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夏天乘坐满是灰土的长途公共汽车,穿越了惊心动魄、壮美而险要的鄂西盘山
      公路,在崇山峻岭中盘旋,在断壁悬崖间迂回。山势岌岌,擎天拔地;苍翠起伏,
      巍峨壮丽。没有到过这里的人无法想像山的胸怀究竟有多么浩大!群山叠嶂的气势
      究竟有多么宏伟!山脚是激流,山顶是蓝天,云如丝带,环绕山腰,蜿蜒的公路正
      是出没于这雄伟惊险而神秘的群山怀抱之中,雄鹰可以从这座山尖直线飞向对面的
      山顶,而汽车却必须在山峦中转来绕去,走着走着好像又回到了原处。山的背后究
      竟还隐藏着多少座山?谷的远方究竟还连接着多少道谷?看不尽,想不出。
      
        这时,天空飞过一架披着银光的飞机,夏天从车窗内仰望——云在山头,飞机
      在云上;而机上乘客俯视——云在脚下,山在云下;那蜿蜒迂回在山脚溪畔的羊肠
      公路,只不过是用丝线点缀于山脚的连绵不断的精细花边;而行驶在公路上的汽车,
      只不过是一只只细小的蚂蚁。
      
        夏天的不幸遭遇加上与爱妻诀别的悲痛,都被这美丽的山河消溶得一干二净。
      
        与祖国壮丽的山河相比,个人的苦难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那样不足
      挂齿!
      
        那样无须计较!
      
        文弱书生的夏天将头伸出车窗,拼命呼吸着山的气息,激流的清新,野花的芬
      芳。他振作地昂起头,挺起胸,仿佛突然变得有力量,有信心,有希望了。
      
        夏天抵达恩施土家族自治州,被州有关部门安插在距离利川大约十余里远的西
      环县一处山庄,这里有千年树王之称的一棵高大无比的白果树。山村因树而得名
      “树王村”。夏天由衷地感激这次下放,正是这次下放使他从喧嚣的城市回归于自
      然,使他懦弱而缺少自信的灵魂得到了充实与升华。他开始醒悟——人只有立足大
      地,心灵才会踏实。
      
        当夏天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地抵达树王村口,只见谷场
      边上有一个青石垒砌的井台,水井旁边有一只吊桶。夏天喜出望外,疾步过去。他
      放下行囊,试着用吊桶到井中打水,折腾了半天,空桶漂在水面上,跳来跳去,就
      是不进入水里。急得他汗流浃背,嗓子眼儿冒火,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鼓得粗粗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腰板,重新将空桶提起,试着均匀地左右摇摆,趁着
      桶口朝下时,猛地将手向井内一伸,只听得扑嗵一声,桶入井中,水进桶里。夏天
      欣喜若狂,小心翼翼,一把一把将盛满井水的桶提了上来,迫不及待地蹲下去,打
      算开怀畅饮。就在这当口,身后走过来一位高个子大爷,飞快地朝桶里扔了一把麦
      麸。
      
        夏天火冒三丈,准备跳起脚与老汉吵一架,但是口干舌燥,说不出话。他气愤
      地瞪了那老汉一眼,强忍怒火,俯下身去饮水。无奈,他只好吹开一片麦麸,喝一
      口水,再吹开一片麦麸,再喝一口水。冰凉的井水喝进口中,他惊讶地觉得井水像
      一把冰冷的利剑,从喉咙顺着食道,直插入胃中,刺骨寒,透心凉。
      
        待夏天喝罢井水站起身,老汉这才笑眯眯地说道:
      
        “小伙子啊,莫要生气。井水太凉,你满头大汗,喝了会生病的,弄不好还会
      要命。”
      
        夏天一听,恍然大悟,回想刚才的态度,十分惭愧,心想多亏没张嘴骂人,否
      则将无地自容。他感激地向这位大爷鞠了一躬。
      
        “谢谢您,大爷。请问您老贵姓,是这个村的吧?”
      
        “我姓曾,名叫曾亮,是这个村的饲养员,你是来做调研的吧?”
      
        “不,我是右派,下放劳动改造。请问村委会办公室在哪里?”
      
