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不中,我都想试试!”
      
        如果说,二十六年前,安徽省小岗村二十一个庄稼汉,最先扛起“包产到户”
      的旗帜,创造了中国农村神话般奇迹的话;那么,十二年前——一九九三年九月一
      日,从中原大地走来的民办教师张保贵,在北京创办了第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同样
      是创造了一种奇迹。
      
        这也是一个敢于第一次吃“螃蟹”的人。
      
        张保贵老家在河南固始县蒋集镇三里村,家乡给予他的是贫困多于富裕,辛酸
      多于欢乐。一九七八年高考落榜,他回村小当了民办教师。像所有民办教师那平淡
      而又清贫的故事一样,张保贵是从每月五元工资教起,九元、十六元、三十元……
      直到他进北京前,还不到一百五十元。就这么点工资,还经常不能兑现,还经常给
      打白条。
      
        尽管他也像李素梅一样,期盼着能转为公办,但他清楚这种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那时侯,已经有许多固始老乡,在北京靠收废品解决了温饱问题,甚至发了小
      财。张保贵常想,那些普通的农民都敢于出去闯天下,我毕竟还读了几年书,干吗
      非得困在自己的家门口?
      
        一九九三年七月,同村一个也在北京收废品的老乡,把自己的孩子从北京送了
      回来,准备让他下学期在村小上学。张保贵觉得挺纳闷,北京有那么多的学校,条
      件又好,为什么还回老家找学校上?老乡告诉他,外地孩子在北京上学,要交借读
      费、赞助费,一般人根本上不起。
      
        “咱们固始老乡在北京住的集中不集中?”张保贵问。
      
        老乡说:“主要在海淀区一带,还是挺集中的。”
      
        “如果有人在那里办所小学,专门收咱们老乡的孩子,你说能招到学生吗?”
      
        “只要学费不高,我看肯定能招到。”
      
        暑假,张保贵悄悄去了趟北京。先在玉泉路田村转了转;又去四季青乡北坞村、
      厢红旗看了看;最后,到了东升乡八家村。这儿,来自河南固始的老乡最多。
      
        八家村当时是北京废品集散地之一,在这里搞经营的一多半是固始人。他们分
      工明确,有专收废钢铁和废塑料的,也有专收纸品和玻璃瓶的。已经成专业化和规
      模化。张保贵从心眼儿里佩服自己的乡亲们,这些往日在老家老实巴交的泥巴腿,
      如今在商品经济大潮的竞技场上,凭着自己的吃苦和智慧,靠收集废品,竟然做出
      这么大的业绩。
      
        老乡们知道他是一名教师,同他谈的最多的是子女们在北京就学难的问题。
      
        张保贵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要是在这里办所小学怎么样?”
      
        老乡们说:那咋不中?
      
        张保贵这几天已经初步拿定主意了:人家可以在北京收废品,我为什么不可以
      在这里办学校?他算了算,即便收三十个学生,每个学生每学期收费二百元,也就
      能混口饭吃了,经济收入怎么也比在村小教民办强。
      
        办学校得需要有教室,他找到废品市场管理员,说自己想在这里办所小学,专
      门招收外地来京打工者的子女,解决他们就学难的问题。管理员一听,连声说:
      “好啊好啊,这是善事啊!我看你们有些老乡孩子不小了,还没地方上学,就觉得
      这不是长久的事儿。”当场定下租给他两间小平房。
      
        张保贵回到家后,先是同妻子张大珍商量,妻子知道他的脾气,决定了的事,
      是很难再改变他的主意的,但她又有些担忧:“你一个人,在北京那么个大地界办
      学,中吗?”
      
        张保贵说:“中不中,我都想试试!”
      
