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与左倾老婆信里说的相反,冷空气下降,热空气上升,冬天说到就到。东北的
      冬季,死冷。大军首长们都很有风度地披上了军大衣。我们这些小兵不行,只能穿
      起自家带来的对襟小棉袄,西北风一吹,刀子刮的一般,透心凉。但我们决不嫉妒。
      当年的红军也是长官骑马,战士步行,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搞绝对平均是不行的。
      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与南方相反,东北的冬天没有什么活计,男人女人都爱在家里“猫冬”,一猫
      就是小半年。小半年里有多少个漫漫长夜啊,那正是培植爱情的好时光。一男一女,
      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男的喝茶,女的织毛衣,绵绵无尽的情话可以从容述说。熊
      熊的炉火映照着姑娘红朴朴的脸颊,若明若暗中,姑娘的一颦一笑显得灿烂无比,
      格外动人。男人看着看着就有了制造某个故事的冲动。
      
        我们的牛司令自然不会猫冬,需要他做的革命工作许多许多。牛司令只有在忙
      完一件革命工作的短暂间隙里,才有精力去产生一点爱情。我们都注意到,牛司令
      产生爱情的地点是交换台。“交换台”这个名词似乎需要大概解释两句。上世纪六
      十年代,我国的通讯设备还很落后,没有程控电话,不管打长途短途,哪怕一个单
      位的两部电话,也得通过交换台来转。所以,交换台的接线员就显得很重要,不仅
      要忠于职守,声音甜美,还要政治可靠,不然的话,头头、首长之间的通话都被他
      们监听了,一旦泄密如何得了?因为接线员是经常与领导打交道的人,领导一般又
      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接线员大多要选美女来担任。这么一解释,读者也
      就明白,我们的大军首长牛司令为什么要到交换台,而且产生爱情了。
      
        学校的交换台早就被我军占领。因为是要害岗位,就必须选政治可靠、严守军
      事秘密的人去工作。几经筛选、考核,红被选中了。幸运的红不仅被要害岗位选中,
      还被人人敬仰的牛司令选中了。红是学数学的,头脑清楚,逻辑思维缜密,能够在
      转接电话时准确无误,很让军首长们放心;红还有一张秀气的瓜子脸,大眼睛,薄
      嘴唇,很让牛司令动心。这样,牛司令就常去交换台检查指导工作,一来二去,两
      人就互相检查指导了。牛司令每次从交换台出来,脸色都红彤彤的,像是上了一层
      釉彩。可是,世事难料。有一天,中午休息,我们突然看到牛司令急惶惶地从交换
      台跑出来,边跑边用军大衣的袖子遮着脸,呈抱头鼠窜状。后面紧紧追着破马张飞
      的红。红一改往日的清纯和柔美,眉梢和眼角都倒立着,脸色煞白,加上被风飘起
      来的一头散发,面目极为狰狞,如同蒲松龄笔下的厉鬼。红一边跑一边高高扬起一
      根胳膊粗的木棒,大骂牛司令丧良心没人心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下三烂”。
      我们顿时明白了,牛司令的爱情种子播撒得多了些,不仅播撒到红的碗里,还播撒
      到另外一个女人的锅里。牛司令为了加快奔跑的速度,不得不放下衣袖,我们便看
      见他的脸上多了些红色的无规则的道道,像军事地图上的江河湖海。这显然是红的
      长指甲的杰作。后来才听说,牛司令最近常去一所师范学校检查指导革命造反情况,
      又和那里的一个小女生互相检查指导了。我们没见过那个小女生,不知她长得啥模
      样,但能受到大军一号首长的重视和青睐,肯定错不了。
      
        我们也想产生点什么,可惜缺乏原材料。我们班的女生大多外出串连了。于是,
      我们再次想到了法海和尚和露,还有其他的一些江湖游侠。天这么冷,走时穿的都
      是单衣,现怎样了呢?
      
