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的家乡是洮儿河边上的一个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关东父老称村为“屯儿”,
      我家乡的小村就起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云山屯。其实,家乡人的生活一点也不
      诗意,常年为食不裹腹而叹息。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正赶上青黄不接时节,家家靠
      极为有限的返销粮和瓜菜艰难度日。但他们对城里的文化大革命进程却颇为了解,
      知道在全国不少地方发生了战争一样的武斗。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回来,家里人都很
      高兴,包括我们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别参加武斗,先
      保住命再说”,这让我深受感动。
      
        然而,我的右派大哥却正忙着,忙得有点令我惊异。他说,队长大瞎蒙交给他
      一项艰巨的任务,给四类分子办学习班,教学内容是背诵毛主席语录,限三天之内
      必须让每个四类分子背熟十条,迎接公社来人检查。大瞎蒙说,老右,这可是个政
      治任务,你务必得给我整明白,要是整不明白,到时候“漏了兜”,我可让你吃不
      了兜着走。原来大瞎蒙的队长职位岌岌可危,上面说他抓阶级斗争很不力,正想拿
      掉他,他想通过对四类分子的培训给上面一个好印象,以稳住他的队长位子。这便
      使我的老右大哥感到责任重大,压力不亚于头上那顶右派帽子。我说,不就是十条
      语录吗,挑最简单的背诵不就结了。他愁眉不展地说,你不知道呀,这些人多数一
      个大字不识,尤其是那个老卢头,专把语录往反里背,弄不好就得说我老右思想反
      动,故意教他们歪曲最高指示,罪名可就大了!我听了,也有些为老右大哥担心了。
      
        老右大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三天以后,公社来人检查时果然出了岔子。当
      检查组的干部让地主分子老卢头站起来背语录时,他害怕得浑身打哆嗦,憋了好半
      天,才想起一条语录,就是老人家关于敌我阶级立场完全对立的那句话:凡是敌人
      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他却背诵成:反正敌人反对
      的俺们也不拥护,反正敌人拥护的俺们也不反对。——整个弄反了!检查组的干部
      听了,背过脸去强憋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了
      一顿,然后,把老右大哥和大瞎蒙一块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差点把老右带回公社进
      行批斗。检查组走了以后,大瞎蒙一拍大腿说,老右啊老右,你可把我大瞎蒙给坑
      苦了!就命令老右次日起挨家挨户起茅房里的大粪,起一个茅坑记二分工,算是对
      他渎职的惩罚。老右乐颠颠地接受了新的任务,拎起粪勺,挑起粪桶,还私下里对
      我说,别看这活计脏,可是个美差哩,没守没管儿,落得个自由自在,还能结交人
      儿呢。你想啊,哪家茅房里起出多少大粪,谁能用秤去量?全凭我来估算,我说多
      少就是多少,这样,我把一挑说成两挑,每家都能多记点工分,皆大欢喜。我听了,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转眼十来天过去,乡下虽然平静,却也寂寞得无聊。很想知道S 市的情况,武
      斗是否已经停止?左倾、老弯他们是否已经返校?还有,莽撞的大臀有没有再出什
      么乱子?……一颗心总像悬着,没有着落。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程控电话,
      拿起电话拨个号码就行了;全公社只有一台电话,还是手摇的,只有公社头头才有
      权力打长途电话。老右大哥看我辗转不安,就说,学校又不上课你急的是啥?依我
      看,所谓政治运动,参加得越少越好,将来不定会有啥结局呢。老右终究是老右,
      说出话来与革命形势总不大合拍。我深不以为然。
      
