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夏纯在上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经历了一重又一重精神上与物质上的
      磨难,总算盼到女儿的疾病痊愈。而她自己则变得更加苍白,更加清瘦。当她谢过
      医生,牵着冰雪,走出医院的那一瞬间,她仰望灰蓝色的天空,迎着初春清冷的晨
      风,露出了一丝灿烂的微笑。只有女儿才能觉察在那微笑背后,隐藏着的缕缕凄凉。
      
        当夏纯欣喜地抱起女儿的时候,女儿忧郁地抚摸着妈妈的脸,轻轻说道:
      
        “妈妈,您瘦了。”
      
        “不要紧,妈妈是大人,很快会恢复的。只要我女儿健康,妈妈就好开心。”
      
        夏纯紧紧地搂住女儿,用脸紧贴着女儿的脸。她只想让女儿看见她的笑容,不
      愿意让孩子看见她此刻正泪流满面。
      
        “妈妈,您怎么了?”冰雪虽然看不见妈妈的脸,却能用心感觉到妈妈正在流
      泪。
      
        “不要紧,我的孩子,是风把沙子吹进了妈妈的眼睛,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
      们得去赶火车,要早些见到你爸爸呢。”说着她们上了一辆三轮车,对车夫说明去
      火车站。夏纯用又厚又大的毛线围脖,将冰雪严严实实地围好,但小冰雪仍旧兴致
      勃勃,天真烂漫地又说又笑:
      
        “哦,找爸爸去。昨晚我又梦见爸爸了。他高兴地从云里跑下来,紧紧地搂住
      您和我,然后把咱俩举到天上。满天下着大雪,田野披上银装,城市的高楼大厦,
      变成晶莹透剔的冰块。我觉得好冷,被冻醒了,原来我把被子踢到一边去了。”冰
      雪一边说着,一边开心地大笑。
      
        夏纯只剩下一张火车票钱,幸亏列车长看见她母女俩挺可怜,没有让冰雪补一
      张半票。同座位的几位好心乘客,见她母女自上车从未吃过东西,纷纷拿出食品和
      水果给她母女吃。夏纯一次又一次被这些陌生的同路人那淳朴的真情厚爱所感动,
      幸福的热泪在眼眶里转动,容不下了,涓涓而落。如果那是珍珠,也许会颗颗碰碎
      ;如果那是甘泉,也许会滋润一棵小苗儿结出蓓蕾。她惊异人类的爱心竟有这般奇
      妙。爱是一位美丽的天使,从一个人的心田飞向另一个人的心田。她究竟来自何处,
      明天将飞向何方?她为何能将温暖的春风带进严冬;她为何能让干枯的禾苗茁壮生
      长;她为何能使绝望的病人重新燃起生命的火焰;她为何能将孤独变成详和,把痛
      苦化为欢乐!爱使人性显得壮美,爱使人类格外崇高;失去爱心,世界无美可言,
      爱心的泯灭,将是人类的末日!
      
        夏纯母女在这些普通人中间,说着,笑着。所有的人彼此关心着,相互扶持着,
      她们既体味到人间的亲情友情,同时又使感情得到升华,心灵受到净化……
      
        夏纯带着冰雪愉快而顺利地抵达目的地——长青市。出站时,恰好车站的大钟
      敲响九下,初春的太阳也从云层里露出笑脸,像是欢迎她们。
      
        在香港,范妈妈曾告诉夏纯,曼漪住在省委大院赵诚家照看姐姐的孩子,曼华
      在古泉地区文工团任团长。所以理所当然地,夏纯应当就近先去找到曼漪,向她了
      解一切情况。
      
        当夏纯来到省委大院赵诚家中时,她已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曼漪见到分别
      四年的老校友、姐姐的好朋友时,悲喜交加地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地哭了起来。
      
        然后,她忙安排小冰雪和只比她早诞生一周的陆源一起玩,一起吃本月最后的
      糕点票所购买的糕点。又给夏纯倒了一杯糖水,这算是最隆重的招待。
      
        不等夏纯开口,急性子的曼漪连珠炮似地打开了话匣子。先是告诉夏纯自己所
      听到的关于夏天的情况,告诉她夏天已经从鄂西回到省城,又结过一次婚,还生下
      一儿一女,老婆去世,他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不愿见任何熟人,不愿提起往事。曼
      漪和曼华去看望过夏天,但他躲着不见,愈来愈孤僻,越来越倔犟。
      