        第二天,张保贵便给村小写了辞职报告。
      
        八月下旬,张保贵又来到八家村。
      
        想办学校,最关键的还得有生源,尽管几个认识的老乡表示要把孩子送来,那
      还不够,他便在市场门口贴了张小广告:招生启事本人张保贵,现年三十六岁,原
      为河南固始县乡村教师。现进京,拟在本市场开办一小学,本学期先招收一、二年
      级学生数名。即日起(三天),本人每天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均在本广告旁恭候,
      有意者欢迎前来接洽。
      
        三天,张保贵招了十二名学生,加上熟悉的老乡送来的六名,一共是十八名。
      尽管没有达到意想中的招三十名学生的计划,但他依然很满意,万事开头难嘛!
      
        收费既便宜又灵活,每学期二百元,有的家长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先交一半
      中不中,张保贵说中;有的家长提出按月平均交,每月交四十元,中不中,张保贵
      也答应。
      
        一九九三年九月一日,“八家私立小学”正式开学。
      
        这便是后来公认的北京市第一家打工子弟学校。
      
        张保贵既是校长,又是唯一的一名教师。至今仍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因为当时
      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哪儿有卖国旗的,所以,开学时没有举行升旗仪式。也没有拍
      张照片留作纪念。
      
        第一节课,站在讲台(实际上没有什么讲台)前,面对十八名学生,张保贵有
      些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经翻开了新生活的第一页。
      
        有些家长要起早出去做生意,每天清晨六点多,就把孩子送来了。而有的家长
      忙得顾不过来,常常要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来接孩子。
      
        张保贵买了只蜂窝煤炉子,自己做饭吃。河南人喜欢吃面食,也为了省事,他
      经常是一日三餐都下面条。
      
        过了一个星期,又来了两名学生。
      
        过了一个月,又来了四名学生。
      
        都是来插班的,有的学生家长刚到北京打工,把孩子也带来了;有的学生原在
      其他区上学,家长转到这一带做生意,把孩子也转来了。
      
        到了一九九四年春季开学时,来报名的学生达到六十多人。一个人显然是忙不
      过来了,张保贵赶紧让妻子来帮忙(妻子原来也教过几年民办),又从老家聘了一
      位高中生。
      
        秋季,学生增加到一百三十名,人手不够用了,教室也不够用。又招聘了两个
      教师,又从市场租来了三间平房。学生也分成五个级段五个班。
      
        那些日子,张保贵的心中常常会涌起一种满足感,原来他是抱着混口饭吃的想
      法来到北京的,没想到学校办起来了,发展还这么快,规模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原来
      的那个村小了。而且,还为这么多的民工解决了后顾之忧。“张校长,多亏了你了,
      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张校长,没有你,我这孩子还在外头野呢!”每天,他
      几乎都可以听到类似的发之内心的感激的话。
      
        一九九五年秋季开学时,学生猛增到二百一十人,市场专门为学校围了个简易
      小院。张保贵又招聘了五位教师,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
      
        国庆节前,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和三个联防队员来到学校。
      
        警察开门见山地问:“你是张保贵?谁让你在这里办学校的?”
      
        张保贵说:“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是我自己在这里办的学校,不过,也是民
      工们的需要。”
      
        “你在这里办学有批文吗?”
      
        “要什么样的批文?”
      
        警察说:“最起码应该要有教育部门的批文。”
      
        张保贵如实回答:“教育部门的批文我暂时还没有。”
      
        警察说:“没有批文不行,出了问题谁负责?……这样吧,限你十天时间拿到
      批文,否则,学校必须关门。”
      
        趁着国庆节放假疟9蠹泵Ω匣乩霞遥业较亟逃郑底约涸诒本┌炝怂
      蛞椎难#M芨龈鲋っ鳌O亟逃值雇νㄈ冢戳苏胖っ鳎っ魉
      丛惫淌Γ⑼馑诒本┌煅А?过了国庆节,警察又来了,张保贵连忙把
      证明递过去,警察一看,说:“你老家一个小小的县教育局,有什么权利批准你在
      北京办学?不行,必须是北京市教育部门的批文。”
      
        警察走时,把教室给封了。
      
        张保贵赶忙去找人,送礼,疏通关系,但谁也不敢做主。人家说了,你要是个
      大老板,办所贵族学校;或者是社会名流,办所什么艺术学校,也好找个名目。你
      这个打工子弟学校,算是什么事儿?别说没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说过,谁敢给你下
      发批文?
      
