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曾大爷驾着马车，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行驶，虽然心急如焚，由于路险又不能
走得太快，怕躺在车上的梦晴受不了。风裹着雨，雨夹着雪，雪里掺着黄豆大小的
冰雹，迎面袭击着曾大爷，使他无法睁眼。马在雨雪中行走十分艰难，喷着白雾，
吃力地喘息着。曾大爷索性从车上跳下，在前面拉着那匹黑色的老马前进；而夏天
穿着一双球鞋，在后面推着车子。球鞋陷在泥泞中，他也顾不得去捡，光着脚在泥
泞与石子交混的路上艰难地前进。为了抢救苦命的梦晴和她腹内的两个孩子，他愿
意献出全部的热血与生命。曾大妈坐在车上，让梦晴躺在自己怀中。马车虽然有棚，
然而被风裹着的雨雪早己飞进棚内，将曾大妈和她抱着的梦晴，连人带被褥全部打
湿透了。曾大爷挥着马鞭，在前面呼喊着，梦晴痛苦地在车棚内哀号着。那凄厉的
惨叫声，像皮鞭抽打着夏天的心田。每走一步，他们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在体力
上，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承受着每一分钟，似乎在忍受着比一年还要漫长的
磨难。他们奇怪路怎么这样沉长，时间怎么这样缓慢！与力量无穷的大自然较量，
人的力量怎么如此渺小，为何如此势薄力单！
记不清究竟熬了多久，记不清梦晴曾经发出过多少次惨痛的呼唤，记不清曾大
爷和夏天在风雨中摔倒过多少次，记不清他们滚烫的心经受了多少磨难与煎熬，他
们终于来到了西环县县城医院。夏天顾不得双脚鲜血淋漓，在曾大爷的帮助下，他
抱起梦晴，往医院里奔跑进去，一边高声呼救：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医生，救救我妻子！”
夏天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那颤抖的声音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哀嚎，他多
么希望白衣天使迅速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慌乱中他拍打着每一扇门，每一扇窗：
“医生，救命！医生，救命！”
值班室终于亮了灯，打开一扇小窗户，探出一个身穿白大褂，地中海式秃顶的
四、五十岁的男人。那人肿眼泡，眼袋极厚，蒜头鼻子，翻嘴唇，稀稀拉拉几根胡
须，中间还藏着一颗黑痣。他揉揉眼睛，然后戴上眼镜，不耐烦地问道：“是哪个？
是哪个？三更半夜又吼又叫，搞啥子名堂，要不要我报警啊！”
夏天压着性子，苦苦哀求道：“医生，医生，我妻子难产，快救救她，求求您
了！”
“噢？既然是难产，为么事不早点送来？”
“我们是树王村的，离这里有十多里路，求您快救救她！”
“我是个五官科大夫，今天该我值班，妇产科医生回家去了，明早八点上班。”
他不关痛痒地擦着眼镜，曾大爷怒不可遏地用力推开门：“人命关天，你做医生的
怎么能这个样子，要是你老婆难产，你会不会这样？”
“老人家，不要动怒，我没有老婆，我老婆和我离婚了。”
曾大爷一把抓住值班医生的领口，“这孩子要是死在你的医院，我非要告你坐
牢，挨枪子儿。”
值班医生终于妥协：“好嘛，好嘛，我给冷医生家打个电话，你松开手嘛！”
曾大爷丢开手，把电话端到他面前，狠狠地说：
“快打！”
又过了艰难的十多分钟，那墙上的挂钟“嘀嘀答答”声声敲打在夏天、曾大爷、
曾大妈的心上，他们睁大着眼，如同期待神仙下凡一般期待着妇产医生的出现。
终于，大门推开，走进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那呆滞的脸上毫无血色，
毫无表情。后面跟随一位刚满十九岁的实习护士，冷医生对各种难产司空见惯，习
以为常。她见怪不怪地问道：
“是咋回事呀？”
夏天一看救命菩萨来了，连忙上前央求：“医生，我妻子难产，还是双胞胎，
赶了十来里山路，求您老人家快救救她吧！”
“抬进产房！”，冷医生冷冰冰地说着，便去换白大褂，“小桑，做准备！”
“好咧！”小桑也换了衣服，先去产房准备了。
“挂号了没有？”冷医生连眼皮都懒得抬地问道。
曾大爷掏出钱袋忙说：“我去挂！”
“手术要签字，你是她老公？”冷医生一边检查梦晴的胎位，一边问：“是保
大人还是保孩子？”
“首先保大人，最好大人、小孩都能保全。您是活菩萨，我求求您了！”夏天
双手合十，急切地说。
“听你口音，不像是我们鄂西人。”
“是，是。”
“那怎么会跑这么远娶个农村媳妇？——噢，我晓得了，你可能反右时犯了错
误，对不对？”医生从眼镜上方窥视着夏天。
“是，是，我是右派。”
“噢。”冷医生嘴一撇，蔑视地说，“半夜三更，把我吵醒，就是要我迎接你
这个阶级敌人的后代诞生。”说着她摘下手套，坐在靠椅上跷起二郎腿，一边打着
呵欠一边接着说：“看起来，光你签字还不行，还得我们医院党组织书记签字，方
可作手术。”
夏天一听，“扑通”跪到医生面前向他磕响头，哀求道：
“我有罪，我该死！可我妻子无罪，肚里的孩子无罪，他们不该死！求你救救
他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求你救活他们，
我愿意去死……”
曾大爷挂了号，冲进来见到此情景，无比愤怒地说：
“都说白衣天使心最善，没想到你杀人不眨眼！”
“老大爷，要讲阶级立场，阶级觉悟呀！不能丧失原则。”
曾大爷猛拍桌子，逼到妇产医生的面前，满脸恚气吼道：“你丧尽天良！我世
世代代老贫农，又是村委会委员，这产妇是我的女儿，你见死不救，我们贫下中农
决不会善罢干休。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阶级敌人！应该开除！应该抓起来改造！吃人
民的粮食，不为人民服务，要你们这些医生做么事！”
吃硬不吃软的妇产医生一听，慌忙起身赔小心，
“说清楚嘛！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既然是贫
下中农的后代，那我们一定尽力抢救！小桑，还站在那里发啥子愣？立即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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