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济校园到长江之滨(3)
      
          第二天我们就借了村里的大车把那几根屋檩子运到村里的集市上,运气不错,
      碰上了一户想盖房子的人家,看我们的屋檩子是好木头,就全买下了,一共卖得62
      元钱。尽管我一再拒绝,父亲还是把这些钱全给了我。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就给我张罗吃的,说是要我吃饱肚子再走。他拄着拐
      杖——他才41岁啊——出去想办法。从外面回来以后,他变戏法似地做了半碗油汪
      汪香喷喷的茄子焖小米饭端给我:“孩子,去上海要好好学习啊!家里你不用管,
      没事的!”
      
          那碗小米饭的滋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嘴里我的心上。
      
          走的时候,父亲正睡着觉,他太疲乏了。半碗茄子焖小米饭让他忙活了一整夜!
      我走到床边看了一眼苍老得不像一个41岁汉子的父亲,然后抹着眼泪转头走了,我
      不敢再回头了。年仅19岁的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眼竟然是我看父亲的最后一眼!
      
          由于多年的积劳成疾,父亲病死于1962年7 月24日,家里跟生产队借了一个大
      瓮,连同家里的一个瓮拼凑成一口“棺材”,把父亲下葬了。我借了同学20块钱买
      了火车票,手里攥着一纸“父死,速归”的电报跑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长眠于一
      堆黄土之下。因过度悲伤而神情恍惚的母亲告诉我,我的一个堂叔抱着我幼小的弟
      弟,替我摔的瓦,扛的招魂幡。
      
          “忍为高”!这是父亲一生的总结吗?
      
          连一副薄棺材板都买不起,这就是一个以“忍为高”为人生信条的中国农民的
      最终归宿吗?
      
          踏上南下上海求学之路的时候,我额头上还发着烧,怀里揣着沉甸甸的62元钱,
      背上单薄的高粱红粗布棉被,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的物品是一条屁股上有两个大
      补丁的藏蓝色粗布裤子、一件小时候穿过几年的黑粗布夹袄、几本高中课本、一个
      我用了两年的小塑料盆等),像前些日子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一样,我又是徒步走
      了整整一天才走到保定。
      
          家在保定的一个热心的高中同学告诉我说,天津有一趟到上海的车,虽然很慢,
      但是车票很便宜,我听了很高兴。他帮我买完车票后,我便踏上了南下求学的征程。
      到了北京以后,我顾不上看一眼伟大祖国首都的雄姿,又立即转车到了天津。
      
          到了天津火车站,我又困又乏,在火车站广场上把行李往地上一放,就躺下开
      始睡觉,身上还在发烧。整整一天我不敢吃也不敢喝,因为怕去厕所啊,要是上厕
      所,我的行李谁给我看呢。我等车等了大半天,到天擦黑的时候,车来了。
      
          从离开家门到达上海,现在只要20个小时的旅程,而当年的我竟然花了4 天3 
      夜。火车上我低烧不断,我暗叫不好:我可千万别死在火车上啊。等到熬过去的时
      候,还嘲笑自己怎么这么怕死啊。
      
          从上海火车站下车,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坐什么车才可以到同济大学。问
      了一个三轮车夫,他告诉我说火车站到同济大学没有公交车,劝我坐他的三轮车,
      车费两毛五。我犹豫了很长时间,一方面因为我实在太累了,另一方面因为我很急
      切地想见到我梦寐以求的大学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我咬咬牙,生平第一次做了“剥
      削阶级”做的事——使唤人。后来我才知道,同济大学的门口就有55路公交车直达
      上海火车站,一到上海我就给人蒙了。
      
          坐在三轮车上,虽然只目睹到大上海繁荣的一些角落,但也足以让我震惊了,
      中国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啊!从大百尺村到保定,再从保定到上海,我两次大开眼
      界,这两次经历在我一生中算是两座拓宽人生视野的里程碑。
      
          到了同济大学,一个大四师兄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看着热闹的大学校园,心潮
      澎湃,激动不已。走在同济美丽的校园里,我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看在城里给
      人当保姆的母亲,我第一次吃上猪油烩饼、第一次看到电灯、电话的激动心情,那
      是怎样的一种精彩而深刻的人生体会啊。
      
          有人说幸福感和物质的丰富程度成反比,意思就是,物质越匮乏的人,得到物
      质后感到幸福的程度,是比更容易得到那些东西的人大得多的。我虽然不敢苟同这
      个观点——贫穷本身总不能说是一种幸福吧——但是我在生活得到改善后所体验到
      的幸福则是真真切切的。
      
      
      
          说到我的专业,是建筑工程经济组织与管理专业,这个专业很特殊,不是具体
      搞什么技术工作的,用新生欢迎会上系主任的话说,我们这个专业是“总指挥专业”,
      是“领导”专业,专门搞统筹策划的。我听了这话,对未来产生了美好的憧憬:这
      么说我可以当官了?到了宿舍,发现里面的同学都不像刚来几天的,因为他们的东
      西都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了,他们见我来了就对我说,你是郭光允?怎么才来啊?要
      是再不来,学校就要开除你了!
      
