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七二年,对于十四岁的冰雪姑娘来说,也面临着一次转折,一次考验,一次磨
      难。年前,她的养父——体育教师滕老师在一次车祸中不幸身亡,而其养母——善
      良的幼儿师范音乐舞蹈老师田妈妈,身患妇科病。加上失去丈夫的强烈悲痛和悲观
      的阴影笼罩,使得她身体每况愈下,引起在校同事们的关注与同情。大家策划着给
      她再撮合一门婚事,让势单力薄的她们母女俩,生活上能有人照应。
      
        在闲谈田家母女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学校传达室新调来的一位退
      役运动员身上。此人姓沈名宏邦,原是省足球队守门员,曾有神铁门美誉。后由于
      性格火爆,常与教练员、队友甚至裁判发生冲突。有一次与外省足球队比赛,对方
      发点球射门,被他成功地扑住,然而球却压在门线上,裁判员判球进了。他一怒之
      下,不顾一切地跳起来用球猛击那裁判,并将裁判推了个“四脚朝天”。裁判从地
      上爬起来掏出红牌罚他下场,他第二次扑上去夺过红牌,强行塞进裁判口中。结果,
      由于这起恶劣事件,沈宏邦被停赛三年,记大过处分。从此,他在孤独中以酒为伴,
      借酗酒消愁解恨。长期不思进取,嗜酒成性,加上年龄偏高,遂被省足球队淘汰出
      局。他又无任何技能专长,无可奈何中被调至幼儿师范看守大门。他憋了一肚子气,
      窝了一肚子火,为了生计又不得不去报到上班。背地里还遭到众人耻笑:“嘿,来
      了位一米八五的神铁门,好家伙,这下幼儿师范的姑娘们可安全了!”
      
        沈宏邦平日寡言少语,给人印象还算敦厚老实。近四十岁了还孤身一人,在女
      人窝里特别显眼,博得不少好心女人的同情。热心肠的、口快腿勤的也都想为他保
      媒。闲聊沈大个时,又不约而同将目光聚焦于失去丈夫的田老师身上。她们心想,
      田老师失去一位体育老师,补充一位退役运动员,虽然档次稍差,但也算专业对口。
      再说人家是处男,年龄还比田老师略小,一致认为田老师不应该过分挑剔。
      
        就在这种舆论的撮合与压力之下,田老师还来不及作深入的了解,便同意与沈
      宏邦梅开二度。她身体如此憔悴,实在无力照顾令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冰雪。她将这
      次婚姻看作是为了女儿的一次牺牲。为了心爱的冰雪,她甘愿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沈宏邦在不顺心中由足球守门员变为幼师看门员;又在不满意中充当着因车祸
      而身亡的体育老师的家庭“替补队员”。不顺心、不满意伤害着他;不甘心、不服
      气煎熬着他;生活的无奈逼迫着他;命运之神捉弄着他;人们隐藏着的却偶尔又显
      示出来的那种嘲笑的目光又常常刺痛着他。这一切的一切,使他产生排他心理,逆
      反心理,仇恨心理,报复心理。渐渐地,他的性情越来越暴,言语越来越少,火气
      越来越大,酗酒也越来越凶。他想借酒麻痹自己,借酒浇灭心头之火,可心火越浇
      越旺。他哪里懂得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眼下,他虽然成了家,孤单数十载的一条破船虽然有了个港湾,可是水少沙多
      常搁浅;老婆大学毕业,形象标致,气质高雅,谈吐不凡,能歌善舞,然而夫妻之
      间毫无共同语言,无法沟通,没有交流,貌合神离;虽然结了婚,但他感到更加孤
      独,而且生活上经常受到限制。酒不许多喝,说话音调不许太高,吃饭嘴巴不许太
      响,睡着了不许打呼噜;每天必须刷牙,每晚必须洗澡,每日必须买菜,天黑必须
      按时睡觉。因为田老师生怕新来的这位家庭成员会干扰、影响女儿冰雪的学习与生
      活。在这个家庭里,冰雪是圆心,是中轴,是公主,是女王。这一切都让沈宏邦无
      法忍受,哎,替补队员难当啊!
      
