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们奉命赶到地委,地委大院里整齐地坐着数百名造大战士。深秋上午的阳光
      带着丝丝凉意,照耀着他们异常严峻的脸。他们正对着的地委办公大楼,门窗紧闭,
      但透过玻璃,隐约能够看到一些身影,正引颈探肩向外面窥视。院子外面,一些过
      往行人驻足向大院里张望,有的已经好奇地围了过来。只一会儿,造大战士的周围
      就站满了市民。
      
        按照军部原定的计划,在大喊大叫向黄框兵发动舆论攻势的同时,造大以牛司
      令为首的几个头头,带领一批造大战士开赴地委,要求一位姓高的专员和一位姓杨
      的副书记出来,接受红卫兵小将的批斗。这之前,造大通过在地委的“内线”已经
      摸清,支持黄框兵的地委头头主要是他们二人。他们就是造大要揪出要批斗要打倒
      的黄框兵的黑后台,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
      是,当造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过来后,他们派下面的干部出来,谎称高专员、杨
      书记外出开会去了,都不在。牛司令等人当然不信,要求派人到楼里查看,遭到回
      绝。之后,整座地委办公大楼门窗紧闭,再无人出来与他们对话。牛司令命华生等
      到队伍前面“跳梁”,拼命呼喊口号,强烈要求高杨二人从楼里出来接受批斗。可
      是,他们喊哑了嗓子,挥酸了胳膊,楼里仍无动静。牛司令与将军、小何、阿义等
      大军头头紧急商议一番,决定开展静坐示威活动,向高杨二人施加压力,逼迫他们
      就范。牛司令就急匆匆走到队伍前面,宣布军部的最新命令。他向躁动不安的造大
      战士们挥了挥手,清理了一下喉咙,高声说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肯接受
      我们革命小将的批斗,是在公开向我们示威,我们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军部决定,从现在起,我造大全体将士,开始静坐——说到这里,他猛地跺了一下
      脚,马上接口说道:绝食!听见“绝食”两个字,造大战士们怔了怔,旋即同时高
      喊:绝食!绝食!在队伍旁边站着的将军、小何、阿义三人,被牛司令嘴里突然冒
      出的“绝食”二字吓了一跳,但要纠正为时已晚,只能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
      
        造大战士静坐绝食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市,各中学的造大组织纷纷集合队伍,打
      着军旗,呼着口号,唱着歌子,从四面八方向地委大院汇合,声援并参加绝食斗争。
      不出半日,地委大院所有空地上坐满了群情激愤的学生。学生们不停地呼喊口号,
      不停地唱着慷慨激昂的歌曲,此伏彼起,如同阵阵翻卷的浪涛。一时间,狂涛拍岸,
      声震四野,引得市民们溪流一般涌向地委,把整个地委大院拥挤得水泄不通。看到
      此种情景,地委的人没有一个敢走出楼门,整幢大楼死一般沉寂。
      
        阳光渐渐退去,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天将黑,夜将临,大院里的树丛、房屋渐
      次模糊下来。牛司令召集大军首长及中学各支队队长开会,认真分析了当前局势,
      一致认为走资派还在走,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所以必须做好长期斗争的思想准
      备。当务之急就是要从外面把电源接过来,解决照明问题。当下就找到理化科的一
      些学生,扯电线、接灯泡、安装扩音器、支起麦克风、架设高音喇叭。不过两支烟
      工夫,数十只大灯泡同时亮起,照耀得大院如同白昼。牛司令亲自站在麦克风前试
      了试,树上的高音喇叭里立刻传出了他特有的鼻高音,贼响。绝食大军精神倍增,
      不断有人主动到麦克风前振臂高呼,声讨龟缩于楼内的走资派。二哥找到我们大喊
      大叫的几个人,要求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越在我军处于艰难困苦时期,越要
      发挥宣传工具和喉舌的作用。我们就分别自找一个角落,将纸张铺在膝盖上,刷刷
      刷地狂写一阵,让播音员去读,高音喇叭里便接二连三地有了我们这些工具和喉舌
      的声响。
      