          在学校的澡堂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很舒服。舒服完了,准备洗洗刚才在
      盆里泡上的衣服时我傻眼了,我那件可怜的衬衣忽然像纸做的一样一扯就破了,连
      抹布都做不了。我叫苦不迭,没饭吃可以饿着,没衣服穿怎么去上课啊!
      
          无奈之下,总不能不穿衣服吧,我便在九月天就穿上夹袄穿梭于同济大学的教
      室、图书馆和食堂,我这副古怪模样成为当时同济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南方雨天多,路面上经常有积水。结果,这下可好,我那一双可怜的布鞋也报
      销了。那个时候,买鞋子要鞋票,我一个外地的穷学生到哪里弄啊,只好去四平商
      店花3 块钱买了双不用鞋票就可以买的短帮雨鞋穿。
      
          一个同学后来借了双布鞋给我穿,才结束了我在大晴天套着雨鞋跑来跑去的尴
      尬,所以我很珍惜这双布鞋。打篮球的时候,我经常是脱了夹袄、光着脚丫子上场,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形象,真是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交书费(当时是12元)的时候,按照我这样的家庭条件,绝对是应该免交的。
      老师问我:“还有交书费的钱吗?”我身上那时候还有30多元,于是便老老实实地
      说有,老师说:“既然自己有钱,那就交吧。”等到交了以后,知道自己符合免交
      的条件,心疼了很长时间。更要命的是,我的眼睛在上了一年大学后也近视了,那
      个时候我已经是身无分文了。学校每个月每人发16元助学金,这16元就成为我的惟
      一生活来源:每月吃饭吃15元,剩下1 元买点笔、本子、墨水什么的,几毛钱一块
      的肥皂我都舍不得买,要花更多的钱配眼镜却太难了。但是上课时实在看不清黑板,
      向老师反映了以后,按照老师的吩咐写了篇个人生活报告交到学校,学校给我批了
      6元钱,才配了副眼镜。
      
          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一样,不像我想像中那么暖和,空气都是湿冷湿冷的,一
      刮风,带着一股潮气的凛冽寒风直往脖子里灌,那个滋味真让我终身难忘。这时候
      家里给我寄来了奶奶亲手缝制的棉袄,虽然不太合身,但也是救了急了,不然我肯
      定要被冻坏的。
      
          放寒假了,我买不起火车票,就留校勤工俭学(现在叫打工)。学校把我们介
      绍到沪南电车厂的26路车上去卖票,一天1 块2 的工资,但是要吃自己的。每天早
      上4 点多就要去车上打扫卫生,陪司机师傅试车,晚上10点才能交账、下班。寒假
      时间不长,我一共做了14天,一天省下6 毛钱,总计8 块4 毛钱。
      
          我很喜欢打篮球,我还当过3 年多我们系的女篮教练呢,并且成绩斐然。那时
      候1 个月30斤饭票加上3 斤就餐券让我基本不会挨饿了,而且打篮球这样的体育锻
      炼又大大增强了我的体质。大米饭确实养人,大一的一年,我的身高竟然“疯长”
      了12厘米,达到1 米74,总算有了一点北方汉子的模样了。看来,我如果不是从小
      饿到大的话,我兴许能长到篮球运动员的身材呢,因为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爷爷啊。
      
          中小学时因为营养不良,我只能靠高效率来维持优异的成绩,因为饿肚子的时
      候浑身乏力,不睡觉不行啊,而现在我的身体状况让我很高兴,我开始不知疲倦地
      学习了。
      
          我打球的时候经常听见女生们喊“大老郭,一分钟”,就很纳闷:这句话是什
      么意思呢?原来,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从起床到走出宿舍楼的门往往只要一分钟
      的时间——我没有暖和的大被子要叠,就一床从家里带来的从小学时就开始盖的盖
      上就盖不了下的小被子;没有一层又一层的夹袄、毛衣、衬衫、背心什么的要穿,
      冬天就一件棉袄和棉裤;没有牙刷、牙粉、肥皂,起床后用水撸一把脸,漱漱口,
      拿上书本就走。我做这些事加起来只需要一分钟。因为贫穷,所以没办法追求更好
      的卫生条件,自然也招来了爱干净的上海学生的不满:北方人是不是都这么邋遢啊?
      老是不洗澡不换衣服,晚上居然还脱光了睡觉!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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