        女主人按照前夫的模式,要求并塑造着这位替补队员。就连床头柜上摆的相片
      也仍然是滕老师与田老师甜蜜微笑的合影。沈宏邦老觉得死而不亡的滕老师老在注
      视着他、老在观察着他、老在琢磨着他、老在盘算着他,老在嘲笑着他,使他作为
      一个男人的尊严丧失殆尽。
      
        对于沈宏邦来说,婚后生活的唯一内容、唯一乐趣,只剩下男女间的房事。然
      而没有爱情的婚姻,仅此一件事也不能让他满足。于是沈宏邦越来越暴躁,越来越
      粗鲁,越来越野蛮,越来越无所顾忌,越来越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就连简短的生活
      用语也像公狮怒吼。
      
        他的工资全部用来喝酒。每晚他都要去街上小酒馆喝个烂醉,每晚都要被酒店
      老板叫醒,才肯离开。然后迈着漂浮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躯,东倒西歪,前仰后
      翻,酒气熏天地回家。他觉得酒店老板老跟他过不去,他感到连回家的路也故意给
      他找麻烦,路为啥变得这般黑暗,如此漫长,而且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他多
      想喝水,可没有水;他多想睡觉,可没有床;他多想喝死拉倒,可没有酒;他多想
      凉快凉快,可没有风;他多想浇成落汤鸡,可没有雨;他多想听一声巨响,可没有
      雷。
      
        活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他踉踉跄跄地撞门而入。回到家中,不洗脸,不刷牙,
      不洗脚,不脱衣,不脱鞋,直挺挺仰面往床上一倒。睡到后半夜醒来,他总要粗野
      地吼道:“老婆,倒茶!”。
      
        喊了几声,不见动静,便会起身到冰雪房里去找。
      
        自从沈宏邦晚上外出喝酒以来,田老师每晚都到女儿房间和女儿同睡一床,田
      老师阻止不了他喝酒,又怕他发酒疯闹事,只好惹不起,躲得起。
      
        每晚睡觉,她们总要把门插得死死的,但插门有什么用?沈宏邦总是一脚就把
      门踹开,进屋不由分说地将被子一掀,把田老师往肩上一扛,像背个物品一样扛起
      就走,口里嘟囔着:“你跟老子分居?老子一无所有,有的是力气!”一边说着,
      一边将田老师往自己床上一摔,强行给她脱衣,连撕带拽,把田老师剥了个精光。
      田老师又恐惧又愤怒地喊道:
      
        “快住手,你这畜生,你这是强暴。我要报警!”
      
        沈宏邦毫不理睬,凶狠地嚷道:“完事了,我自己报,叫大家都来看我如何跟
      我老婆睡觉。”
      
        十四岁的小冰雪从睡梦中被吓醒。听到这一切,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侵吞了她,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恶心使她作呕。她浑身颤抖,连床板都颤得直响。她深深地钻进
      被窝,尽力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恐惧这一切,厌恶这个世界,甚至憎恨人类。
      幼小的她,曾无数次体验过人性的美好,见到过、尝到过人性被撕碎的痛苦;此刻
      却见到了人性的黑暗,人性的自私,人性的残暴,人性的丑恶。她真想毁灭这一切,
      让恶梦快些惊醒,让黑夜快些结束,让黎明快些到来,让阳光永久普照大地!她多
      想保护田妈妈,是田妈妈代替亲妈妈把她养大。怎样制止恶魔对田妈妈的伤害,怎
      样帮助田妈妈逃离魔爪!她心急如焚,可是又想不出办法:“天哪,我可怜的田妈
      妈!……”
      
        被蹂躏的田老师悲愤地哭泣着,从地上拾起被撕烂的衣裳,匆匆跑进女儿的卧
      室,快速关灭灯光,钻进女儿的被褥,伤心地抽搐起来。
      
        小冰雪安慰着田妈妈:
      
        “妈妈,我明天会想个法子保护您的。”
      
        次日放学后,冰雪瞒着田妈妈,去商店买了把水果刀,悄悄地藏在枕头下面。
      
        田老师近半年来感觉身体状况极坏,小腹经常疼痛难忍,尿血,浑身无力。她
      一直当作一般的妇科病对待。为了省出钱来供冰雪上中学、上大学直至成家立业,
      她舍不得去医院,害怕医生让她买补药吃。
      
        最近,还是细心的女儿发现了田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对劲,于是请了半天假,硬
      是拉着田妈妈上医院作详细检查。医生说化验结果要四天以后才能拿到。
      
        到了晚上,沈宏邦照例到小酒馆痛饮,照例被酒店老板叫醒,照例迈着漂浮的
      脚步,照例拖着沉重的身躯,照例东倒西歪、前仰后翻,照例不洗脸、不刷牙、不
      洗脚、不脱衣、不脱鞋,照例直挺挺仰面往床上一倒,睡醒了照例要水喝。田老师
      提前给他沏了一大缸茶,放在床头柜上。同时采取防范措施,在冰雪房间的门上安
      了三套插销,并且将冰雪做作业的小书桌顶在门后,心想今晚一定平安无事。
      
