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馑年代的跋涉(2)
      
          反右的风雨侵袭到我们大百尺村学校。
      
          没有“鸣放”,没有党组织的号召,也就是说,当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来到我
      们村时,已是运动的尾声,竟由上面任意宣布谁是右派。我也听到不少风声:前期
      划完了老师,接下来就是划学生。但又让我稍微感到宽心一点的说法是:学生右派
      的范围“主要是在团内”,我不是团员,大概可以免于“盘点盘查”。然而,说的
      是“主要在团内划右派”,并不意味着非共青团员就一定不会被划“右派”。我听
      说上级已经开始明察暗访,调查学生中谁在抱怨“吃不饱”,这个消息对我可不是
      什么好事。因为关于饿肚子的话题,平时我议论得最多。再加上汪校长对我的不好
      的印象,村干部对我的不满……天哪,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虽然心里感到恐怖,感到压抑,但那个时候,只能听天由命,我的心情更是一
      种坐以待毙的灰色心情。
      
          终于正式宣布学生右派了,上级来了一个教育局的科长。把我们学生集中在一
      间教室里。
      
          科长开始宣读“右派分子”的名字,教室内鸦雀无声。我无法复述当时的情景,
      只记得大家都两眼平视前方,站得笔直,连大气都不敢喘。偶尔会听到被念到名字
      的人喉间发出的呜咽声,但在那严肃、紧张、压抑的大环境下,这类声音显得很微
      弱、很可怜。
      
          被念到名字的团员右派中有我一个远房的叔叔,我平时叫他“老七”。
      
          在初中班的两个班级中,“团内右派”一共8 名。
      
          “团外两名……”科长继续念名单。
      
          我浑身一激灵,终于轮到我了!我眨巴着眼,在空中无助地搜寻着什么,一颗
      心在看不见的深渊里猛然下坠,下坠……
      
          “团外的右派分子,崔小战,王小锐。”
      
          念完了?就这么念完了?我的一颗心居然像停在了半空中,半晌才落下来。
      
          没有我的名字!
      
          我惊惶的目光终于不再胡乱张望了,心里怦怦直跳,手心里已经沁满了汗水,
      这时,我才鼓起勇气用目光去探找一个人。
      
          小玉一直深情地看着我,她轻轻地咬着嘴唇,难以察觉地朝我点了点头。她的
      目光还是那样恬静,她的眼神传达给我的是真挚的关切和鼓励。
      
          小玉,感谢你!感谢所有暗中帮助我的同学们!
      
          上级“宣判”完毕后,接下来是强迫同学们发言表态。这时候,令人想不到的
      一幕发生了:全体同学都沉默着,尽管上级和老师一再动员,就是没有一个人开头
      讲话。
      
          眼看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全场仍是僵持着的局面。同学们是用沉默来表达着
      他们的抵触和不满,原本友爱、融洽的班集体中,一下子冒出10个右派,谁能理解?
      谁能想得通?对“右派学生”宣布的“开除学籍、留校半年察看”的处分,更是形
      同儿戏,凭什么要开除人家,“留校察看”又是什么意思?当事人戴着一顶右派帽
      子以后怎么在同学面前做人?
      
          然而教员说话了:“今天不发言不行,一个都不准走!不发言不许回家!”
      
          已经快到深夜了,整个教室里仍无人开口。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奇特的对
      峙场面:不管怎么动员就是没有人吭声!
      
          我一看,这样耗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呀,于是我举手说:“老师,我要发言。”
      
          那个已经困得呵欠连天的教员眼睛一亮:“好,郭光允同学你讲。”
      
      
      
          我慢条斯理地开口讲了几点:一、我不明白为什么把这些同学打成右派,右派
      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些同学只是抱怨了几句“吃不饱”,而在我们这里,吃
      不饱本来就是实情;二、处分太重,把这些年轻的同学打成“地富反坏”一类,让
      人难以理解,我们广大同学平时跟他们朝夕相处,认为他们是好同学,等等。
      
          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奇怪的是,讲这番话的时候,我反而很轻松很平常。
      
          那教员听完我发言,手一挥:“好了,发言完毕,散会!”
      
          就这么结束了?我几乎有点不相信,可是,没有反击,没有怒斥,那教员仿佛
      没听到我说什么似的匆匆宣布了“散会”。以后也没有人再来因为这番话来追究我。
      是我有幸中签了一张命运的彩票吗?还是那位教员暗地里也对这种划右派的方式心
      存不满——总之我无法再去推测我免遭罹难的具体原因了。但我相信这一点,一定
      是某些善良的人把我的“罪状”给掩盖起来了。
      
          倒是第二天,几个被划成右派的同学把我堵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劈头盖脑把我
      一顿骂:“郭光允你找死啊?我们是右派,右派是什么你懂吗?右派是臭狗屎!你
      这个愣头青居然还在说那样的话……”
      
          “你算什么中农,你们起码是小富农、破落地主!”
      
          反右风暴就这样在我们大百尺村刮了一遭。
      
          也许连上面也觉得初中生划右派实在不像样子,后来县委下达了一个精神,对
      我们学校的右派问题来了一次复查。经复查后,有的同学被解脱了,但大多数人因
      为这次运动的刺激,要么中断学业,选择另外一条道路,要么背着一个“三反学生”
      的政治包袱,继续遭受着各种的不信任。
      
          那个被划为“右派”的堂叔小名儿叫“老七”,平时他是一个思想很积极进步
      的人,在我们学校政治表现是最好的学生。但是就因为其父是农村小学教员被划为
      “右派”,其子竟然也因此被划为“右派”。这次运动对我的刺激相当之大,让我
      开始反思这种以群众运动治理国家、处理政治问题和社会生活问题的正当性了。
      
          这些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划为“右派”的初中、高中学生面临的是比“正宗”的
      “右派”更为悲惨的结局:虽然后来他们被摘掉“右派”的帽子,但是在他们的档
      案里却把他们定性为“三反”学生!这里的“三反”不是“三反五反”的“三反”,
      而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我的那个堂叔后来转学到包头青山区中学读
      书,是转学的时候看到档案的,在他的档案里家人看到了这个可怕的“罪名”。有
      着这个“罪名”的学生即使高中毕业以后也不允许上大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剧
      啊!说是“政策杀人”,我看一点都不为过。其实那些无辜的学生在当时的条件下
      甚至连“党”和“社会主义”是什么都不清楚啊,还有“人民”这个任何时候都可
      以借用的名义,更是无法理解了——谁是人民,谁不是人民,人民在哪,人民就是
      老百姓吗?大家都不明白啊。这样这些同学的一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改变了,完
      全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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