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春天里,二哥把我们参加长征的七个人叫到一起开个会,要求我们把步行长征
      时买的背包、水壶、皮带、裹腿等统统上交。我们很惊讶,也很气愤,说二哥你可
      真有意思,总共没有几个钱的东西,又都是易耗品,使了半年多,破的破,旧的旧,
      丢的丢,亏你还惦记着!二哥说,公家的就是公家的,不能变成个人的,再破再旧
      也要交公,这是个原则。当初是我经手批的,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对学校总得有
      个交代才行。我们说,你就说这些东西都烂了、丢了,不就结了。二哥说,那可不
      行,一冬一春谁都看见你们腰里扎着、肩上背着,咋能说没就没了?我们说,如果
      需要我们给你出个证明,我们现在就给你写,怎么样?二哥眯缝着近视眼,还是摇
      头,咕哝道,那也太不实事求是了。左倾说,我有个实事求是的办法。二哥问,啥
      办法?左倾站起来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咱不扯它,它容易干扰革命斗争的大方向。
      散会!说罢,左倾很牛气地扬着脸走了。我们发一声喊,也散了。二哥孤伶伶地一
      个人被闪在那里,无可奈何地骂了句,操,你们这帮小子。
      
        形势忽然有些紧张。上面有人提出个口号,叫“文攻武卫”。色暴吸取了黄框
      兵被造大摧垮的教训,他们联合社会上其他的“红色”组织,上街时都带上木棒、
      铁棍、刀子一类武器,以防造大偷袭。造大这边也成立了一支“防暴队”,由干菜、
      老颠儿、大臀等数十人组成,每当造大到街里搞什么活动,或大军首长离校外出,
      他们就担当起护卫的任务。他们每人戴一顶安全帽,手执一根长木棒,腰里扎着宽
      皮带,齐刷刷地站在一辆卡车上,在街里横冲直撞。市民们看见这支“棒子队”,
      都远远地躲开。
      
        “武卫”的加强,使“文攻”显得有点软弱。我们送瘟神战斗队是靠笔杆子起
      家的,此时就有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里未免有点失落。这时,又是将军来到我
      们宿舍。将军对“武卫”的提法和做法深不以为然,不住地摇晃他那颗花白的头。
      他说,文化大革命,应该在“文化”两个字上多下功夫,斥诸武力还有什么文化可
      言?然后,他提示我们,S 市有一个角落始终是个空白,你们应该深入进去。我们
      问是啥角落。他说,文艺。他解释说,别看S 市的城市不大,文艺方面可是声名赫
      赫。评剧团有个名演员叫筱桂花,在全国评剧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角儿,与上面的
      许多黑线人物都有联系。所以,S 市的文艺黑线值得一批。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
      来了精神。挖文艺黑线,就得深入到评剧团,与演员们接触,这让我们觉得挺新鲜。
      我在老家县城读高中时,没少看评剧,经常同二哥一道去,县评剧团有大长脖和小
      长脖两个名角儿,唱得非常之好。当然,花上三毛钱买一张戏票要下很大的决心,
      更没有与演员面对面接触的机会。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剧院看看名
      演员到底啥样。看我们有兴趣,将军又提示说,对S 市文艺界知根知底的老人儿有
      两个,一个姓贾,在文化馆;另一个姓姜,是评剧团的编剧。他们都是S 市的文化
      名人,最了解文艺界的底细,你们去找他们谈,肯定能得到许多资料。
      
        决定派四个人去:老弯、小老装、小顺和我。想不到临行时二哥拦住了我,说
      大喊大叫的人以办报为主,先不要去,等他们采访过贾、姜二人之后,觉得确实有
      东西可写时再去。我就未能成行。两天后,老弯等三人回来说,呀,不得了!S 市
      文艺界的事儿热闹极了,尤其是评剧团的老姜,对解放前后评剧界的事讲得十分生
      动,太值得去写一写了。小顺私下里对我说,那个老姜很有水平,人也不错。我们
      还看见了他的女儿,长得挺迷人,是咱们对门儿——“北大”的,小六,你应该去。
      他说的“北大”,指的是S 市一中。一中与师专仅隔一条马路,一中校门朝北,被
      戏称“北大”;师专校门朝南,被戏称“南开”。听他们一说,我的心更活了,很
      想去听听。于是去找二哥,二哥说,要是真有必要,就去吧。第二天,我背起装了
      纸和笔的黄挎包,跟着他们三人去了剧场。
      