        哪晓得这位善良柔弱的知识分子所操的心,所做的一切,根本对付不了一头凶
      狠强壮的野兽。沈宏邦将凉茶一饮而尽,抖擞精神大步向冰雪卧室走去。三脚两脚
      便把门踹开。他遭到的抵抗越大,产生的征服欲望越强。比上次更粗野地将他的猎
      物往腋下一夹,像夹一件破棉袄,满不在乎地朝自己房间走去。日光灯把田老师的
      脸照得惨白,把沈宏邦的脸映得墨绿。他一扭腰,像甩一件破旧棉袄般将田老师摔
      到床上。自己先脱光了衣裳,然后扑上去乱撕田老师的睡衣。田老师愤怒地抗议:
      
        “我要跟你离婚,你这是野兽行为,无耻的强盗。你不是人!”她奋力地喊着,
      眼睛里却流露出恐惧与哀求。
      
        “对,我是野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我是强盗,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我是恶棍,我还是土匪,我根本不是人。是人就不会来给你们这些婆娘看大门,是
      人就不会娶你这种酸文人做老婆。你说离婚就离婚?上了贼船你就是贼婆。我是躲
      不脱的幽灵,甩不掉的蚂蝗。是蚯蚓,是蜈蚣,砍成一截一截还能活。我要你每晚
      开着灯当着你女儿的面满足我,不服从,老子就揍你。打老婆不犯法!”沈宏邦完
      全是一头野兽,骑在瘦弱的田老师身上,疯狂地吼叫着。
      
        “杀野兽更不犯法。快滚开,你欺负我妈妈,我就杀了你!”小冰雪勇敢地高
      高举起水果刀,无比愤怒地冲着那头野兽的背后嚷着。沈宏邦听到孩子的警告,一
      回头猛地抓住冰雪的胳膊,从她手上夺过水果刀,咯砰一声毫不费力地将水果刀折
      成两截,随手扔到墙角。小冰雪吓呆了,沈宏邦无耻地吼道:
      
        “要不要看我跟你妈……?哈哈,你敢杀我,连你一块儿整!”
      
        田老师气疯了,乱喊乱骂起来:“我要杀你,千刀万剐,你这畜生!”
      
        小冰雪恐惧地捂着脸跑进自己房里,紧紧关上门,钻进被窝发抖。
      
        冰雪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母亲,恨自己买的水果刀不管用。她在放学后的空余
      时间跑了附近的大街小巷,找了好几家卖刀的商店,可不是大,就是小,大的她拿
      不动,小的不管用,急坏了小冰雪。
      
        第四天上午,田老师忍无可忍,悲愤地向学校领导、向法院控诉了沈宏邦的所
      作所为,写出了坚决要求离婚的申请,经校领导盖章,送到区法院民事庭,强烈要
      求尽快解决,以保障妇女和儿童的身心不受侵犯。法院十分同情,答应尽快立案,
      尽快调查,尽快解决。
      
        中午,田老师请了位木匠,给冰雪的房门安上两把保险锁,心想这下可保险了。
      与此同时,冰雪不吃午饭,又独自跑到更远的街上找到一家五金商店,终于买到一
      把电工用的三棱型刮刀,放在书包里带回家中,悄悄藏在枕头下面。
      
        下午,田老师上医院拿化验结果。为了不影响女儿学习,怕她担心,田老师独
      自一人来到医院。当她取化验结果时,医生提出希望由亲属来取化验单。田老师坦
      诚地告诉医生自己不幸的遭遇,目前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养女又太小,不忍心影响
      孩子学习,只好自己来。她请医生放心,无论化验结果多么严重,她都能承受。医
      生这才请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十分同情地将化验报告放在她面前,心情沉重地转过
      身去。
      
        田老师清晰地看见报告单上写着“化验结果:晚期子宫癌”。
      
        医生慢慢地将田老师扶到沙发上舒展地坐下。她闭上双眼,靠在沙发背上,陷
      入了深深的沉思。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生命已经结束;然而她正心潮澎湃,风起
      云涌,思绪万千,肝肠寸断。
      
        她并不贪恋人生,并不惧怕死亡,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女儿冰雪。假如自
      己还来不及离婚就离开了人世,女儿冰雪岂不是要与魔鬼共居一室,与野兽同处一
      窟,与豺狼并存一窝……想到这里,她无限恐怖,不愿意死,害怕死神降临。保护
      女儿是她唯一的念头,唯一的信念,唯一的愿望,唯一的决心。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她如此冷静,使面对着她、端详着她、担心着她的
      医生,暗暗吃了一惊。
      
        “说不准。因为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并且扩散到了全身。你一定是放心不下你
      的孩子,须尽快早做安排。”医生沉重而深切地说。
      
        田老师缓慢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医生。”平静而坦然地站起身,朝门外走
      去。她那冷澈的目光仿佛能将人世穿透;她那凝重的身影仿佛敛聚了大千世界的全
      部悲凉。
      
        医生曾无数次将死亡报告单放到病人面前,曾无数次送走濒临结束生命的病人,
      当他目送这位田老师的背影远去的时候,却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悲壮、惨烈、苦
      涩与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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