        接着告诉她,姐姐曼华在古泉文工团处境很糟糕,心脏病愈来愈恶化,现在住
      在第一医院治疗。
      
        接着又告诉她,由于三年自然灾害,灾情严重,加上浮夸风的恶性循环,使得
      困难增大。赵诚为解决全省面临的严峻形势,不顾自己身体,长期到基层,到第一
      线解决问题,经常数月不回。
      
        接着还告诉她,陆江的爷爷奶奶,因为家乡严重大旱,他们村颗粒未收。赵诚
      知道后,立即将二老接到家中来赡养。曼漪泪流满面地诉苦道:
      
        “纯姐,陆源、陆江、雷涛三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特别能吃。你想想,
      一个孩子每月才十几斤粮食,哪够哇?我和姐姐,还有赵诚,每月也才只有二十几
      斤粮食。这下可好,多添了两位老人,我们不能亏待老人,更不能委屈孩子呀,只
      有从三个大人的定量中挤出来。纯姐,苦水我只能往肚里咽,无人倾诉。你不是外
      人,向你吐露,我觉得心里好受许多。你看我的额头,还有我的腿……”说着,在
      额头上和撩起裤腿后的腿上,按着,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
      
        夏纯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曼漪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浮肿呗,你千万别对家里人讲,他们会逼着
      我吃东西的。”
      
        夏纯听着、看着、想着,眼泪悄然而落。
      
        曼漪放下裤腿,接着说道:“再苦些我也受得了,再累些我也经得起,负担再
      重些我也扛得住。唉,叫我难受的只是赵诚在外面那样辛苦,每月还要托人捎回十
      斤粮票,可他定量只有二十九斤呀。一个男子汉,每月二十斤粮食都吃不到嘴,工
      作又劳累,精神压力又大,他怎么撑得住啊!纯姐,我的心都碎了!”一提到赵诚,
      曼漪便动情地痛哭起来。
      
        夏纯被曼漪的真情所感动,想好好安慰她,又不知如何说才好。她恨自己无能
      为力,她深深地同情曼漪一家所面临的困难。她抚摩着曼漪的头,像姐姐安慰妹妹
      一样地替她擦眼泪,将那杯快放凉了的糖水,递给曼漪喝。曼漪摇着头,干脆搂住
      夏纯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而夏纯自己所面临的艰难困苦及更为严峻的形势向谁
      诉说?曼漪一家是不够吃,而夏纯母女是没得吃;曼漪一家是负担重,而夏纯母女
      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并且无家可归——此时夏纯的苦难被曼漪的哭诉排挤到不
      晓得何方何处,哪个旮旯,哪个犄角……
      
        当日下午,夏纯在曼漪家吃了一碗双蒸饭(将米经过反复加水,重复蒸煮,看
      起来一大碗,实际上到口消,如同棉花糖,永远吃不饱),还吃了一个小球藻窝窝
      头,便跟着曼漪去医院看望曼华。
      
        曼华与夏纯在病房长时间拥抱,那份友谊与深情,冰样洁,泉样清,火样烈,
      血样浓。感动着同室病友,感动着护士医生。
      
        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又何须说话;彼此有问不完的问题,又何须提问;共同有
      回忆不完的回忆,又何须回忆;双方有永无止境的梦想,又何须梦想……什么都不
      用,什么都不需要,清净无为。她们只需手牵着手,心对着心,四目相视,心田的
      闸门便会打开碧绿的,田间清泉便会交融、贯通;心灵中那股强大的电流,便会通
      过她们的血管与神经汇合、撞击,心灵与心灵在心电的交流中,闪烁出斑斓火花,
      映红漫天云霞……
      
        最后还是护士小姐催促曼华吃药,才让她们终止了心灵交流。
      
        照例,曼华吃过药便要入睡。在与夏纯分手前,曼华从枕头下面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她的好友李悦昨天才从古泉送来的两个月的工资和一个月的粮票。曼华将两个
      月的工资共计一百六十元,又从一个月的粮票二十六斤中拿出二十斤,自己只留下
      六斤,将这些钱和粮票又装进信封,塞进夏纯手中,还将床头小柜上的一兜苹果也
      递给夏纯,平静地轻声说道:
      
        “替我送给我们的女儿——冰雪。”声音是那样平和,态度是那样诚恳;平和
      中流露出不容反驳,诚恳中包容了千言万语。一句话确实足够了,因为心与心完全
      相通。夏纯笑着点头,幸福与自豪地说:
      
        “我收下,我要收下,我一定收下!因为这是你给的,我要替咱们的女儿冰雪
      收下。你要多多保重身体,为了你,也为了我,更为了我们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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