警告,真正的大爆炸还在后面。
      一秒,两秒,三秒……还是大臀最先爬起来,一眼看见手榴弹的铁弹头仍在地上,
      光是木柄不翼而飞了。他伸手去抓那铁壳,却给烫得叫了一声。我们从恐怖中醒来,
      惊问,大臀,怎么回事?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哈哈哈哈!大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们气得骂,你这个货,险些把人炸死,
      还他妈笑!大臀笑得更凶,并伸手指着窗玻璃上一个椭圆形的洞,笑得前仰后合,
      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放了个大刺花!球子喊了一句。我们这才弄懂大臀狂笑不止的原因。或
      许是手榴弹的木柄安装得有些松,竟打了个筒,把木柄从窗子上射出去了,铁皮并
      没有炸裂,可不就像放鞭炮时出现的“刺花”!
      
        受了一场虚惊。我们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为自己的幸运,为理化科弹药专家们
      创造的又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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