        那位被老弯他们称作老姜的评剧团艺术室主任兼编剧,其实并不老,不过四十
      岁上下,一副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作派。他对老弯等三人似已比较熟悉,但对我的
      到来,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尤其听了老弯他们介绍我是大喊大叫成员之后,便对我
      显出几分客气,这客气中自然包含了许多生分和戒备。偏偏我又是天生木讷,不善
      于交际的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严肃得近乎冷漠,不易让人接近。所以,看到
      我不声不响地摊开纸笔,那位老姜便谈得有些拘谨,措词也很谨慎。但谈着谈着,
      他便进入了角色,不经意地说出了S 市文艺界建国以来的许多趣事,令我们既惊奇
      又忍俊不禁。这大约就是文化人的普遍弱点,他们最容易冲动,也就最容易彻底暴
      露自己,给人抓住把柄。政治家则不同,他们不管处在多么热烈的气氛中,他们对
      不该说的话永远守口如瓶。这位老姜显然不是政治家,说到兴奋处,索性脱了外衣,
      随口唱出几句京剧、评剧或黄梅戏,字正腔圆。我十分惊讶他对各戏曲门类的精通,
      且表达得那么流利,那么富有层次,许多关于戏曲的知识都是我们这些学过三年中
      文的学生闻所未闻的。这让我觉得十分新奇。谈到那位经历十分复杂的名演员筱桂
      花,他似乎已经忘记她是否属于“黑线人物”,而是一再肯定她的唱腔艺术很有研
      究价值,对自己能在光明日报上发表过论述筱派艺术的文章充满了骄傲;还直言不
      讳地承认自己曾陪同筱桂花南下,为扩大评剧在南方各省的影响,沿途撰写了许多
      介绍筱派艺术的文章,所经各地的报刊争相发表;同时,作为剧种之间的交流,他
      以筱桂花的名义,邀请红遍全国的著名演员严凤英、王少舫带领黄梅戏团来S 市演
      出,几乎惊动了全省,大小领导纷纷驾临S 市,以能亲眼目睹“七仙女”的风采为
      荣耀。说起这些,他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做得对,没什么错误。而在当时,严凤英
      作为文艺黑线上的人物已经自杀,筱桂花作为评剧“名伶”、“泰斗”,处境也岌
      岌可危。看来,他已经忘记我们是来搞批判的,只是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听众。
      
        他正谈得兴起,忽然发现门外有人探头往屋子里看,就把那人叫进来,向我们
      介绍说,此人是个舞蹈专家,舞跳得出神入化,当年在大上海,仅凭舞姿就跳来个
      漂亮老婆,还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资本家小姐不管家里如何反对这桩婚姻,铁
      了心跟着他,最终,宁可跟她的贵族家庭断绝关系,硬是跟着他闯了关东,流落到
      了 S市。说到这儿,老姜颇为感慨,叹息道,艺术的魅力,有时真令人难以想像!
      我们听他说得如此玄妙,再看那位人高马大腆着肚子谢了顶的舞星,对他那些传奇
      经历将信将疑,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老姜看出了我们的怀疑,就请舞蹈专家当场表
      演给我们看。那人并不忸怩,全身仿佛在霎那间充了电,嘴里打着鼓点,身子下意
      识地开始扭动,一会儿就完全进入了角色,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像安装了滑轮一样,
      看得我们眼花缭乱。以前,我们只觉得露是个一流的舞星,如今才知道,真正的舞
      星原来是这个样子,露同人家一比,提都提不起来。可以想见,他年轻时的舞姿将
      是何等的光彩夺目,难怪资本家小姐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三天以后,我写出一篇长达万言的批判S 市文艺黑线的文章,来到剧场,请老
      姜过目。他对我的快捷似乎有些怀疑,当然,也未必没有顾虑,担心我的批判文章
      是否也稍带了他。但当他仔细读完稿子后,对我注视良久,说了一句大大出乎我意
      料的话:假如在前些年,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在S 市,可惜,现在不行了,我说了
      不算了!这话使我的心灵猛地震颤了一下,暗暗生出不少感动。
      
        造大召开的批判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大会是在体育场,数千人参加。大喊大叫出
      了一期批判文艺黑线的专号,登载的主要是我写的文章。上台发言的是小老装,他
      用一口纯正流利的普通话,朗读得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台下听众听得津津有味,
      不时爆发出掌声和口号声。看着这样的场面,我心里有种大功告成的沾沾自喜。
      
