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盏灯是属于我们的
      
        四处林立的脚手架,组成了城市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而农民工是建筑工中的一支主力军。
      
        我想了解建筑工的生活状态——这并不困难,在我所居住的这个大院的四周,
      便有好几个建筑工地。
      
        星期六,城里人可以休息,但建筑工没有休息日。
      
        西门外是一个正在建设之中的军队住宅小区,四栋二十二层住宅楼刚刚封顶。
      
        我的一身军装,让我很容易就进入工地里。没有同魏稳舜蛘泻簦蚁胝壹父雒
      窆に姹懔牧模庋媸怠?工地的西侧是两长排简易房,我估计那是民工们的宿
      舍。最南头一间的门上写着“瓦工班”三个字,我刚推门往里探了探头,便有人向
      我打起了招呼:“来啦?”
      
        打招呼的是个中年人,正坐在窗前吸烟。
      
        我环视了一下屋子,六张上下床占了多半空间,床上堆满了被褥、衣服和行李。
      床下塞着脸盆和一些工具。
      
        我对中年人笑笑,“我随便来看看。”
      
        “别着急,明年‘五一’差不多就可以交钥匙了。这些日子,来看房子的很多,
      也是,你们当兵的分到一套房子也不容易。”
      
        显然,他把我当成分房户了。
      
        “你是师职?还是团职?前面两栋是师职搂,后面两栋是团职楼。”
      
        我还是笑笑。反问他:“你今天怎么没出工?”
      
        “前些日子不小心,把脚面给砸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右脚掌裹着白纱布。
      
        “老家在哪儿?”我问他。
      
        “浙江东阳。你呢?”他反问我。
      
        “浙江温州。”
      
        “好呀,遇到老乡啦!”他两眼一亮。
      
        我说:“还没有问你贵姓大名呢?”
      
        “免贵姓王,我叫王阿根。”
      
        我说:“阿根,你们那个地方,好象名字叫根啊、土啊、水啊的挺多的。”
      
        “我们老家有个习惯,给孩子起名,起的土一些、贱一些,说以后孩子好养。”
      
        “阿根,你出来几年了?干这个建筑活儿几年了?”
      
        王阿根又点燃了一支烟,“我今年四十一岁,要说出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到
      北京都快五年了。”
      
        或许是遇到了老乡,或许是一个人在养伤有些寂寞,王阿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
      起了自己的经历——
      
        王阿根的老家地少人多,全家六口人,只有一亩六分地,还有一半是山地,年
      成好能吃饱个肚子,年成不好连肚子都吃不饱。他父亲会瓦工活儿,农闲时就出去
      帮人家盖房子,挣点小钱。在家他是大儿子,他觉得应该出去闯闯,帮助父母解决
      一些负担。父亲让他学学瓦工活儿,他不干,却跟一位堂兄学了半年修鞋,他觉得
      修鞋比种地强,也比当瓦工强。看差不多能独自干活了,王阿根背起修鞋箱,走出
      了家门。先在杭州呆了一年,杭州修鞋的多,生意不好做。一九八五年开始,往西
      北跑,去过西安,去过西宁,去过兰州,最远跑到拉萨。一般是过了正月十五出去,
      腊月才回家,一年能挣个七八千元。这期间,他成了家,养了孩子。西北气候不好,
      风沙大,吃的也不习惯。一九九三年,他又回到杭州。杭州修鞋的人多,还是不好
      干。他父亲说,现在到处在盖楼房,你就跟我学学瓦工吧。他想想也是,就跟父亲
      学了两年瓦工。看看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他又往外跑。当时,他们村里有些人在上
      海浦东盖房子,他也跑到浦东。后来,又转移到苏州。一九九九年,到了北京。
      
        我问:“你怎么会想到来北京呢?”
      