        正寻思着,游侠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因为红卫兵的串连使列车过分拥挤,完全
      扰乱了铁路运输的正常秩序,国务院不得不下令终止大串连。乍听到这个消息时,
      我们都有点幸灾乐祸,心想,这下好了,温暖的南方再不会接纳他们,看他们如何
      回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东北,这一路的罪够他们受的了。我们仿佛看到他们身着
      单薄的衣服冻得哆哆嗦嗦的狼狈相,就挺解恨。然而,当我们看到这群家伙的时候,
      不禁十分惊讶,他们个个是新棉衣新棉裤,有的还像军首长似的披上了崭新的军大
      衣。尤其让我们惊羡的是,一位穷困潦倒的老兄,平时难得见他有什么像样的衣服
      穿,此次称得上衣锦还乡,里外都是新衣裤,手腕上居然还多了一块亮晶晶的上海
      表。我们这才知道,凡串连的红卫兵小将,可以在途中的任何城市找红卫兵接待站,
      要求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不仅可以“借”衣服,还可以“借”钱款,手续很简单,
      只需拿出学生证,打一张借条就成。胆子大些的每到一地都去借钱借物,轻而易举
      地把自己武装到牙齿。随着他们的归来,讨账的单子从全国各地雪片似的飞到学校,
      要求学校当局帮助催款。这种马后炮纯属自欺欺人,学校的各级组织早已瘫痪,各
      校都在忙于打派仗,谁能去理会这些闲事?只是,这样一来,妈妈的,便宜了这帮
      逍遥派!
      
        法海和尚也胜利凯旋。但没看到露。问他,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那啥,她
      直接回家去了。这多少让我们有些放心,看来和尚是个真和尚,不是花和尚。可是,
      不久我们就发现了他的异样。在宿舍里,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床铺上发呆,肥硕的圆
      脑袋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那显然不是在打坐练功,而是在想心事。还
      有,在离开宿舍之前,他往往像拉磨似的在地上兜几个圈子,然后来到床铺前,伸
      手翻翻这儿,又摸摸那儿,生怕有什么秘密会被窃走似的。我们怀疑和尚走火入魔
      了,莫非我们的法海禅师竟然爱上了白蛇精,害起相思不成?就试探地问他,是不
      是给露写的情书丢了?或者是又想起了西子湖畔浪漫的夜晚?他便恼怒地瞪着我们,
      神情不亚于阿Q 愤懑地怒视王胡。直到二十年后再见到他,才得以证实,和尚那时
      果真害了一场单相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几经周折,我终于从长白山深处的一座矿山调进市里一
      家文学期刊担任小说编辑,在单位住着单身。一天中午,我正要去食堂吃饭,忽见
      一个粗壮的身影扛着一大捆书籍走进了编辑部,细一打量,竟是久违的法海君。时
      令已是五月上旬,年轻的女人们早迫不及待地穿起裙子招摇过市,马路上一片花花
      绿绿。法海先生仍然穿一身棉袄棉裤,许是负重的缘故,又走得急,出了一头汗。
      原来他在市郊一个县的教师进修学校上班,此次进城是取参考书。再细唠,方知他
      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当然不会是露,露的苗条身子决不肯去生五个孩子的。
      我便拉他到饭店吃饭,顺便又给催眠曲儿打了电话,让他来一同会会老同学。催眠
      曲儿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任某区委组织部的副部长。
      
        酒饭过后,我们一起去江堤的石凳上小坐。想起当年,禁不住感慨万千。这时,
      法海先生忽然长叹一声,说,那个,那啥,当年,露和我……有过,哼!我和催眠
      曲儿大吃一惊,急问,怎么,你真的跟露……有过?他不无骄傲地回答,露曾对他
      有过……意思。我们不信。催眠曲儿扬起长长的脸,鼻子差点触到法海圆鼓鼓的面
      颊,说,你说死我也不信,露那样的女子怎么会看上你呢?法海十分肯定地哼了一
      声,说,那啥,信不信由你,我俩真的有过……意思。催眠曲儿直通通地说,有意
      思的是你,绝不可能是露,露那样风流的女子能看得上你!法海也有点光火,那个,
      不信,你问她,哼!我当然也不相信蛇精一样的露会看上法海和尚,她只会去爱许
      仙。但由于当年大串连的特殊环境,孤男寡女成天在一起,女生时刻需要男生呵护,
      露一时高兴或感动,做出一点娇媚之态,说出几句动情的话,过后也就忘了。她绝
      对不会想到会使法海禅师动了凡心,有了俗念,以致二十年后的今天仍念念不忘。
      这场关于爱的误解应该记到谁的头上呢?——大串连吗?
      