        教室仍被警察封着。可家长每天都把学生送来,送来也上不了课,张保贵只能
      让老师做工作,再让学生回家。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再拖下去肯定不行,把学生学业耽误了不说,家长们也
      拖不起。
      
        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张保贵,只好召集家长会,实话实说,看来这学校
      是办不下去了,把学费退给大家,请大家自找门路。
      
        张保贵话音刚落,家长们不干了,有的说,我们要是有门路,谁还到你这里上
      学;有的说,现在什么事不都兴开后门吗,你去开开后门嘛,需要多少钱,大家摊
      派都没意见……
      
        张保贵苦笑着说:“我要是能开到后门,还把大家招来干吗?”
      
        有的开始骂街了,公办学校漫天要价上不起,我们自己办学校又不行,你北京
      市存心让我们这些农民的后代成为文盲?
      
        有的提议找警察论理去。
      
        这时,一位光山县的老乡,说自己在离这儿不远的清河四街种菜,那里有个空
      闲着的大仓库,当教室没问题,跟人家好好说说,兴许能中。
      
        第二天,光山老乡带张保贵到了四街仓库。那个仓库原来是存放粮食的,这几
      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空着。人家问,你们学校在八家村呆得好好的,干吗要搬到
      我们这里?张保贵找了个借口,说学生增加了,教室不够用。人家见是个学校,租
      用一下就租用一下吧,收了点管理费,痛快答应了。
      
        当夜,来了些热心肠的学生家长,用三轮车、平板车,把一批破桌子、烂椅子
      拉到了四街仓库。
      
        每天清晨,学生们在老地方集合,由老师们护送到四街仓库,虽然只有三里路,
      但要绕过一个煤厂,穿过一片树林,风里来雨里去,也够辛苦的。学校准备了开水,
      学生们中午只能吃方便面。
      
        快放寒假时,张保贵准备给仓库交下学期的租金,人家说下学期不租了。问为
      什么,人家说原来不知道你们是被八家撵到我们这儿的,八家不让你们办学,你们
      也别在我们这儿办,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矛盾。张保贵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同意。
      
        正好八家村盖了一批出租给民工的房子,有一部分没租出去,张保贵又回过头
      来求村领导。农村的事情说复杂是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村领导见房子空着也是空
      着,还不如租了,又痛快地答应了。
      
        一九九七年农历正月十六,开学时,张保贵带领学生重返八家村。
      
        新书发下没几天,北京电视台专题部来了两位记者,说要作个专题报道。张保
      贵怕遇到假记者,便问作报道要不要收钱,记者说一分钱也不收。他想,只要不收
      钱,你们爱怎么拍就怎么拍好了。
      
        这边正在拍着,派出所的警察闻讯又赶来了。将张保贵和两位记者叫到村部,
      分别进行询问。当时,张保贵紧张得不得了。心想:这回是彻底完蛋了,上次把你
      撵走,你又回来,还把电视台记者给请来,你这不自找吗?没想到,两位记者出来
      后,对他说:“没事儿,别害怕。我们跟他们说了,农民工自己办学校,解决子女
      上学难问题是件好事,政府没有规定说不让办嘛!你们挺不容易的,社会各界都应
      该给予支持。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张保贵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口一
      个“感谢”。
      
        真像两位记者说的那样,没有干扰,太太平平过了一个学期。
      
        到了秋季开学时,八家一带突然冒出了新的三所打工子弟学校。一所叫张北劳
      务子弟育英学校,是河北张北县一位退休老师办的;一所叫京豫希望小学,是河南
      光山县一位民办老师办的;还有一所叫中原子弟小学,是张保贵的一位固原收废品
      的老乡,挣了钱后投资的。
      
        加上张保贵的一所,整个八家的四打工子女学校,一共有学生近千人。
      
        张保贵有时也想,如果没有这些打工子弟学校,这些农民工的子女不得有一大
      部分要失学吗?不要国家一分钱,既为进城农民工解决了困难,也为国家分担了负
      担,打工子弟学校有什么不好?
      