        这时,屯子里发生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一天半夜,全屯子的人都被一阵凄厉
      而恐怖的呼叫声惊醒,是放夜马的小短人在没命地喊:不好啦,羊群叫狼给赶走了!
      小短人性夏,一家三代都是矬子,没一个人身高超出一米六,被人们戏称为“短人”。
      短人做重活计困难,就努力钻营取巧,总能寻到一些较为轻松的农活,给生产队放
      夜马不累,白天可以做自己的事,每天却能记八分工。短人的最大长处是声音高亢,
      正应了“矬老婆声高”的民间俚语。许是由于惊吓,又是夜深人静,短人的喊声格
      外嘹亮,人人听得清清楚楚。我乍听到喊声,疑是做梦,狼怎么会赶走羊群呢?可
      呼喊声越来越逼真,已有许多社员拿起棍棒刀叉冲出门去。原来,半夜时分,有两
      条饿急了的狼跳进羊圈,连续咬死了几只羊,羊们拼命往外冲,撞开圈门,蜂拥着
      往外跑,两条狼挤在羊群里,一边乱咬一边把羊群赶往河套。短人正在洮儿河边放
      马,突然发现了生产队的羊群,就奋力将羊们往回赶,没想到隐蔽在羊群中的狼竟
      朝他骑的马冲过来,差点将他从马上拖下去。短人吓坏了,没命地跑回屯子里叫人。
      
        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几十个壮劳力一齐聚在河滩上。两条狼早已逃之夭夭,人
      们一边往回赶羊,一边搜索被咬死的羊,一路找下来,死羊竟达二十余只。人们表
      面上唉声叹气,心里却抑制不住地高兴,盘算着每人可以分多少羊肉。
      
        与此同时,还有一支特别的行动队在紧张地进行着一项特别的工程。为首的是
      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叔伯哥哥,一个是我的远房本家叔叔。叔伯哥哥是我上一届的
      高中毕业生,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本该考入重点大学的,却因体检时肺部发现阴影
      而被取消了考试资格。在家医治、休养了一年,第二年体检,又没过关,就回家务
      农了。现在想来简直有点不可理喻,假如体检前找到有关大夫说几句好话,最多买
      两瓶酒,提两盒点心,或者,体检时由别的同学顶替站到透视机上,也就什么事都
      不会有了,他便可以摆脱当农民的命运,一跃而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学生了。可那时,
      居然没人敢这么想,更不敢这么做,一切都要公事公办。在农村几年的苦劳苦做和
      忍饥挨饿让他聪明了许多,再也不想一板一眼地墨守成规了。这天晚上,他见大多
      数社员都去打狼了,马上拎起一条麻袋去找本家叔叔老八。老八是有名的惯偷,外
      号“王八仙儿”,虽不能飞檐走壁,却也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叔伯哥哥拦住了正
      想去打狼的本家叔叔,问:八叔,你去参加打狼,能比别人多分一两羊肉吗?老八
      想了想,说:不能,羊肉得按人口均分。叔伯哥哥说:这不结了!八叔,按照声东
      击西的游击战术,此时队里的一切要害部位都很空虚,可惜队里的仓库没粮;咱们
      与其去河套打狼,不如到生产队菜园子里走一趟。老八是何等人物,一点即破,猛
      一拍额头,说:对,大侄说得对,咱去不去打狼,该分到的羊肉一两也不会少,去
      菜园子划拉点茄子、窝瓜,对,还有西瓜、香瓜,也算是个额外收入。呵呵。于是,
      两人又找到几个本家子弟,一群人大摇大摆跨进生产队菜园子,来一番掠夺式采摘,
      满载而归。
      