        北方的秋夜辐射出森森寒气,砭人肌肤。坐在潮湿的地上更觉寒冷刺骨。但为
      正义而战的崇高使命感和责任感无时不在激励着全军将士,大家昂首挺胸,大义凛
      然,人人做出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塌腰的英勇姿态。然而就在此时,从围观的人丛外
      面发出了阵阵悲鸣,由远及近,逐渐形成呼天抢地之势。惊异间,看见人丛决堤似
      的溃裂开来,一大群中学生的家长呼啦啦冲进绝食队伍中间,哭哭啼啼地寻找到自
      己的儿女,边数落着心肝宝贝儿一类的话语,边用力拉他们起来。这些心肝宝贝儿
      们看到父母当着众多革命战友的面,连哭带嚎婆婆妈妈的样子,觉得自己很没面子,
      甚至蒙受了羞辱,用力挣脱父母的手,并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推出绝食队伍。父母们
      愣怔了一会儿,连打几个唉声,神情戚戚地走了。不久,他们又急慌慌地转回来,
      手上提了一大堆御寒物品,棉衣、棉被、毛毯之类,扔给自己的儿女。这一次儿女
      们没有拒绝,把棉衣、棉被、毛毯等抖开铺在地上,与身边的战友们一道分享。有
      几个学生发现衣被里裹有食品,腾地从地上跳起,声色俱厉地冲着父母嚷了起来,
      说父母的做法简直是让他们不仁不义、背叛革命,然后抓起那些食品用力抛向身后
      的树丛。父母们原以为把食品偷偷放进棉衣口袋里,孩子实在饿极了可以趁别人不
      注意悄悄啃上几口,也好少遭些罪,保护保护身子骨,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正是这
      种带有私心杂念的关切让他们的孩子受到了奇耻大辱。父母们尚不清楚,此时坐在
      冰凉的土地上的这群少年,已不再是往日需要百般呵护的小儿小女,一日之间,他
      们已经长硬了翅膀,成为铮铮铁骨的革命战士了。看见儿女们如此决绝,父母们顿
      时萎靡下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既委屈又难过,一旁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讪讪地
      转身走了。围观的人们见状,不由连声叹息,尔后就大声责骂起走资派来,骂他们
      不讲人道、没有人心;骂他们缩头缩脑,很不仗义,犯了错不敢承认,连小孩子都
      不如;骂他们为了躲避批斗,竟忍心眼看着革命后代挨饿受冻……呸,什么领导干
      部!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走资派高和杨继续与广大革命小将为敌,拒不从楼
      里出来。他们派手下的一个干部打开窗子,冲楼下喊,革命小将们,你们千万不要
      上少数别有用心的坏人的当,赶紧回校闹革命……没等他说完,小丑华生嗖地从地
      上弹起,三蹿两跳跑到麦克风前,双拳一齐伸向空中。坐在地上的千万双眼睛盯着
      他,以为他要带领大家呼口号,哪知他突然转过矮小的身子,冲着楼上的窗子“欧
      欧欧”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扭动着胯部,状如后来时兴的摇摆舞或迪士高。绝食
      大军见他这副模样,也都笑着挥动双臂,跟着欧欧欧地叫起,偌大的院子里便卷起
      一股轰鸡轰鸭赶猫赶狗的声浪。高和杨的那位代言人见势不妙,急忙把头缩回屋子,
      啪地关严窗子。
      
        人们看见他如此狼狈,就更加笑得欢畅。小丑华生也尽情地笑个不停,笑着笑
      着,他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扑通栽倒在地,双眸紧闭,不省人事。绝食的三天里,
      他不停地跳来跳去,呼口号把嗓子都喊哑了,体力透支过大,晕死过去了。大军首
      领们见此情景,忍不住都流下泪来,急忙派人把他抬到一侧,灌水喂药,抢救一番。
      小丑华生的此次跳梁感染了绝食大军的所有人,他一个人倒下去,一大批人忽啦啦
      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摇晃着虚弱的躯体奔到麦克风前,声音喑哑地发表演说,常
      常是没能说上几句,也如华生一样訇然倒地,人事不知。于是,前仆后继,悲壮场
      面不断涌现,绝食斗争掀起了新的*****。围观的群众唏嘘不已,很多人被感
      动得热泪横流。牛司令等大军首长拖着同样虚弱的身子,来到麦克风前,用同样沙
      哑的喉咙劝说全军将士,一定要注意保存体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军想要取得
      斗争的最后胜利,没有强健的体魄是万万不行的。所以,从现在起,我们不要再呼
      口号,不要再站起来走动。大军战士们见军首长这体恤自己的士兵,很受感动,更
      加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他们伸出双臂,将胳膊挽得紧紧的,像足球观众做人浪一
      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晃动着身子,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唱起了革命歌曲。他们唱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唱“造反有理”。唱着唱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泪,沙哑的歌声中夹进了几许呜
      咽,几许抽泣,整个大院的气氛变得格外庄严、格外肃穆、格外悲壮、格外苍凉。
      