        以后的一段时日,我们依然常去剧场,名义上是继续深挖文艺黑线,实际上是
      愿意与老姜闲聊,他的戏曲知识太丰富了,磁石般地吸引着我们,我们之间已经成
      了忘年交。当然,说起个中原因,除了他广博的戏曲知识,还有他文化人的爽直性
      格及强有力的人格魅力。我们从S 市演艺界张贴出来的大字报中了解到,他是惟一
      一个未被揭发出有生活作风的干部。我们懂得,作为剧团的艺术室主任兼编剧,相
      当于今天的艺术总监,排哪一部戏,分配哪个演员担当什么角色,都归他说了算,
      这是个很有权力的位置。可以想像,为了获得某个角色,会有多少女演员向他微笑,
      甚至不择手段地巴结他。而他竟能如此洁身自好,真可算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这
      让我们对他十分佩服、敬重,愿意与之交往。
      
        想不到这种交往竟使我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说来有点偶然,也有点可笑。那
      是三年以后,我正在长白山腹地的一座金矿学校教书,忽然收到一封“母病重速归”
      的电报,吓得我废寝忘食地赶回家里,看到母亲安然无恙,方知那电报是假的。原
      来,有好事者为我介绍了一位当地的小学教师,令我哭笑不得。我一怒之下涉水过
      了洮儿河,步行去了B 城。六十华里的路程,不知是心情抑郁所致,还是有过步行
      长征的锻炼,居然没有感到很累。老弯和左倾分在B 城郊区的一所中学教书,我径
      直找到他俩,想诉说一下心中的苦闷。不料,未及我开口,老弯就笑吟吟地拉开抽
      屉,拿出一摞信件给我看。我一搭眼,不由吃了一惊,信都是老姜写的,每一封信
      里都问及我的情况,让我大受感动。老弯分析说,老姜是看上了你,很可能想把女
      儿嫁给你,你应该马上就去。我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话,眼前却闪现出与老姜交往的
      那些快乐时日,自然也想起小顺说过的那位“迷人”的“北大”女高中生,不由蠢
      蠢欲动。左倾也在一旁怂恿,借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一句台词:阿米尔,
      冲上去!我便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果然不出老弯所料,我去得正是时候,老姜的一
      家正要下放到乡下去,见到我,郑重地把女儿托付给我。我惟有感激。我从此结束
      了光棍生活,家里也不必再为我的婚事操心,更不必用假电报对我进行善意的欺骗。
      当然,我也不能再称老姜为老姜,而是改叫岳父,这一叫就是几十年,以后也还要
      叫下去。
      
        回想当时我们不得不离开剧场,中断对文艺黑线的“深入批判”,是因为武斗
      的升级。第一声枪响出现在“S 市公社”的成立大会上。造大借鉴省城C 市造反派
      的经验,牛司令等大军头头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把全市各单位的造反派
      联合起来,统称为“S 市公社”。之所以叫“公社”,是因为历史上曾有过第一个
      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而与大跃进兴起的人民公社毫无关系。为了表明公社
      的工人阶级性质,社长由工人担任,那个工人领袖姓滕,长得高大健硕,满脸络腮
      胡子,人们都称他为滕大胡子。领袖人物有了,就要召集全市造大战士开个会,发
      表一个宣言,顺便让大家领略一下首脑人物的风采,听听他的不同凡响的声音。集
      会的地点仍然是体育场。那天的体育场称得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造反派的各路
      英豪齐聚在一处,规模空前,比金庸小说中的所谓武林大会场面大多了,也热烈多
      了。滕大胡子和牛司令等人坐在台上,宣布奏国歌、升社旗、读宣言等一系列议程。
      正进行得有条不紊,突然枪声响了,几个刚刚变成公社社员的造反战士应声倒在血
      泊中。会场发出一片惊叫和哭喊,人们如炸了群的黄蜂般四处逃窜。一会儿,满城
      的各条街道上都拥挤着奔跑的“社员”,人人如惊弓之鸟,口里大骂“红色儿派”。
      当天下午,公社社员们重新集结,棒子队开路,宣传车随后,接着是载有被枪杀者
      尸体的卡车,最后面是数千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哀乐声中,人们激愤地
      高呼“揪出策划者,严惩凶手”等口号,场面异常悲壮。
      