        一九九八年秋季,村里以学校太多,秩序太乱,管理不过来为理由,将其他三
      所学校撵走,只留张保贵一所。而他这所也采取与村里联办的性质,由村里提供新
      校舍,每个学生每个学期给村里交二百元,作为管理费。学校也改名为北京社会小
      学。这一学期,学校一下招到八百名学生,教师队伍也扩大到二十四人。张保贵的
      事业达到高峰。
      
        北京申奥成功,新校舍被规划为绿化带,二00二年学校又搬了一回。
      
        二00四年十一月四日上午,我前往八家村采访。张保贵在电话里,告诉我学校
      的详细地址。他说过了八家建材市场,往北有个垃圾场,一根电杆上钉着一块“北
      京社会小学”的牌子,往西不远即到。
      
        我过了八家建材市场,在垃圾场边上转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北京社
      会小学”的牌子,后来才发现,是两辆运垃圾的大卡车把学校的牌子给挡住了。
      
        学校建在一片简易民工房的旁边,四排低矮的教室。唯一显眼的是小操场中央
      旗杆上的那面国旗,迎着初冬的寒风在猎猎飘扬。
      
        谈及十年办学经历,张保贵感慨万千。
      
        作为北京第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现在全校学生只有五百人。张保贵告诉我,如
      果不是老折腾,老搬迁,八家这一带完全可以招到两千名学生,那规模就不一样了。
      
        酸甜苦辣,十年艰辛。张保贵说,最困难的时候,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谁
      都可以管你,谁都拿你不当人。学校被查封了,眼里含着泪水,还得跟人陪笑脸。
      那时候,甚至想过:你再封我学校,我就把学生带到天安门前上课。让大家评评理,
      我这样办学错在哪里?
      
        我问张保贵:“作为打工子弟学校的经办人,你现在首先考虑的是赢利问题,
      还是学生的教育和管理问题。”
      
        张保贵说:“十年前,我选择来北京办学,当然是要先算经济帐。起码得解决
      生活问题,得要比当民办教师强。但是,学校一旦办起来,你就不能整天考虑赚钱
      不赚钱了。人家把孩子送来,你得保证他们完成基本的学业,你得管理好,得保证
      不出事,特别是安全问题。这些年,我整天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学生出点什么
      事。有人本来就要收拾你,真出事,你还不是自投罗网?如果说赚钱,我们县许多
      老乡靠收废品都发了财。有些乡亲劝我:”跟我们收废品,保证比你办学校强。
      ‘“
      
        “那这十年,你赚到钱了吗?”
      
        “怎么说呢?只能说赚到些小钱;而且,一学期算下来只要略有赢利,又都滚
      到办学上了。”
      
        我又问:“作为北京市第一所打工子弟学校的创办者,你是不是有一种自豪感?”
      
        “这个不像是田径比赛,有个第一、第二之分,”张保贵说:“我觉得北京几
      百所打工子弟学校,都不容易,都经历过一番磨难。有的被查封了一次又一次,像
      易本耀校长办的行知打工子弟学校;有的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像张歌真校长办
      的明圆学校,等等,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当然,绝大多数打工子弟学校校长,都
      把办校作为一种谋生手段,为了赚钱。”
      
        “你想过将来吗?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眼前,我觉得先要拿到办学许可证,这个我估计问题不大,有一二十所打工
      子弟学校已经拿到了。现在,我最忧虑的是,听说整个后八家的土地已经被清华大
      学征用了,不知道哪天又要我们搬迁。一想到搬迁我就睡不着觉,我们经不起这种
      折腾啊!”
      
        结束采访后,张保贵把我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建设工地上。他指着高高的塔吊
      告诉我:那里就是“八家私立小学”的旧址。
      
        这时候,我看见张保贵的眼眶里盈动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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