        王阿根说:“搞建筑这一行的,喜欢拉帮结伙,喜欢跟老乡、熟人在一起,这
      样有个事情好照应。比如我们正在干的这个小区,承包商是苏州一家公司,但干活
      的农民工,有浙江的,安徽的,还有四川的。瓦工浙江人最多。九九年春节,我们
      村一个在北京干木工的老乡,说北京房地产开发特别火爆,需要大量的建筑工。过
      了春节,我便串通了七个老乡,跟他到了北京。”
      
        我们正说着,一位戴着顶黄色塑料安全帽的人,一脸怒气地走了进来。
      
        王阿根问了句:“有事吗,老板?”
      
        老板噼里啪啦用土话说了一通,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好象跟什么“砖头”有关。
      
        等老板走了以后,王阿根告诉我:“这是包工头的弟弟,刚才在工地上发现一
      些半截的砖头,他让几个工人拣起来,能用的尽量用,工人们不太乐意。这是经常
      会发生的矛盾,老板想省料、省钱,工人用整砖当然比用半截砖方便、省工。”
      
        “看来你还是个头头罗!”
      
        “瓦工有两个班,我是一班的班长,最多只能算个小头头。”
      
        王阿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矣,你好象对这些挺感兴趣?”
      
        这时候我才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准备写一部有关农民工的报告文学,正在采
      访之中。
      
        王阿根说:“写农民工,好呀,农民工被城里人看不起,但是要是没有农民工,
      行吗?城里盖楼的都是农民工,卖菜的也都是农民工,还有修鞋的、修自行车的、
      扫马路的、收废品的……哪行离得开农民工?我们说,这个城市要是一天没有农民
      工,光垃圾就要堆成山。不过,农民工苦啊,你要真写农民工,就要写写我们的苦
      处。”
      
        “你说说都有哪些苦处?”
      
        “农民工的苦处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样吧,我先说说干我们建筑这一行最怕
      的。”
      
        “最怕的是什么?”
      
        “一是拖欠工资,二是工伤事故。”王阿根又点燃一支烟。
      
        我问:“你也被拖欠过工资?”
      
        王阿根说:“当建筑工哪有不被拖欠工资的?九六年在浦东,说好工资是每个
      月一千二,但实际上每个月发六百,剩下的年底统一结算。快过春节了,我们让老
      板结算工资,老板说业主给不了钱,自己也没办法。最后每人发了三百块钱路费,
      给打发了。第二年更惨,也是每个月发六百,快到春节时,房子盖好了,可要找老
      板结算时,老板卷铺盖卷儿早跑了。找业主,业主说已经把钱算给了老板了。当时
      把大家气得恨不得跳楼!九七、九八年到苏州干,基本上也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八十
      的工资。这还算不错的了,有的老乡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除了伙食费,一分钱都没
      拿到。前几天的《北京晚报》你没看到?老板拖欠工资不给,一群打工的爬到房顶
      不下来,公安局的消防车都出动了。”
      
        “到北京以后是不是好一些?”我问。
      
        “好一些,毕竟是祖国的首都嘛!”王阿根说,“不过,前两三年还是拖欠,
      后来中央抓了这个问题了,去年没拖欠。你不想想看,一个农民工进城累死累活干
      一年,就盼着春节前带点钱回家,这是全家第二年的生活费,还有的要靠这些钱给
      家里人看病,留着盖房,给孩子娶媳妇用……民工挣钱本来就不多,还拖欠工资,
      你说缺德不缺德?”
      
        “你不是说,第二最怕的是工伤事故吗?”
      
        “是的,搞建筑的免不了磕磕碰碰。小伤什么的无所谓,大事故就麻烦了。那
      年在浦东,我们一个老乡从脚手架上掉下去,把脊椎骨摔断了,半身瘫痪。老板说
      他是违章作业,要他自己负责。最后官司打到法院,法院判老板赔偿二十万元,老
      板说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没有这么多钱,拖了一年多,给了三万元,不了了之,老
      乡现在还躺在床上。至于断胳膊、断腿的,每年都有。”
      
        我问:“你这次把腿砸伤了怎么处理?”
      
        王阿根说:“我们这个老板还不错,算我是工伤,医疗费报销,工资给发一半。”
      
        “你家里人都来了吗?”
      
        “老婆来了四年了,现在带了个五岁的儿子,大女儿在沙窝那边一所打工子弟
      中学上学。”
      
        “为什么不到公办学校?”
      