        老右大哥深知自己身分的特殊,做事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在他的潜意识里,始
      终残存着一丝希望,那就是通过自己尚佳的表现,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摘掉头上的右
      派帽子。所以,听说生产队羊群有难,马上冲出院子,恨不得能够亲手打住一只恶
      狼,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立功表现。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
      他的前脚刚走,就有一位不速之客悄悄摸到他家,此刻正焦急地等他回来。待他满
      身疲惫地踏进家门,那个人便从炕沿儿上嗖地站起来,双眼直直地注视着他,只一
      忽儿,那人的眼里便蓄满了泪水。老右大哥在十五瓦灯泡的光亮下,仔细打量着来
      人,不认识,更不知他为何流泪。那人说话了,声音有些发颤:老班长,你认不出
      我了?我是小不点啊!老右大哥怔了一下,继而大惊:天哪,小不点,你真是小不
      点吗?两人张开四只臂膀紧紧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这位被老右称作小不点的人,是老右初师时的同学。那会儿,老右是品学兼优
      的班长,毕业后其他同学都分配到小学当教师了,老右和几个尖子生被保送到中师,
      尔后又被保送到哈尔滨师范学院。当老右成为老右时,小不点已经脱离教育界,并
      当上了专门负责右派摘帽工作的县委统战部部长。可是,他们互不通消息,不知各
      自的境况;偏偏老右的档案材料在学院往县里邮寄的路上弄丢了,统战部根本不知
      道洮儿河边的小小云山屯里还有一个右派。直到前不久,公社会计到县里去,发现
      统战部正给右派们办学习班,就说了一句,我们公社也有一个,咋没通知他来参加
      呢?统战部的人很惊讶,问是什么人,会计就说出了老右的名字。工作人员汇报给
      部长,当年的小不点顿时呆在那里。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挚友、老大哥会成为右
      派,而且是个当了近十年的没有名分的右派!这天夜里,他让吉普车送他到洮儿河
      边,一个人偷偷涉水过来,费了不少周折才摸到了老右的家,假如老右晚出门两分
      钟就会碰上。
      
        小不点部长痛惜地说,我要是早点知道,咋也能给你摘掉帽子。可现在晚了,
      晚了呀,上面有文件,右派摘帽工作暂停,一个都不许摘了!老右流泪道,都是我
      的命运不济,倒霉的事全让我摊上了。小不点部长说,我回去看看,能不能找个理
      由给你做个特殊处理。唉,太晚了,太晚了,哪怕能早一年知道……天亮了,我得
      走,车还在河那沿儿等着呢。他留给老右五十元钱,两人洒泪而别。
      
        小不点部长的突然出现,给我的老右大哥带来了一丝希望,我也为他们的这场
      意外重逢感到欣喜,以为我苦命的大哥会很快摘掉泰山压顶般的右派帽子。然而,
      那位部长一去再无消息。后来得知,他回县不久就靠边站了,自身难保。整整又苦
      等了十多年,小不点恢复部长职务后,与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党组织取得联系,老右
      大哥才得以平反,被安排在乡中学里当教师。自此以后,他家每年过春节时就多了
      一套自编的节目——除夕之夜,老右大哥要带领他的子女们来到屯子东边的树林里,
      朝着京城的方向遥相叩拜,泪流满面,由衷地感激那位身材并不高大的东方巨人。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度过这个充满刺激的不眠之夜后,我的那位热心的大嫂使我陷入了一种十分尴
      尬的境地。原因是她非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想我不得不匆忙返校,恰巧赶上市S 惨
      烈的武斗,均与此事有关。否则,我可能是一个中途逃逸的逍遥派。当然,那样的
      话,我的这部纪实文学也就无法再续写下去。
      
        屯子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城里姑娘,她们都是B 市的中学生,大约也是在城里没
      什么事,到乡下来走亲戚,她们的亲戚刚好是我老右大哥的邻居。许是闲得无聊,
      她们就到老右那里借书看,自然也就碰到了我。那是两个正处于花季的女孩子,一
      高一矮,我的大嫂一眼就看中了高个儿女孩,当着我的面便热情而直白地向她问这
      问那。这让我十分难堪。坦白地说,女孩子的相貌不错,只是个子太高了些,怕是
      不会低于一米七三,很可能达到一米七五。用今天的标准衡量,她会是服装模特的
      理想人选。可那会儿青年人选择配偶的尺度与今天大不一样,个子太高甚至比个子
      稍矮更被视为缺陷。她的个头显然高出我许多,加上前途茫茫,我亦无心处理个人
      的婚事,两人又素昧平生,丝毫没有了解,怎么可能呢?因此每当看到她我便赶紧
      躲开。女孩子似乎并不讨厌我,几乎每天都去老右大哥家。也许,六十年代里大学
      生并不很多,尽管我是末流高校里极不出众的学生,在小地方也属稀罕之物了。她
      的频频出现无疑对多事的大嫂是一种鼓励,她的牵线工作就做得格外热心,竟然达
      到替我作主的有恃无恐的地步。她的大张旗鼓的工作终于引起邻居的警惕,坚决反
      对这桩本不存在的婚姻。是呀,那年月谁愿意与一个右派人家成为亲戚关系呢?那
      等于往自己脸上抹黑。虽然我并未钟情于那女孩子,但结局却令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觉得不好再这么呆下去了,就不听老右大哥的劝阻,执意回校继续闹革命。
      