        “走,我领你去,我也是个委员哩。”
      
        夏天背着简单的行囊,一手拿着小号,一束蓝紫色和淡黄色的勿忘我系在小号
      上;一手拿着州里、县里、乡里开的介绍信,随曾亮大爷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向村
      支部书记报了到。夏天当晚便参加了“地富反坏右”学习班。村民们议论纷纷,小
      小山村对这位从大城市下来的大学老师,音乐家,右派分子,感到新鲜好奇:
      
        “咱村新来的右派斯斯文文的,怎么没有阶级敌人的凶劲、狠劲、坏劲。”
      
        “那个右派书生咋还带个小号,号上还插着干花,莫不是神经了才反党反社会
      主义?”
      
        “知人知面不知心,《西游记》里不是常有装扮成善人的恶魔,我们不要被他
      骗了,说不定那束干花里头藏着啥子巫术哟!鬼晓得。”
      
        “这你就不懂了吧,‘萱草忘忧’。昔日君子落难,身带忘忧草,便忘了忧愁。”
      
        这是一位读过私塾庠学名叫诸葛勤的老先生所做的解释。
      
        夏天就是在各样的议论,各样的猜测,各样的目光中安居下来。他被分配到牲
      口屋照料牲口。他的住处在饲养牲口屋隔壁的一间房子里,里面原来放了些农具,
      清理出来以后便成了他的卧室。好心的饲养员曾亮大爷老俩口是极具爱心的老贫农,
      他俩不声不响从自己家里匀出一张床,还抱了半新的被子与被褥为这位城里来的文
      化人把房子布置得干干净净,温暖宜人。又把曾大妈陪嫁的一口木箱子抬来放在床
      头,既当衣柜又当书桌。夏天拾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子,把勿忘我插进瓶中,摆在箱
      子上面,在墙上挂了一幅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肖像。孤儿一样的夏天,转瞬间有了亲
      人,有了亲情,有了温暖,有了安慰,有了归家的感觉。
      
        “孩子,一个人做饭不方便,以后就上家里吃。”
      
        “大妈,我有了这么舒适的住处,万事胥备,怎么好再给您二老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添双筷子,添个碗,人多吃饭热闹。”曾大妈一边给他收
      拾房子,一边热心快肠地说着。曾大爷拍拍身上的灰土,然后走进来帮腔:
      
        “我老伴说得对,多一口人,多一份热气,多一份高兴。夏老师,你就不要客
      气了。”
      
        夏天感动得想哭,但又有几分尴尬与顾虑,低着头说:
      
        “可是,可是,我是个......”
      
        曾大爷一听笑了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下来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
      动,受的教育不是更多些?再说我们还可以跟你学文化。两好合一好。”
      
        夏天激动地上前紧握住曾大爷的手,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灵的碰撞所
      产生的流光异彩,使他感觉到劳动人民情感的璀璨。同时,曾大爷那双布满老茧的
      粗壮的大手,使他从生理到心理,从触觉到灵魂,经历了一次震撼。以往,在大城
      市养尊处优,往往为找不到音乐灵感而痛苦、失望,甚至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天赋;
      近日的经历与感受使他心潮起伏,乐思汹涌澎湃,他对音乐创作有了信心,想写、
      想吹、想演奏。这才有了往后的许多不眠之夜;这才有了搜集土家族民谣的冲动;
      这才有了一个一个通宵,他伏在曾亮大爷送给他的那盏锃亮的油灯下,从黄昏到黎
      明充满激情的一系列音乐创作。他期待着一个一个黄昏,享受着一个又一个黄昏,
      黄昏是属于他的;而且每一次黄昏之后,又是一个崭新的充实的黎明。
      
        夏天不由分说地将两位老人家扶到整洁的床上并列坐下,拿起小号,毕恭毕敬
      地向二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吹了一首他即兴而作的《鸟归丛林、鱼回大海》
      旋舞曲,把两位老人笑得合不拢嘴。
      
        一群山村的儿童,衣衫褴褛但淳朴可爱,闻声跑进屋来,听这位城里来的音乐
      家第一次动情的独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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