        就在我们觉察法海和尚有些反常的时候,一场意外的事件在西郊的果园发生了。
      肇事者是串连归来当上逍遥派的豺狼和黄鼠狼。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异类,没人知道
      他们借串连之机都做了些什么,但从他们一贯表现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坑蒙
      拐骗少不了,千方百计猎获女色也少不了。自从串连回来,就一头扎进人烟稀少空
      旷荒凉的果园,根本没有和我们照面。他们只在我们造大挂了个名,从未参加过任
      何活动,造大早把他们遗忘了。这一次,他俩突发事端,才让人们记起还有两匹狼
      藏在积雪覆盖的荒僻林地里。
      
        像其他的一般流氓犯罪案件一样,豺狼和黄鼠狼的做案过程也并不复杂。从外
      地串连归来后,他俩就有预谋地到果园找了一间空宿舍,安营扎寨。当时,学校的
      学生除相当一部分回家当起逍遥派,余下的绝大部分都住在东边的校部,果园里只
      剩下为数不多的散兵游勇。黄框兵占领的印刷厂已经废弃,他们印刷宣传品时就到
      校外找支持他们的某个机关或单位帮忙。天很冷,极少有人在外面活动,门窗又紧
      闭,很难有人去注意到他们。这就使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无论做什么坏事都不
      会被人发现。这种错觉令他们的胆子格外地壮,以致达到有恃无恐的程度。
      
        清晨,两匹狼草草吃了一口饭,就来到火车站。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个红
      色袖标,上面印着“红卫兵接待站”六个黄字。他们把袖标揣在口袋里,准备在发
      现可猎获的目标时再拿出来。因为许多外出串连的红卫兵正在回归的途中,其中有
      些人并不想马上回家,借串连返回之机再绕路多走几个地方。我们的两匹狼当然熟
      悉这些情况,就想来个守株待兔。他们知道,串连的男生不能接待,大女生也不能
      接待,要接待就得接待那些天真幼稚傻里傻气的小女生。这样的小女生在外游逛的
      不少,参加串连的都碰到过,她们不谙世事,心却野得没边,有的甚至三三两两去
      闯新疆、西藏,渴死、饿死、冻死在沙漠、荒野中的大有人在。
      
        两匹狼想猎获的对象就是她们。于是,他们就像守候在荒原道口上隐含杀机的
      恶兽,瞪着绿幽幽的鬼火般的眼睛,逡巡从出站口走出来的每一个人。一个上午过
      去,没能寻到机会。不是缺少可猎的对象,而是条件不够理想。比如,有些小女生
      成帮结伙,一出来就是一大群,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绝非他们两只狼所能控制得
      了的;还有的小女生虽然只是一两个,但她们一出站就和其他的男生聚拢到一块儿,
      共同去市里找接待站,他们眼看着却无法下手。
      
        但他们不灰心,继续等。直到天快黑时,终于从一列关内开来的长途车上走下
      来两个小女生,年纪都在十四五岁左右,下了车就到处打听红卫兵接待站。许是因
      为夜幕将临,她们显得有些焦急和惊慌。两只狼大喜过望,赶紧迎上前去。他们用
      两个接待站的红袖标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两个女孩子的信任,顺利地把她们骗至果园
      的宿舍,闩上门,开始实施预定的野蛮计划。女孩子们自然要呼叫,要挣扎,他们
      就捂住她们的嘴,并赶紧熄了灯。就在他们得寸进尺、忘乎所以时,门外突然响起
      猛烈的敲击声,并伴以愤怒的吼叫,不远处还有向这里奔跑的脚步声,踏得积雪吱
      吱地响。他们立即意识到事情败露了,一旦被生擒活捉,生命将受到严重威胁。于
      是两人踹开窗子,只穿着内衣内裤落荒而逃。后面的人穷追不舍,每人都拿着随手
      捡到的木棒、石头,喊杀声不绝于耳。听声音,有男也有女,似乎在果园住的所有
      人都加入了追捕他们的行列。他们此时才感到设计不周,未免大意失荆州。看来,
      从女孩子被领进他们宿舍的那一刻起,邻居们就已经监视他们了,熄灯则成为人们
      揭竿而起的讯号。跑着,想着,鞋子丢了,*****的双脚被冰雪蜇得生疼,终
      至麻木,身子也给冰冷的树枝切割得血肉模糊。幸好黑暗解救了他们,免去了一场
      棍棒之灾,否则性命怕也难保。他们深知所处的特殊时代,即使真的被打死也不会
      有人深究,何况,打死的本非人类,不过是两只衣冠禽兽罢了。那个年代在中国的
      大地上,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维护自然界生态平衡这一理论,对“狼”是绝不会姑
      息的。
      