        又有一批战士唱着歌子晕了过去。幸好各医院有一批医护人员自发地赶来支援,
      他们在
      
        大院的一个角落里停放着两辆救护车,作为临时救护所。他们用担架把昏迷的
      战士抬上救护车,挂着吊瓶,开始输液。可是当这些战士苏醒过来后,一眼发现头
      上挂着吊瓶,立即翻身起来,拔掉针头,跳下救护车,踉踉跄跄地回到绝食队伍中。
      这情景使医护人员既感动又一筹莫展。
      
        大军战士们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令人堪忧。牛司令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们把
      各路大军的首脑召集在一起,成立一个临时的领导绝食指挥部。经过紧张的商议,
      指挥部发出第一号令,为保证绝食斗争的彻底胜利,从即时起,全军将士必须多喝
      糖水。此时,一些声援绝食斗争的企业、商店等,已经运来一批装满开水的保温桶
      和整袋的白糖,一会儿,一只只装着高浓度糖水的保温桶出现在绝食队伍中,医护
      人员和许多主动前来帮忙的市民,把一只只盛满糖水的碗端给大军战士。仍然有人
      坚决不喝糖水。指挥部不得不再次下令,告诫全军将士,喝糖水并不意味着妥协,
      而是保证绝食斗争取得最后胜利的需要,每个人都必须喝。经过反复耐心地做思想
      工作,这些钢铁战士才端起了水碗。有了糖水的补充,大家的体力得到一定的恢复,
      精神也振作了许多。又不断有人到前面去演说,去声讨,去控诉,院子里的气氛重
      又活跃起来。
      
        绝食大军艰难地迎来了第四个夜晚。虽然有糖水喝,毕竟是四天没有进食,大
      家的体力更显不支。我们大喊大叫的一群,拿笔的手抖个不停,写稿子时已经力不
      从心。二哥见状,把我们一个个叫到外面,说,你们跟我来。我们不知他要做什么,
      把我们领到哪里去,却也懒得问,机械地跟着他走。来到院子外边,鬼鬼祟祟地拐
      了几个弯,来到一间很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屋里没有点灯,很暗。我们早已累得精
      疲力竭,浑身直冒虚汗,一头歪到炕上,鳄鱼般张着大嘴,喘个不停。二哥神秘地
      爬到炕上,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们有气无力地问,你到底想干啥,整得神神秘
      秘的,像个特务。二哥不回答,啪地把灯拉亮,强烈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起
      来,吃东西!二哥低声叫。我们一愣,定睛一瞧,原来地下的桌子上摆放着许多饼
      干、奶粉、藕粉一类食品。二哥说,你们是造大的笔杆子,饿得光会喘气连笔都拿
      不动了,还咋搞宣传?别人绝食,你们不能绝食。我们想说点什么,比如问一句:
      这样做,好吗?或者: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但眼前的这些东西强烈地诱
      惑着我们已渐麻痹的肠胃,顾不得其他了,爬起来直奔过去,饕餮大吃。但只吃了
      几口,我便放下。二哥问,咋的啦?我说不行,我受不了奶粉、藕粉的气味,光吃
      饼干又太噎了。二哥说,操,人都快饿扁了还这么多穷讲究。我说,不是讲究,我
      从来就不能吃这些玩意儿,闻到膻味儿就要吐。二哥说,那你到外边下馆子去。走
      远点,别让黄框兵瞄着。黄框兵布置了不少奸细,专门查看造大有没有人假绝食。
      