        抵达S 市车站的时间是傍晚。当我走出站台来到站前广场时,眼前的景象使我
      倒吸了一口冷气。广场周围的所有建筑物的窗子都用砖砌死,每幢楼的下面都布满
      了石头、瓦砾,像是刚刚进行过一场战斗。偌大的广场看不见几个人影,候车的旅
      客都龟缩到候车室里,只有一个浑身*****仅穿一条短裤的黑汉,腰间扎着一
      条武装带,上面挂了一排手榴弹,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他的身
      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那样子极像小人儿书上画的屠夫。正惊愣间,屠夫已
      从腰间解下一枚手榴弹,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用牙齿咬开盖子,拉开铁环,猛一
      甩头,弦儿断了,立即冒出一股黑烟,停顿一两秒钟后,才扬手抛了出去。奇怪的
      是他和孩子们并不卧倒,吓出我一身冷汗。嘭!手榴弹爆炸了,飞起一片纸屑和烟
      尘,孩子们哈哈笑着跑过去看,他也得意地呵呵大笑。我方知那是纸做的教练弹,
      空受了一场虚惊。
      
        我在冷冷清清的胡同里疾行。我不敢贸然走正街,知道道里属于红色儿派的天
      下,万一被人认出我是造大的人,肯定麻烦。再说,穿越胡同路更近一些。走上天
      桥时,我忍不住跑了起来,心想跑过天桥就是道东,那是造大的地盘,也就安全了。
      谁知刚跑了一半,就给人喊住,还是个女声。定睛一看,是久违了的修女。她背着
      一个鼓囊囊的包裹,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我。你还去学校?马上就要打大仗了。她
      说。我说,我不知道,刚……刚下车。她又说,人们想走还来不及呢,我看你干脆
      回去得了。听了她的话,我一时拿不准主意,傻呵呵地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回家
      吗?她对我的明知故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转身走了。我立在桥上,犹豫了一会
      儿,还是朝着校部走去。我想,既然回来了,总该去学校看一看,哪能就这样匆忙
      离开呢?
      
        二十几天不见,校部已经面目全非。校门口用装满沙石的麻袋垒起了工事,形
      状像个碉堡,里面有人站岗,还架着机枪。所有楼房靠外面的窗子都已封死,或用
      砖砌,或用装满水泥的袋子堵住。食堂里,沿着墙的四壁堆满了大米袋子,几乎高
      达顶棚,看来,物资储备很是充足,做好了长期战争的准备。令人感到可怕的是,
      校园四周的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状似窝瓜的地雷,树下还埋着许多踩雷和绊雷。绊雷
      拉出细如蛛网的线,哪怕是一只麻雀也能碰断,引爆地雷。据说,这些地雷多是理
      化专业的学生自己造的,还造有大批的手榴弹,其爆炸力远远超出军用手榴弹。校
      园内究竟布了多少雷,哪里是安全通道,只有理化专业的少数学生知道,他们手里
      有布雷的图纸,其他人一概搞不清楚。
      
        校园变成了兵工厂和雷区,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看那些背着枪支走进走出的造
      大战士,气氛更显紧张。我忽然有种林冲误入白虎堂的不祥感觉,后悔没有听修女
      的话,从天桥上直接返回家去。此时,一切都晚了。听造大的人说,红色儿派对车
      站周围控制得很严,有的造大战士去车站被他们逮住,打得半死。我能够一路顺利
      地来到校部已属庆幸。如此,只有死心塌地地留在学校了。至于今后怎样,凭命由
      天。
      