        我们深为本班出现这类恶*****件而感到羞耻。我们甚至希望能听到他们
      冻饿而死或被见义勇为者捉住将其杖毙的消息。然而,没出三天就得知,他们走投
      无路,不得不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了。事后想来,他们一定是被冻得饿得受不住才
      有此举。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即使看到坏小子在大街上行凶杀人或调戏妇女,围观
      者甚众却无人挺身而出。不!那年月的人们对公认的恶行决不放过,幻想一夜之间
      成为打虎英雄者比比皆是。倘若人们看到两个人,大冬天里只穿着内衣内裤在哪个
      角落里鬼鬼祟祟,就会断定他们不是好人,当即会被盘查审讯直至扭送公安机关。
      的确,他们无处躲藏,惟一的出路是自投罗网。
      
        大约一周以后,黄鼠狼的父亲——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来到我们送瘟神战斗队,
      打听他儿子的出事经过。他悲戚地说,他的儿子不可能做出那等事情,以往放假回
      家,看见女孩子就羞红了脸,连话也不好意思说。我们默然,不忍心把他儿子犯罪
      的过程告诉他,那也许会深深地刺伤他的心。要知道,作为一个农民,能有一个大
      学生儿子,在当年是何等荣耀的事啊!那时候全国高校每年招生也不过二十万人,
      全国的大学生总数也仅有百万,哪一户人家能出息个大学生,几乎意味着这户人家
      的未来一片光明。何况,还是在偏僻落后的农村,这样的人家可说是凤毛麟角。可
      以想见,他对自己读大学的儿子在内心深处是寄托了多么大的希望啊!他做梦也不
      会想到,他的大学生儿子会出现那样的事故。他有理由怀疑那会是真的。但左倾没
      有顾及这些,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了他儿子的劣行,搞得这位老人老泪
      纵横地离去。我们责怪左倾,左倾将右肩一耸说,我还没有把他儿子用刀子威逼人
      家女孩子的场面讲给他听,这已经很给他留面子了!我们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得
      那样详细?左倾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凭黄鼠狼那副小样
      儿,不动刀子能制服哪个女孩子?与其说是推理,不如说是他的想像。凭想像去作
      文章,或许是左倾后来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二狼风波”总算过去。他们的行为虽然给造大的脸上抹了黑,因此而遭到黄
      框后的若干攻击,但事件终属偶然和个别,何况他们根本代表不了造大。我们重又
      把精力集中到这场战争上来。岂料,没有多久,因大串连而演绎出来的又一出滑稽
      戏拉开了帷幕,这出戏的主演是个外号叫“痞子”的女生。
      
        痞子姓张,也是中文科的,在我们下一年级。痞子长得身材苗条,水水灵灵,
      几乎称得上漂亮。据说,她曾经是长影演员剧团的成员,后来因某个问题被清理出
      来。究竟是何问题,我们不得而知,但她能考入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想来也不简单,
      文化基础知识应该不错,这在戏剧团体中并不多见。大约入学不太久她就结了婚,
      男人是我校高年级的毕业生,理化科的,分配在一所监狱工作。我们认识她时,她
      已有了一个男孩,据说是个弱智。她好像并不怎么恋家,对自己的丈夫似也没有太
      深的感情。我们曾看见她丈夫来学校看望她,她的态度很冷淡。给我们印象最深的
      是她很迷恋打乒乓球,且技术水平不低。我们班的球子是她在球台上的搭档。球子
      长得球球蛋蛋,性情开朗活泼,跟谁都处得来,挺讨人喜欢,男生、女生都把他看
      成小弟弟,他的乒乓球也打得不错。痞子很愿意找球子打球,我们经常看见他俩把
      着一张球台你来我往。有时我们开球子的玩笑,说你要注意呢,痞子可能要拉你下
      水。球子无所谓地笑笑,并不在意。大串连开始后,痞子曾找到球子,要他跟她一
      块儿走。球子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他很想走,但二哥离不开他,二哥的事
      太多,他得留在二哥身边,照顾二哥,帮助二哥做些事情。球子说的是真话。平时,
      他总是在二哥跟前围前围后地转,像二哥的尾巴;二哥当了造大的军首长,球子又
      主动担当起保镖和通讯员的双重角色。这让痞子有些失望。她恨恨地瞪了球子一眼,
      一个人挤上了火车,数月里再无消息。人们偶尔想起她,以为她早回家逍遥去了,
      她毕竟是个有丈夫和孩子的人。没有想到她会出事。
      