        老弯、小老装、小顺和我未去参加游行,而是又钻进剧场,同老姜等剧团的人
      议论今后的时局,都认为大规模的武斗怕是难以避免,心里顿生忐忑,觉得应该回
      家暂避一时。正唠着,外面枪声大作,且越来越近,直逼剧场。我们呆愣一霎那,
      忍不住小心地走到院子里,观察动静。我们顺着院墙慢慢移到剧场大门口,向外探
      头一望,都吃了一惊,一伙红色儿派的斗士每人提着长枪或短枪,迅疾从东边街上
      向西边跑过来,边跑边回身打枪,很快掠过剧场大门,跑上西边的天桥;东侧涌过
      来一伙造大的追兵,也是全副武装,边追赶边举枪乱射。其中一个我们都认识,正
      是我们班露的弟弟,他是学数学的,因为常来找他姐姐露,所以我们都认识。只见
      他头戴安全帽,腰扎武装带,冲在最前面,到了剧场门前,他把身子倚在一棵大柳
      树上,端着枪朝逃上天桥的红色儿派瞄准射击。老弯说,他们使的是半自动步枪,
      一梭子可以连发十颗子弹。我的心跳得厉害,不为别的,只担心有什么人会随时中
      弹倒在马路上。当时,街上的行人很多,离剧场不远处就是市第一百货商店,出出
      入入的人更多,还有许多小商贩在门前摆摊卖水果或其它东西,他们躲藏的速度肯
      定不会比子弹更快。正思虑着,就听到百货商店门前有人喊:“不好了,打着人啦!”
      隐隐有哭叫声传过来。我们不敢出去,折身回到屋子里。我们估计,可能是红色儿
      派有人持枪过铁道东来袭扰造大,造大立即派人追杀,从东边的校部一直追击到天
      桥,把他们赶回铁道西。看来,天桥成了两派领地的分界线,铁道东(简称道东)
      归造大,铁道西(简称道里)归红色派。但我始终搞不清楚,两派是何时从何地搞
      到那么多枪支弹药呢?也许,一些“有心人”早就吸取了当年陈独秀不搞武装斗争
      令我党吃了大亏的教训,抑或是学习了毛主席“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革命理论,
      在暗中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旦时机成熟,便能够揭竿而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由此看来,似我等一介书生,鼠目寸光,难以成就大业,当属历史之必然。
      
        傍晚,两派武装均已撤回,但零星的枪声仍未停止,无人敢在街上行走。有确
      切消息传来,下午的枪战中,两派人员均无伤亡,却有两名无辜者不幸中弹,一伤
      一死。伤者系一妇女,枪响时她正蹲在一个瓜摊前挑选香瓜,可能是夏季里第一份
      上市的香瓜,她怕不熟,一个个拿到鼻子底下去闻,不知是被瓜的香气所陶醉,还
      是吃瓜心切精力过于集中,枪声传来后,连卖瓜的小贩都扔下瓜筐躲起来,她还兀
      自蹲在那里,没有动身,结果,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楔进她的屁股,她“妈呀”一声
      趴在地上,哀嚎不止,多亏有好心人冒着枪林弹雨把她从地上拖进安全地带。死者
      是一个开杂货店的老头,与评剧团的一个男主演是亲戚,男主演经常演《红灯记》
      里的李玉和,死者是他一个姐夫的父亲,所以人们说起死者身分时都称作“李玉和
      姐夫的爹”。枪战打起来时,这位“李玉和姐夫的爹”并未出屋,而是坐在柜台后
      认认真真清点着收入进来的分分角角小票,不想一颗流弹破窗而入,正好击中他的
      头部,当场身亡。
      
        发生了这两起事故,我们便不敢轻易走出剧场大门,晚饭也就没有了着落。多
      亏姜先生找到了筱桂花的大弟子王彩云,说明了我们的处境,她便很热情地拉我们
      去她家里吃饭。她的家就住在剧场旁边,不消两分钟就到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
      进演员的家,而且是正当红的名演员家。她的丈夫也是评剧团的编剧,老艺人出身,
      文化水平不高,只能“说戏”,不会写戏,且差不多比她大二十岁,典型的老夫少
      妻。这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不般配的夫妻。女主人热情地款待我们,取出一只
      烧鸡给我们吃,还一再抱歉说,街上太乱,不能出去买菜,只好用这只烧鸡对付一
      餐了。我们都很惊讶,难道烧鸡不比蔬菜更好吃吗?想来她家的生活水准很高,甚
      至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要知道,那年月能在家里储藏烧鸡的人家该算是百里挑一
      了。我不知老弯他们是否吃过烧鸡,我仅在副食店的橱窗里见过此物,想像不出它
      会好吃到什么程度。因此,吃饭时极小心极认真地咀嚼,总算品尝出了烧鸡的个中
      滋味。这又是一个平生第一次。
      
