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经历了焦急、煎熬与期盼,海轮途径望阳岛,穿越杭州湾,终于抵达上海。夏
      纯告辞了总督夫人及二千金,匆忙抱着女儿,提着皮箱下船,乘三轮车心急如焚地
      直奔上海一家最好的儿童医院。经急诊室检查,已是肺炎,并有综合性并发症,需
      要立即住院治疗。
      
        冰雪出生以来,头一次患如此严重的疾病,没有经验的妈妈夏纯,急得不知所
      措,一再追问医生,她的女儿要紧不要紧。医生总是回答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对症
      治疗。夏纯除了哀求医生,只有哭。
      
        直到第五天,夏纯才意识到经济负担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她和女儿。离港前,
      范妈妈曾给了她一笔钱,但她想到自从由阎府逃出,这四年的时间完全靠范妈妈养
      活她和冰雪(后来还加上个夏母),因而十分愧疚。临走还要带一笔钱,实在於心
      不忍,于是悄悄地将钱退还了一半,放进了范妈妈的抽屉里。来上海后,除了在银
      行将港币兑换成人民币,她再无其它生存条件。她们一无户口,二无粮票,到任何
      地方都无法吃饭。她必须在黑市购买高价粮票,才能维持她母女在儿童医院的开销。
      出于经济压力产生的威胁,她这才想起来要去拜见大舅,火速向他求援。
      
        清晨,冰雪还在熟睡,夏纯向值班护士反复叮咛,一再拜托,然后怀着一颗沉
      甸甸的心,顶着初春的寒风,去寻找她多年未见面的大舅。
      
        上海发展很快,变化巨大,找人十分艰难。她雇了辆三轮车,整整跑了一个上
      午,终于找到位于徐汇区她大舅以前的住处。却没有想到,那位富态的房东太太漫
      不经心地一边剔着牙,一边用流利、地道的上海话告诉她,她的大舅在三年前就移
      居到加拿大去了,他所住的房子早已有了新的住户。夏纯垂头丧气地叹息一声,摇
      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失望的痛苦,加剧着对女儿的担忧。一想到女儿,她慌忙跳
      上三轮车,请车夫赶快送她回医院。饥肠辘辘的她,东寻西找、南奔北走,从清早
      到中午,整整一个上午水米没沾牙。焦急、劳累、饥饿,使她几乎昏厥。而冰雪的
      病情更咬噬着夏纯脆弱的心灵。
      
        为了给孩子治病,夏纯打起精神,在第二天清早,当冰雪熟睡的时候,又一次
      出发了。这一次,是向她远房的亲戚表姨求助。
      
        夏纯在一家干果店买了两包干果礼品,找到南市区离城隍庙不远的表姨家。
      
        当她走进天井,当当当轻轻敲了几下房门,然后屏住气息等待时,随着一声
      “是啥人?”吱丫一声,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正是表姨。那张蜡黄的脸,瘦削而
      没有血色,细长的柳叶眉,显得过分雕饰。单眼皮下的三角眼,小眼角朝下,清晰
      地显示着鱼尾纹。由于打麻将熬夜,眼圈发黑,细长的鼻子下面,厚厚的嘴唇包着
      镶有金边的龅牙。每当笑时,虽然显出一双酒窝,却同时露出满口龅牙。她烫了一
      头俏皮的染黑过的卷发,着一身紫红色紧身对襟棉袄,衣领、纽扣、滚边都十分精
      细,脚下穿一双绣花棉拖鞋,华贵中透出浓浓的小市民味道。她伸直食指与中指,
      夹一根香烟,倚着门框,惊愕地望着夏纯,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盘算着她,预测着
      她。瞪起三角眼,故作姿态地叫道: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天哪,这就是当年那位爱煞人、迷死人的小仙女夏纯姑
      娘吗?”
      
        夏纯红着脸,难为情地低下头,轻轻说了声“表姨,您好。”
      
        “快进来呀,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位表姨。在哪儿发财呀?我那有钱的外甥女婿
      怎么不一道来看我?莫不是怕我向你们借钱吧!”说着,接过夏纯手中的干果礼品
      盒,“来就来嘛,还这么客气!快请坐!”
      
        夏纯觉得浑身不自在,为了孩子,她勉强坐下,心事沉重地说:
      
        “表姨,不瞒您说,我孩子住在医院,钱快用完,又无粮票,今天是来求表姨
      帮助的……”
      
        “喔哟!开什么玩笑。我刚说罢向你借钱,你就说向我借钱。真是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呀。”表姨往躺椅上一靠,跷起腿抖动着,不满意地抽着烟。钱就是她的
      命,借她的钱,就是借她的命;要她的钱,就是要她的命。她用蔑视的眼光,盯着
      这位柔弱的穷亲戚、温文尔雅的小美人。心中暗暗盘算道:“瞧你打扮得花枝招展
      的,像个阔太太,跑到我这里装穷,小赤佬!”
      
        夏纯十分窘迫,然而恳切地解释道:“表姨,你别看我这身穿着,其实我没钱,
      因为逃避坏人追杀,才不得已乔装打扮,从香港来到这里。孩子患了重病,住进医
      院。孩子的父亲被打成右派,至今不知死活。看病开销很大,我们又没有粮票,眼
      下十分艰难。求表姨借给我们一些钱和粮票,帮我们度过难关。等找到孩子她爸爸,
      一定加倍寄还。”
      
        夏纯的诚恳丝毫没有打动她表姨,却增添了这位小市民表姨对她的轻视、蔑视、
      敌视、鄙视。她认为打她钱的主意的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本来她还打算鼓起
      勇气,咬咬牙,发发善心,看两盒干果的面子,请夏纯吃一顿午饭。现在却完全把
      夏纯看作不祥物、瘟神,越早送走越妙,免得节外生枝。于是她收敛起笑容说道:
      
        “既然你讲了实情,我也告诉你实话。我一个单身女人,靠我那个死鬼的一点
      遗产,度日如年,哪有多余的钱粮去帮别人!说不定哪天,我还得去要饭呢!”
      
        “表姨,您在上海土生土长,办法总比我多,求您发发慈悲,帮我母女一把!”
      说着,夏纯伤心地痛哭流涕起来,硬着头皮继续喊道:“表姨,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泣不成声。
      
        表姨气愤地从躺椅上跳了起来,猛拍桌子,凶狠地嚷道: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哭丧!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罢,
      狠狠地将快抽完的烟头,在烟灰缸内捻得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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