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济校园到长江之滨(2)
      
          在我的印象中,到“四清”工作在农村广泛开展起来以后,村干部那种肆意压
      制、打骂村民的恶劣现象就好转了许多了。
      
          回到学校后,我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村里的干部写信给学校里说,郭光允的爷
      爷是“右派”(其实是我爷爷的三弟当小学教员划为“右派”),因此我不能考向
      往已久的清华大学的所有专业!不仅如此,凡有“敏感”之嫌的专业、可能跟“要
      害”部门有关的系科专业,我都不能填报。我很伤心,很愤怒,但是无可奈何,面
      对这样的事情,我连反抗都无法反抗。
      
          很感谢当时保定二中的尹书记,要不是他审查一下我的志愿书并且用红铅笔划
      掉很多我不能填的志愿,我可能连大学也上不了。尹书记就审查了我一个人的志愿
      书,因为当时先体检和政审,如果政审不合格成绩考得再好也不允许上大学,为了
      不在政审表中填上我这个被诬为右派子弟的学生“此生不能录取”的结论,班主任
      才和党委书记商量让我只填一般专业,因为我们班主任靳及人老师对我印象特别好。
      我考虑了很久,在尹书记的建议下,填报了对政治条件要求不是那么苛刻的同济大
      学,专业也是似乎并不敏感的建筑工程专业。
      
          高考完后我就回家了。回家一躺下就开始发烧,我舍不得花家里的钱去买1 分
      钱1 片的退烧药吃,于是就想了一个招儿:那就是直接光着膀子躺在地上,跟冰凉
      的地“交换热量”以达到退烧的目的。不料我自己发明的“土方子”并不见效,烧
      一直退不下去。就这样烧了半个月后,拿通知书的日子到了。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硬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棒子面粥就开始赶路
      去学校。我浑身滚烫,脑子被烧得稀里糊涂的像一锅棒子面粥,连走路都踉踉跄跄
      的。这样走了30里之后,我捱到一个叫做“古灵山”的地方,从那里到通往保定城
      的大路有一段长20里的堤坡。
      
          我走啊,走啊,身体越来越难受,头晕眼花,走几步就要坐下来歇口气。我从
      小到大走了很多路,但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艰难,没像今天这样力不从心,我甚至
      想到了放弃,想到了死亡。
      
          这段短短20里的路,我从日头才有一杆子高的时候走到了太阳偏西!脑子里一
      片空白,两条腿越来越不听使唤。忽然感到心脏一阵猛烈的收缩、绞痛,我大叫一
      声,接着蹲了下去,一手撑住地,一手捂着心口——我想那大概是心脏病的前兆吧。
      
          顿时,我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灵魂似乎都开始出窍了。我在生死一线间拼
      命地挣扎着,心里默默地念叨:我不能死在这里啊,我死了家里都不知道啊。我还
      要上大学,我还要让全家人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呢!
      
          也许是我的哀求感动了苍天,慢慢地,我的心好受多了,勉强可以站起来走路
      了。我命大,算是给我捱过这一劫了。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走到了大路上。
      
          这个时候,一个黑脸膛的农民赶着一辆牛车过来了,看我一脸疲惫困乏的样子,
      好心地招呼我:“小兄弟,去保定吗?上来搭一段吧!”
      
          “谢谢大伯……”我感激得不得了。
      
          托这位大伯的福,我在天黑前赶到了保定二中。
      
          到了学校,我找到了班主任的靳及人老师,我问道:“靳老师,我考上大学没
      有?”
      
          “郭光允啊郭光允,你怎么能这样问呢?这个问题不是你这个学校尖子学生该
      问的!”靳老师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完从一摞信封中抽出一个,“喏,同济
      大学来的!”
      
          我喜出望外,赶忙拆开信封:“我考上了!谢谢你,靳老师!”这个时候尹书
      记也走了进来,他说:“我审查你的志愿是为了你能有学校上,也是对你好。”我
      感激地看着尹书记,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在同济大学读书的时候,听一个保定老乡
      说尹书记后来被当作“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调到保定农村一个公社去工作了,以后
      就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现在他在世的话也该84岁了,他或他的后代如果能看到此
      书的话,我真心希望我能报答他老人家的栽培之恩。
      
      
      
          获知上大学的喜讯之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初中毕业后转到另外一
      所中学读书的小玉。
      
          在保定二中读书时,我几次都想去探望她,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处境和被饥饿搞
      得疲于奔命的状态,我就有点心灰意懒,我这副模样去见小玉,人家会不会嫌弃我
      呀?二是我也意识到,在困难得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年代里,考虑个人的恋爱问题是
      自私的,按照当时的道德观,甚至是可耻的。
      
          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压抑不住对小玉的思念之情,有一次,我踟蹰到她所在
      的学校门口,差点进去,可是狠了狠心又离开了。
      
          让我能稍微安心一点的是,以后小玉的消息我还可以不断得到。
      
          她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科研单位工作。
      
          善良和美丽的小玉,在军队这所大学校里,是不会受到任何惊扰的。她能够顺
      利成长,安宁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每次听到她的消息传来,我都会感到慰藉,
      然而,还是克制不住一丝淡淡的忧伤……
      
          别了,我的少年时代。
      
          “大老郭,一分钟”
      
          全家人知道我考上了同济大学之后,都很高兴:咱们老郭家出了一个大学生了!
      但是高兴之后紧接着就是发愁了:上海那么远,怎么去呢?火车票要24块钱呢,再
      加上其他方面的花销对于家徒四壁的我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
      不上大学了吧?全家都在想办法。
      
          父亲蹲在门口,一声不吭。我站在门边呆呆地站着,望着瘦得让人揪心的父亲
      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忽然父亲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有办法了!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啊?在哪儿呢?”我糊涂了。
      
          “就是那几根屋檩子啊,五八年村干部拆了咱家东屋后剩下的!那个可以拿去
      卖了啊!娃儿,卖了它爹就有钱让你去上海念书了!”父亲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种激动甚至超过了看到我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激动。
      
          “是啊,多亏他们拆了房子,不然还真没辙呢!”我一高兴,竟然说出这样没
      心没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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