        痞子出事的消息来自一封电报,电文很简单:“师专造大一女生被拐速来领取”。
      这电报让造大的军首长们啼笑皆非。想不到造大的哪个虎妞子这样蠢,居然被人拐
      走;电文也有点不伦不类,造大的女生是人而不是物,怎么能去“领取”?拍发电
      报的人文化水准太差了。当然,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无须计较,关键是要搞清楚到
      哪儿去“领取”。仔细查看电报的落款,真是巧了,竟是二哥家乡所在公社的派出
      所。二哥瞪大近视眼看了半天,自言自语:想不到我们家乡那个偏僻的旮旯里,出
      了个人才,能把咱造大的女生给拐去。责无旁贷,“领取”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二哥
      的肩上。二哥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球子有心想跟着,但考虑
      二哥还要顺便回家看望老母和哥哥,跟了去多有不便,就没有去。
      
        二哥的家乡地处省里的西北部边远山区,与内蒙古接壤,要坐近十个小时的火
      车,再换乘五个小时的汽车方能到达。二哥一路风尘回到家乡,顾不上去看望年迈
      的母亲,直奔公社的派出所,想先搞清楚被拐的女生到底是不是造大的。一年来,
      造大的名声很响,会不会有人冒充,坏我造大的声誉?这想法有点接近当今的某个
      知名度较高的企业,时刻得防备是否有人假冒自己的名牌产品。二哥进了派出所,
      掏出造大的介绍信连同接到的电报,问值班民警那被拐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民警说,
      那女生只说她是师专造大的红卫兵,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姓名。二哥想了想问,她人
      现在哪里,我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民警说,那女生现在住着公社招待所,生人一律
      不见,连吃饭也要人给她送去,惹得招待所的服务员都烦了。你来就好了,赶快把
      她领走。
      
        二哥走进公社招待所,说明来意,服务员就没好气地喊,喂,女大学生,你们
      学校来人领你啦!这一喊不大紧,就听里面房间的门砰地关上,怎么也推不开。二
      哥大声说,你是谁,为什么不开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二哥火了,说,你要是再
      不开门,我就走了!房间里这才有了动静,一会儿,门啪地打开,进去一看,开门
      的人早已飞速躺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头。二哥见状心里很气,说你快把脸儿露
      出来吧,我早知道你是谁了。这样一诈,倒也管用,床上的被子慢慢滑下来,露出
      一张惊惶失措的面孔,二哥上前一瞅,是痞子!二哥生气地说,怎么搞的,你这么
      大个活人竟然给人家拐了,没长脑袋咋的?痞子的脸红红的,一声不吭。又问被拐
      的经过,仍是一言不发。气得二哥把门一摔,走了出来。民警低声告诉二哥,说来
      说去,还是她自己个儿愿意,怨不得人家。二哥问“人家”是谁家。民警告诉了他,
      原来是二哥的一个邻居。
      
        二哥回家看望老母,顺便调查一下邻家的小子。想不到他一进家门,那位邻居
      小子的母亲就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说,她家小三儿好不容易领来个媳妇,本来日
      子过得好好的,偏是派出所多事,硬给领走了。又说,听说你们是一个学校的,你
      给说说情,让派出所放她回来,跟我家小三儿成个家。二哥没好气地说,人家早结
      婚了,儿子都有了,男人是警察,你家不怕惹娄子就去领她回来。那女人听了,有
      些害怕,不敢再言声。二哥又说,你家小三儿才多大,一个小初中生,咋能找一个
      比他大五六岁的女人呢?明明是胡扯嘛。
      