        “没有关系,又没有钱,能有书读就不错了!”
      
        这时,进来一个小伙子找水喝,王阿根一见,忙说:“‘小秀才’,你来得正
      好,正好这位记者要了解一些情况。”
      
        王阿根又给我介绍:“他叫欧阳强,高中生,是我们瓦工班文化水平最高的,
      大家叫他‘小秀才’。我去趟厕所,你们先聊聊。”
      
        王阿根一瘸一瘸走了。
      
        欧阳强问:“你是记者?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我说:“咱们随便聊聊。你是高中生,参加过高考吗?”
      
        “参加过,大前年没考上,前年没考上,去年差了七分,还是没考上。不考了,
      索性出来打工了。”
      
        欧阳强同王阿根是一个乡的。家里穷,他的两个姐姐,一个上到小学毕业,一
      个上到初中,都休学了。唯有他,一直读到了高中。全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
      考上大学上。三次参加高考,三次落榜。他的大学梦破碎了,父母的心也破碎了。
      
        去年九月,给父母留下了一封信,他独自去了杭州。当初高考第一志愿他填的
      是浙江工学院,花了大半天时间,他找到了这所心仪已久的学堂,当看到那些男男
      女女,从校门口出出入入时,他的心一酸,扭头走了。
      
        不知该到哪儿去,也不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盲目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
      第三天,看到武陵门一个建设工地招收小工的小广告,他去报了名,成了搬运砖块
      的小工。每日从早晨七点干到晚上六点,日工资二十元。尽管在农村长大,也吃过
      苦,但毕竟没有干过这么强体力的活儿。头一个月,他说自己瘦了十二斤,不过总
      算咬牙坚持下来了。
      
        年初,他听说同乡王阿根在北京,便投奔他来了。
      
        “刚开始,阿根叔说我是高中生,还介绍我到他女儿那所学校当老师。我教了
      一个月就回来了。”欧阳强说。
      
        “为什么?”
      
        “别看那学校条件不怎么样,竞争也很厉害。好些东北、内蒙、河北师范学校
      毕业的学生,不愿在当地教书,也跑到北京。人家毕竟经过专门训练,我一天书都
      没教过,竞争不过他们,又跑到工地来了。”
      
        “你现在每月工资多少?”
      
        “我没有技术,只能当小工,每天二十五块。”
      
        “你就想这样干下去?”
      
        “只能先这样干下去,”欧阳强目光里含着一种无奈。片刻,他像似自言自语
      :“如果去年多考了七分,我走的会是完全不同的一条人生道路。现在我什么也不
      去想它了,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眼前这个年轻人。
      
        一旁的王阿根插了句:“小伙子,认命吧!”
      
        快中午时,一些工人打着饭菜回来了。
      
        听王阿根说我是记者,他们又是新奇,又是兴奋,七嘴八舌议论着:
      
        “来了记者,好呀,写写我们!”
      
        “我可是头一回看见记者!”
      
        “给阿根写一篇吧,工地的劳动模范!”
      
        “我们的工资太低了,帮我们反映反映!”
      
        ……
      
        我说:“现在,要是让你们每人只提一个要求的话,你们想提什么?——谁先
      开始?”
      
        稍稍沉默了片刻,一个抢先说:“春节期间火车提价没有道理,平时不提价,
      为什么偏偏等我们这些打工的要回家就提价?”
      
        一个说:“老板对打工的心不能太黑,我们就那么点可怜的工资,千万不能克
      扣,不能拖欠!
      
        一个说:“北京人不能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们去坐公共汽车,有些女孩朝我
      们直撇嘴。”
      
        一个接着说:“我们的孩子在北京上学太难了,要这个费,那个费,我们一共
      才挣多少钱?再说,都是国家的接班人,为什么乡下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不能一视
      同仁?”
      
        ……
      
        突然,我想起了那首在北京乃至在全国流传的悲怆的《民工的歌》:
      
        我们流浪,从八十年代到又一个世纪
      
        我看见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灯属于我
      
        弟兄们,没有一盏灯是我们的……
      
      
        --------
        梦远书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