        天完全黑了,枪声停止。我们告辞出来,仍不敢在大街上走,一个个弓着身子,
      从黑乎乎的小胡同里绕来绕去,许久才来到校部门口,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想不
      到就在我们踏进校门时,忽然从黑暗里闪出两个模糊的黑影,大喝一声:什么人?
      口令!我们的头脑一时还没有转过弯子,不知道时隔仅一天的校园已成为战场,就
      呆站在那里,懵懵懂懂地问,口令,啥口令?对方大声说,造大的口令!说着已拉
      动了枪栓。我们吓坏了,生怕遇上哪个冒失鬼真的朝我们开了枪,那可就冤枉死了。
      我们一边喊“别开枪”,一边举起双手,甘当俘虏。直到对方确认出我们是送瘟神
      战斗队的人,才放我们进校。
      
        受了这一场惊吓后,我们回到宿舍就做出决定,不能再呆下去了,明天一早赶
      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便开始收拾东西,早早躺下。刚要睡去,门被砰地撞开
      了。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扑棱棱从床上坐起。灯亮了,照见球子一张煞白的小
      脸儿。球子气喘吁吁地说,快起来,大臀和大字打起来了!我们问,为啥?球子说,
      大臀疯了,要出去杀人,快!我们立即联想到大臀在T 城地委招待所时的癫狂模样,
      以为他的精神又发生了裂变,就急匆匆穿上衣服,跑到隔壁的寝室,果见大臀与大
      字撕扯在一起,难解难分。我们一齐上前帮大字将大臀强行按倒在床上,不准他动。
      大臀像被制不服的野兽一样吼叫,说我们不明真相,受了大字的蒙蔽。我们好生奇
      怪,蒙蔽?大字蒙蔽我们?
      
        原来是球子一时情急,谎报了军情。大臀根本没有疯,他是听说造大要成立作
      战部,组织一支武装部队,与红色儿派进行一场真枪实弹的拼杀,就决意前去参加,
      受到大字的阻拦。大字劝大臀千万别去武斗,一旦打伤人或伤了自己,都不值得。
      大臀对大字的一片好心不予理睬,认为参加武斗是属于正当防卫范畴,是革命行动。
      两人因此争吵,以致扭打到一块儿。
      
        我们放开大臀,劝道,大字说得对,你应该三思而后行。大臀不屑地瞅着我们,
      讥剌道,三思?还“四思”哩,我看你们都是老左的门徒,平时说话叭儿叭儿的,
      撒尿哗儿哗儿的,到了关键时刻,都成了临阵逃脱的胆小鬼。听他这么说,我们才
      发现左倾不在,一问,方知左倾见目前形势不妙,已先我们一步跳上火车,回家搂
      他的“热空气下降”去了。——操,要是战争年代,你们都得当叛徒!大臀气咻咻
      地嘟囔。大字说,老臀,说你虎你真不奸,现在是战争年代吗?我就不信,红色儿
      再不好,也不能成为美国鬼子吧,值得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大臀说,美国鬼子当
      年也不过打到朝鲜,没敢欺负到咱们头上拉屎;可红色儿的那帮暴徒与咱们有杀兄
      之仇,夺妻之恨,他们比美国鬼子还美国鬼子!我们听出大臀仍对纹念念不忘,以
      致对纹所在的“红色暴动兵团”耿耿于怀。大字说,为了一个女人连命也要搭上,
      算什么男子汉。再说,为了制止武斗,坦克师已经派人到两派群众组织中进行调停,
      这时候你非要拿枪拿炮地去打仗,会给部队一个啥印象?大字的这番话彻底惹恼了
      大臀,他像被人猛扎了一针,腾地从床上跳下地,指着大字的鼻子说,告诉你大字,
      少跟我提部队。要不是部队暗中支持色暴,给他们枪和子弹,能发生今天的流血事
      件?他们来得正好,我这就去当面质问他们,谁是武斗的黑后台!说罢,探了头,
      就向门外冲。大字一回身把门堵住叫道,不许去。大臀命令,闪开!大字不闪开,
      反而把门倚得更紧。大臀掀开罩在屁股上的后衣襟,突然抽出一把水果刀,对准大
      字的胸脯说,你们不革命还不准我革命?闪开!再不闪开可别怪我不客气。大字看
      着逼在自己胸前的雪亮的刀子,狠狠骂了一句:虎蛋,不懂好赖!就把身子侧开。
      大臀开了门,提着刀子怒冲冲地跨出门去,步子高远,一会儿就淹没在黑暗中。
      