        夜里,二哥躺在床上,听母亲慢慢讲述有关痞子的浪漫而又不可思议的故事。
      母亲说,半个多月前,邻居家的小三儿串连回来,带回一个好看的城里姑娘,全屯
      子都轰动了,男女老少都跑过去看。哪知那城里姑娘“面矮”,看见这么多人来瞅
      她,一头钻进里间的小屋子,再也不肯出来。屯子里的人都挺扫兴,一个个回去了。
      打那以后,人们只有等她去茅房才能恍恍惚惚看见她个影儿,脸儿看不着,她用手
      遮着。人们觉着这城里姑娘挺怪,以往听说城里姑娘大方着哩,她咋这么怕人家看
      呢?过了几天,小三儿他妈过来偷着跟我说,那姑娘是个大学生,跟你们家老二是
      一个学校的。我听了,就觉着这事有点玄,一个大学生咋能嫁给一个小中学生呢?
      可这话咱不能说。又过了两天,果真出事了。说到这儿,母亲停下了。二哥问出了
      啥事,母亲忍不住笑起来,说这事挺着笑的,人们提起来就憋不住乐。那天,屯子
      里的几个半大小子,非要看看新媳妇长得啥样,就趁她吃饭的时候悄没声地溜进屋
      子,她一看,想躲来不及了,她捡起桌上的一个空碗把脸扣上,扭身跑回里屋去了。
      第二天,她说啥也不呆了,咋劝也不中,后来就跟小三儿他妈吵起来,说小三儿拐
      骗了她。这一吵一闹,惊动了公社派出所,来了警察,把她领走了。讲到这里,母
      亲问二哥,老二你说说,你们这个女生是不是给黄皮子迷了心窍,中了大邪,要不
      咋能这样呢?二哥心里捉摸不透,痞子平时并不傻,咋会做出如此举动呢?真让人
      不可理喻。莫非果如母亲所说,是中了什么邪?那么会是什么邪——大串连的邪吗?
      
        第二天,二哥决定带痞子回学校。临走前,二哥找到了邻家小三儿。小三儿见
      了二哥,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害怕。二哥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三儿说,
      是在串连途中,火车上认识的。二哥又问,你们在一块儿……那个,是谁先主动的。
      小三儿嗫嚅地说,是……她。小三儿讲,他们串连到杭州西湖,游玩得累了,就坐
      在树荫中休息,想不到都睡着了,醒来时天就黑了,他急着要回旅店,她却不同意。
      然后,然后……她突然把他拉到怀里,要那个。他说不会,也不敢。她火了,说怕
      什么,大串连,随便!就开始教他,就那个了……
      
        二哥不想再听,起身走了。走在乡间土路上的二哥心里有些混乱。他忽然想到
      法海和尚和露,也是在西子湖畔游玩一番之后,法海和尚便走火入魔害起单相思的。
      二哥觉得杭州西湖不是个好地方,是个惹是生非的所在,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建议
      把那个引发桃色事端的西子湖填死,也好少些消磨人们的革命意志。
      
        痞子被二哥“领取”回来后,很快恢复了常态,对各路大军投向她的异样目光
      毫不在乎,走起路来挺胸抬头,十分坚决。但由于她的事故,黄框兵再度攻击造大
      藏污纳垢,组织严重不纯,重又联系起“二狼”的丑闻和牛司令脸上的抓痕,声称
      造大上上下下都在腐败,腐败散发出来的臭气从江南的西子湖畔一直弥漫至东北松
      辽河边的英雄城,面积已达半个中国。甚至还攻击二哥,一个能够勾引未成年的中
      学生的婊子,一个可以和任何男人随意去某个地方睡觉的女人,和去“领取”她归
      队的造大头头同居达数天之久,谁敢想象他们之间还存在什么清白?……这些攻击
      让造大很恼火,造大开会做出决定,开除豺狼、黄鼠狼和痞子的“军籍”,张贴告
      示,即日起生效。与此同时,给痞子丈夫的所在单位发去电报,要求她丈夫速来领
      人。这期间,为了防止痞子再生事端,专门派遣伪男监视痞子的行动,不准她和任
      何男生接触,更不准随意外出。
      
        痞子丈夫来校是在两天后的中午,一个高高大大身着警服面目表情十分冷峻的
      人。他与造大的头头会晤过之后,雄纠纠气昂昂地去“领取”痞子。我们都有点紧
      张,担心他会把痞子打个半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当他拎着提包把痞子领出
      寝室时,我们惊讶地看到两人手拉着手,谈笑风生。见了造大的人,他们热情主动
      地打招呼,像一对相亲相爱感情甚笃的患难夫妻。事后,有人去问伪男,痞子是用
      怎样的花言巧语蒙骗她丈夫的。伪男不屑地撇了撇嘴:蒙骗?还没等痞子张嘴说话,
      那男人就贱哧哧地说,你们造大头头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都不信,那怎么可能呢?肯
      定是谣言!你们听听,这样的人也算男人!哼,你们管我叫什么“伪男”,其实,
      那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伪男”,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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