        找到大喊大叫编辑部的一间宿舍,见到了大令。问还有谁在,他说龙哥还在,
      这会儿出去了。二哥看我回来,说,我还寻思你回家当逍遥派了呢。我说,要是知
      道学校这样,我才不回来呢。二哥说,我就知道你胆小如鼠。行了,也用不着你出
      去跟红色儿打仗,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继续办咱的大喊大叫。说话间,我发现
      二哥的屁股上多了个猪膀蹄似的枪套,悠悠荡荡的,与他的两个瓶底儿似的眼镜极
      不协调。我忽然想起《新儿女英雄传》里描写的,游击队把条帚疙瘩用红布包起来
      挂在屁股上,装成佩带手枪的样子,就问,你那套子里有枪吗,会不会是空的?他
      说,老六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没枪我挂它干啥?我又问,里边装的是什么枪?他
      说,手枪呗,五四式,还能是啥枪。咱一个堂堂的军级干部还能连把手枪也没有?
      我说,拿出来给咱看看。二哥立即伸手护住屁股,说,那能随便看吗,整不好别走
      了火。大令忍不住嘻嘻窃笑。二哥说,笑啥笑,大军首长带把“撸子”有啥好笑的?
      二哥走了以后,大令告诉我,二哥根本没有手枪,他带的是一把啥也不顶的信号枪。
      
        见到龙哥是在夜里。龙哥的样子有些忧郁。原来是女朋友卓要去火车站里当造
      大的广播员,同去的还有龙哥同班的一个叫立妹的女生,大喊大叫也派一个人跟着
      写稿、编稿。龙哥自然很想与女友在一起,但他是大喊大叫的主力,不能前去,要
      留下来办报,只能派别人去车站。好在铁路的职工绝大多数是公社派的,火车站是
      造大设在红色儿地盘上的“两颗钉子”之一,另一处是电业大楼,电业系统的人大
      多也是公社派。这两颗钉子地处红色儿的领地,天天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播发攻击红
      色儿的稿子,的确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造大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此次增派有生
      力量充实车站,也是为了加大宣传力度,尽可能达到骚扰对方的目的。龙哥有些担
      心,去车站工作不大安全,但卓执意要去,很有点战争年代主动请缨去敌后工作的
      味道。后来的事实证明,龙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卓与她的女伴立妹一去再没有
      回来。这天晚上的分别,竟成为龙哥与她们的永诀,也是她们与造大的永诀。
      
        见到大臀是第二天的一早,他正全副武装地站在一辆卡车上。车上还有一些人,
      都背着长短枪,扎着武装带,别着手榴弹,十分威武。伪男居然也站在上面,称得
      上英姿飒爽,帼国不让须眉。她是造大敢于参加武装斗争的惟一女性。我向人打听
      他们去哪里,要干什么,回答是三个字:打砸抢。我听了心里极不舒服,直到卡车
      轰隆隆开出校园,我还站在原地发愣。球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连蹦带跳,像个
      顽童。我问他干啥去,他说造大弄来了一批红外线望远镜,他想去看看。我根本弄
      不懂啥紫外线红外线的,也不感兴趣。球子神秘兮兮地说,红外线望远镜比紫外线
      望远镜更棒,听说夜里也能把外面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我有点怀疑他在胡扯。他
      说,咱绝不是“瞎掰”,他们在夜里站岗的人都试过,说看啥跟白天一样。临走又
      告诉我,现在是战备阶段,储备各种物资,防备红色儿来攻击校部。红色儿那边早
      就放出风来,他们要派重兵攻打S 市公社的大本营,咱校部就是公社的大本营呀。
      听了他这番话,有股冷气从心里往外蹿,忍不住想打冷战,想撒尿。
      