        我提心吊胆地来到街上,边走边左顾右盼,像个偷儿。胡同里的光线很暗,看
      不清周围有没有人,倒是我自己粗大的影子不时闪来闪去,搞得我一惊一乍。我感
      觉一阵阵头晕眼花,走走停停,实在累了就扶墙歇一会儿。大约走出两条窄街,确
      信无人跟踪、监视,才拐进一家门外挂着红幌的小饭店。饭店很冷清,仅有两个老
      头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酒。我急忙掏出粮票和钱,要了满满一碗大米绿豆饭,一碗
      酸菜炖粉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店的人用怪异的目光反复打量我,似乎看出我
      是绝食的学生,实在饿得挺不住了,偷偷跑出来吃东西。这使我格外紧张,内心里
      万分惶恐,仿佛做了件羞愧难当的丢人事,不敢抬眼看任何人,只顾埋头快吃,想
      尽早离开饭店,越快越好。不想竟被一口饭噎住,憋得满脸通红,一时透不过气来。
      幸好一个女服务员给我盛来一碗热汤,总算把饭咽下去。我感激地看了女服务员一
      眼,发现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正定定地望着我。我的眼前蓦
      地闪现出那些正在绝食的女中学生们,此时此刻,她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身体已经
      极度衰弱的样子。我的心立刻惭愧得发抖,赶紧把碗里的饭扒完,勾了头,跑出门
      去。
      
        绝食继续着,继续着。熬到第六天时,场面愈加惨烈,几乎每分钟都有人晕倒,
      医护人员应接不暇。这一大批原本朝气蓬勃的青少年,一眼望去,个个面容憔悴、
      形销骨立,仿佛骤然间老了十几岁。这景象让人无比寒心,场外的家长们不忍目睹,
      他们背过脸去,痛哭失声。绝食指挥部的头头们有些乱了阵脚,都在考虑一个问题
      :如此下去还能坚持多久?万一哪个战士挺不下去,牺牲了怎么办?眼下是否应该
      停止绝食?……
      
        恰在此时,神兵自天而降。百余名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男女青年,身着绿军
      装,腰扎宽皮带,戴着鲜红的红卫兵袖标,喊着响亮的口号,齐刷刷列队站在绝食
      队伍的面前。他们同时举起右手,向绝食大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致词声援,
      表示坚决支持S 市的红卫兵战友把绝食斗争进行到底。接着,他们忽啦啦散开,在
      空地上表演节目。他们的舞姿刚劲有力,歌声嘹亮悦耳,还即兴表演了声讨走资派
      高和杨的对口词。真是异军突起,给濒临绝境的绝食大军注入了勃勃生机,一双双
      黯淡无光的眼睛像是充了电,精神昂奋而又激动,掌声、欢呼声重又在大院中响起。
      声援者来自省城C 市,多是C 市地质学院、工业大学、光机学院和解放军兽医大学
      等大专院校造反组织的红卫兵,当时各校造反派已经结成联盟,统称“C 市公社”。
      他们的不期而至,实实在在地给绝食的组织者牛司令们打了一针强心剂,绝食得以
      继续坚持,他们功不可没。
      
        终于又捱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绝食进入了第七天。抢救学生的医护人员找到指
      挥部,郑重地警告各位军首长,一些体质较差的学生体力消耗已近极限,再继续绝
      食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建议马上下令复食。牛司令瞅瞅将军,将军瞅瞅二哥,二哥
      瞅瞅小何、阿义,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现在斗争到了关键时刻,决策是否英明
      关系到大军的生死存亡。C 市公社的战友们主张复食,认为革命斗争是长期的,艰
      巨的,宜保存实力,以利再战。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这观点很有道理,牛司
      令开始动摇,将军和二哥已经动摇。小何和阿义表示愿听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决
      断。牛司令原地转了几周,用力跺了下脚,却没发出多大声响。虽是出于斗争的需
      要,他暗中陆陆续续吃了一些东西,肚子里基本还是空的,所以脚上的力量也很有
      限,难于像往常那样发出令人瞩目的声响。接着他咽下一口唾沫,张大了嘴巴,眼
      看“复食”二字就要出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身后咣啷一声巨响,扭头往后
      一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闭了七天之久的地委大楼的楼门,洞开啦!
      