        我们深为大臀的冲动而感到不安,担心他早晚会惹出什么祸事来。正议论着,
      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有人喊:快来人呀,这儿杀人啦!我们的心不由一缩,会不
      会是大臀?就都趔趔趄趄跑出门外,走廊很黑,球子跑得急,头撞在墙壁上,疼得
      哎哟一声,捂着头往外蹿。外面操场上有一簇黑黢黢的人影,连吵带嚷。各寝室的
      人听到喊声,也都从四面八方向操场跑,很快聚成一大团。大字带领我们用力往人
      丛里钻,一边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谁杀人啦?没有人回答。待钻进人丛中一看,
      果然是大臀,手里依然握着水果刀,被几个人死死扭住。大臀一边挣扎一边喊,我
      让你们也尝尝挨宰的滋味,看你们还支持不支持色暴!糟,大臀真的向坦克师派来
      制止武斗的军代表动了刀子,只是不知扎在人家哪里,有无生命危险?
      
        在我们阻止大臀出来参加武斗的同时,坦克师派来的两位军方代表正在与牛司
      令等大军首长们谈判。两名军代表一胖一瘦,都是三十出头年纪,说不清他们是什
      么阶级,那时的军人从将军到士兵都是一个打扮,一律是红领章、红帽徽,只有从
      年龄上可以大致猜测出他们的军衔。从谈判中分析,胖子是主代表,瘦子是副代表。
      胖子要求造大保持冷静、克制,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样,武斗就可以避免
      了。牛司令对胖子的要求甚为不满,指责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造大任人宰割、坐
      以待毙不成?瘦子忙解释道,我们绝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希望不要再有流血冲突。
      我们对你们提出的要求,也是对红色暴动兵团的要求,这是我们出来时,首长们一
      再交代过的。胖子说,我们保证一碗水端平,不偏向哪一方。将军说,我们希望能
      够尽快揪出今天制造流血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和杀人凶手。胖子说,我们会调查的。
      牛司令说,调查?那就请你们先调查一下红色儿们的枪是谁给的。据我们了解那些
      枪支都出自你们坦克部队。胖子矢口否认:绝无此事,这纯粹是捕风捉影。二哥插
      言:这是色暴的人亲口说的,咋能说是捕风捉影?说着,拿出一张传单,递给胖子。
      胖子扫了几眼,连连摇头说,不实之词,不时之词。牛司令站起来说,我现在郑重
      申明造大的观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请两位回去转告你
      们的首长,不要跟我们玩弄两面派手法,耍两面派是行不通的。你们要是有制止武
      斗的诚意,就先收回色暴的枪支,并把制造流血事件的坏人统统揪出来。
      
        谈判毫无结果。造大的头头们走了以后,胖子和瘦子才沮丧地站起来,向操场
      上停着的吉普车走去。就在此时,斜刺里冲出一条黑影,喝了一声“站住”,两人
      尚未弄清怎么回事,一把锋利的刀子戳进胖子的屁股,疼得他哎哟一声大叫,撒腿
      就跑。幸亏他是军人,有着较常人坚韧的忍耐力,没有因疼痛而扑倒在地;也幸亏
      他的臀部远远超过大臀,肉很厚,大臀的水果刀太短,难以向纵深发展;否则,后
      果将不堪设想。
      
        大臀的鲁莽之举让人难以理喻,也深感失望和痛心。我们觉得他那把并不漂亮
      的水果刀,给“送瘟神”这个响当当的名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他怎么会做出
      如此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呢?用刀子攮人家的屁股,亏他想得出来。我们几乎一夜
      未眠,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问题,同时也为蒙羞受辱的送瘟神战斗队进行哀悼。次
      日凌晨,我们早早起床,踏着微熹的晨光奔赴火车站。我们不敢在天大亮时大摇大
      摆地走过天桥,担心红色儿派的报复——他们肯定知道支持他们的军方人士被造大
      的歹徒行刺了。我们在悄悄走过天桥时下意识地弓起身子,伸手护住自己的臀部。
      我们没有大臀,经不起任何刀子的深入浅出。幸好夜色掩护了我们,使我们得以安
      全顺利地抵达候车室。在候车室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我们才如释重负地登上了北去
      的列车。随着列车的徐徐启动,我们在心里默念着:别了,我们亲爱的造大!别了,
      我们亲爱的大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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