        中午吃饭时,食堂出现了许多新面孔,他们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打饭打菜。
      食堂也取消了饭票、菜票,不管什么人,来了都管饱。他们都是各工厂的工人,参
      加了公社,有的一日三餐都来造大食堂吃,说这里的伙食比别处好。这情景使我想
      起了当年的大跃进,农村的各生产队都办起了食堂,吃大锅饭。不过那时实行粮食
      定量,且定量越来越少,后来不得不搞什么“蒸量法”、“瓜菜代”,甚至把苞米
      瓤子也粉碎加工做成干粮,吃得人拉不下屎,才解散了食堂。如今这大锅饭要好得
      多,顿顿是大米饭、馒头,菜里有肉,管够。看看四周堆积如山的大米袋子,至少
      半年之内吃不完,这半年里肯定是共产主义了。大跃进定下的目标,九年以后居然
      在文化大革命中实现了,令人始料不及。
      
        下午,出去的卡车回来了,装的是整箱的罐头、汽水、饼干等食品,都是从国
      营副食商店仓库里“取”来的。接着,返回去又拉来一车。牛司令、二哥等大军首
      长指挥人们卸货,一箱一箱地搬进学校的仓库。我看见仓库门上写着一条醒目的标
      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标准的美术字,不知是否出自大字的手笔。
      
        听见摩托车响时,我和大令、龙哥等正在大喊大叫的宿舍里伏在简易的课桌上
      写稿子。起初,我们并未在意。可是,连续不断的马达轰鸣声搅得我们烦躁不安,
      就起身站到窗子跟前往外看。这一看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操场上的轻骑摩托足有
      上百台,一律呈草绿色,仅半天工夫,校园又成了摩托车工厂的货场了。简直有点
      像变魔术,梦幻一般。一群造大战士跃跃欲试,抓过一台发动起来,满操场飞奔。
      但见其中一台越驶越快,风驰电掣一般,眨眼间超过了所有摩托车手,还在不断加
      速,场面之壮观不亚于今日电视体育节目中的摩托车大赛。围观的人群里不时爆发
      出一阵阵掌声。是谁?骑得这么棒!许多人赞叹。看不清楚,龙哥说。下去看看!
      大令说着就往楼梯口跑。我和龙哥也跟着跑到外面。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个摩托车手竟然是伪男。她的身子几乎完全
      伏在车把上,车子和人熔铸成一体,呈流线型,如同美国在海湾战争中使用的战斧
      式巡航导弹,绕着椭圆形的操场飞旋。人们都看得呆了。
      
        不好,她刹不住闸了!
      
        不知有谁叫了一声。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伪男,脸色苍白
      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手脚已经僵硬得不能挪动,两眼直直地盯着车轮,呆滞
      而又茫然。
      
        哎,快搂闸!
      
        油门,减小油门!
      
        放松,手放松点,别攥得太死!
      
        几个人沿着操场的外圈跑着,喊着。但伪男连人带车一闪而过,根本无法追上
      她。也许,她的耳畔只有呼呼的风鸣,其他的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糟了,这样下
      去肯定会出事。
      
        听见有人这样喊,几个男生同时各拽过一辆摩托,骗腿跨上,加大油门,拼命
      追赶。可是,哪里追得上?有一个男生险些与她撞在一起,不得不从摩托上跳下来。
      摩托车似脱缰的野马,直奔操场的一角冲去,驶出很远,钻进草丛中不见了。紧接
      着“轰”的一声,草丛中冒出一股烟尘,烟尘里翻腾着炸散了架子的摩托车轮胎和
      其它零部件,有的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后,落到操场上,险些砸着人。原来是一个
      地雷爆炸了。幸好人们离得较远,又都下意识地趴在地上,才没有伤着。当人们抬
      起头再看满操场狂奔的伪男时,她已被地雷爆炸的响声惊得从摩托车上腾空而起,
      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群人忽啦啦跑过去看,发现她已昏死过
      去,头部、手臂、膝盖都受了伤,不住地流血,就急忙把她抬进医务室抢救。
      
        发生了这次事故后,牛司令下令把所有摩托车封存起来,不是大军急用,任何
      人不得擅自使用。牛司令还警告说,大战迫在眉睫,造大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关
      头,我全军将士切不可松懈斗志,更不能玩物丧志,要随时准备给予向我军挑战的
      红色儿以迎头痛击。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行动就是两个字:抢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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