        一群蔫头耷脑的干部模样的人,灰溜溜地走出楼门。他们中间裹着灰头土脸、
      瘟鸡一样的高和杨。不太明亮的阳光轻轻地沐浴着他们,他们不敢抬头,更不敢睁
      大眼睛,天知道这七天六夜他们是怎样捱过来的。面对楼前与日俱增的愤怒的人群,
      耳边萦绕着无休无止的声讨,他们肯定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他们的内心一定充
      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恐惧的程度很可能超过他们一生中遇到过的任何一次。他们
      都是有着相当革命经历的战士,有着不平凡的斗争历史,譬如,杨的名字就叫“还
      在”,其中很可能就有传奇色彩浓郁的复杂故事。他们的内心也一定充满着难以言
      说的怨愤。凭着九死一生的拼争,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和艰苦卓绝的痛苦磨练,他
      们才理所当然地被委以重任,获得了令人歆羡的高级干部职位;可是,一夜之间,
      用生命和鲜血构筑的尊严的大厦土崩瓦解,他们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不得不屈从眼
      前这群乳臭未干小毛孩子的要挟,接受一场又一场莫名其妙的批判斗争。他们的内
      心还一定充满着迷惑和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犯了党籍国法的哪一条
      哪一款,倏忽间从万人瞩目的塔楼上跌落下来,变成人人不齿的阶下囚、狗屎堆。
      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更找不到任何答案。其实,
      找不到答案的岂止是他们?
      
        高和杨的出现令身体孱弱的绝食者们惊愕了一霎那。他们还没有从机械而漫长
      的自虐状态中醒过腔来,或者多天的饥饿与疲惫使他们对这场斗争的目的和意义已
      经有些模糊、麻木,一时想不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在干些什么,等待的又是什么。
      大约过了五秒钟,也可能是八秒、十秒,他们才如梦初醒似的欢呼起来。他们把体
      内残存的所有能量一股脑释放出来,整个大院波涛汹涌。排山倒海的欢呼过后,掠
      过心底的便是委屈和愤怒:好呀,害得我们挨饿受冻长达一周之久,差点丢了性命
      的罪魁祸首,原来就是眼前这两个衣冠不整、面如土色、其貌不扬、毫无惊人之处
      的老家伙!两个竟敢置上千个年轻生命于不顾的老家伙!两个可恶的十恶不赦的老
      家伙!……打呀!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声,立即有几个人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
      趄地向高和杨奔去,但他们轻而易举地被牛司令等人拦住。“要文斗,不要武斗!”
      牛司令正告他们。他们只好悻悻地回到队伍中。
      
        接下来是复食。胜利的复食。C 市公社的战友责无旁贷地担当起了义务服务员,
      他们把热气腾腾的大米稀饭送到每个寝室,监督这群饥肠辘辘的战友适量进食,万
      不可狂吞暴饮。第二天,食堂里出现了鲜牛奶和鸡蛋等多种营养食品,都是各单位
      送过来的,他们希望革命小将们尽快恢复体力,以便有充沛的精力推进下一步的革
      命斗争。
      
        从此就开始了批斗走资派的持久战、拉锯战、肉搏战。造大把黄框兵的黑后台
      高和杨押上台,要他们低头,给他们挂木牌子、铁牌子,对他们拳脚相加;黄框兵
      也为造大找了几个黑后台,为首的是主持四平地委工作,名字叫达的第二书记,批
      斗方式一概依造大办理。于是,这座以战争而闻名的城市重又卷入了战争,敌对双
      方比赛似的进行着一场接一场千篇一律的批判、斗争。为了证明自己组织的纯洁性、
      革命性、斗争性,否定有什么黑后台,两派像交换战俘一样,定时把走资派交叉换
      位,夜以继日地轮番揪斗;同时,又不断地口诛笔伐,指责对方是假批斗、真保皇
      ;那么,为了表示各自的批斗并非假冒伪劣,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毫不手软,而且
      要稳、准、狠才行。一时间,走资派成了绿茵场上滚来滚去的足球,两支都声称是
      造反派的革命大军很快涌现出一批脚头很硬、技术精湛的足球明星,声名赫赫,不
      亚于当今名噪一时的马拉多纳和罗纳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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