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陆海做好了准备，只等白絮飞一到就随她出发。自从展览会上答应了随白絮飞 赴她的家乡作风景写生，陆海的心绪就难以平静。第一，作为一个画家听说到有一 处景色诱人的地方，必然心动难捺；第二，随白絮飞去她姥姥家，使陆海联想起自 己的外祖母，自然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仿佛是去看自己的姥姥；第三，白絮飞曾 说那个神秘莫测的山潭曾流传着谁也未曾解开的秘密，好奇心驱动他一定要解读山 潭的神秘，破解山潭之谜；第四，学校停止了他的教研室主任、班主任、环艺设计 课主讲等工作，使他由饱和的工作量顿时变成悠闲自在、无事可做，像足球场上正 在奔跑冲杀的前锋突然被黑哨裁判以红牌罚下场，这份委屈、这份失落感，只有自 己知道。陆海由原来天天繁忙，突然成了每周只有星期二、星期三上午美术基础课， 下午辅导练习。除此而外，每周有五天空闲时间，使他在一份无奈之中滋生着惆怅 与失落感。他在香港时的雄心、临长城之巅的抱负，甚至在海外漂泊时的期盼与梦 想，似乎全部化为泡影。如同海上航行的小舟迷失了方向，陆海处在人生旅途的迷 雾之中。就在他迷惘、苦闷之际，貌似安吉尔的白絮飞忽然热情地向他发出了邀请， 这简直如同海上迷航的小舟见到了小岛，沙漠里疲惫的旅客看到了绿洲，身陷绝境 的探险者听见了救援者的呼唤。 　　陆海孩子般激动地早早做好了准备，等待着小天使——安琪尔的到来。 　　安琪尔终于来了，带着笑声，带着青春的朝气，带着牢骚，带着无休止的埋怨 兴冲冲地来了： 　　“唉哟哟，什么破公共汽车，简直是老牛破车；什么破司机，瘦得跟猴似的， 还不上动物园里去；什么破马路，坑坑洼洼，震得我浑身发麻，简直是健身房嘛； 什么破乘客，一点儿气质也没有，长得像犀牛的那个黑胖子至少一个礼拜没洗澡， 还竟敢在车上抽烟！我把他臭骂了一顿，他翻着白眼把烟掐了，又可气又可乐……” 白絮飞笑着、嚷着，好像还没骂够，冲着陆海补了两句，“你也是的，傻大的个子， 一个大男人，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干嘛不到校门口接我，要我爬你这六层楼，我冤 不冤？” 　　陆海连忙笑着赔小心，赶紧倒了杯果汁，恭恭敬敬双手送到白絮飞面前，总算 堵住了她的嘴。陆海还一边深感抱歉地道歉： 　　“I ‘m sorry ，I ’m sorry ……” 　　“唉，算了吧，出发！”白絮飞将果汁一饮而尽，起身要走，陆海背起行囊， 还帮白絮飞提着精美的旅行包。 　　“您请。”陆海让她走在前面，自己随手将宿舍门带好。两人下得楼来朝校门 外走去。 　　经过校园前区的那片大草坪时，只见终身未婚的数学老教师矮个子的高单身老 师独自在草坪上不紧不慢、悠闲自在地练他的太极拳，仿佛周围发生火灾、战争， 甚至山崩地裂都不会影响他呼吸的均匀、动作的舒缓、心境的平和。人们习惯称他 为高单身，几乎忘记了他真实的名字。他没有成家，是因为五七年也被划为右派， 无人敢嫁给他，等到平反以后，他年事已高，加上长期的独居生活后，完全不能接 纳一位异性与他组成二人世界。在自己的空间里，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惯了，如 何能容忍一个陌生者闯入！因此，不少人为他提亲说媒当介绍人，均遭他严厉的拒 绝。他曾认了个干儿子，不料干儿子把他的钱全部骗光就不理他了。从那以后，高 单身就再也无所求、无所想了，除了教课便是下下围棋，练练太极，将自己孤独的 灵魂锁定在黑白两道的棋盘里和阴阳相生、刚柔相济、俯仰开合、神形皆备、气力 互补、天人合一的太极世界之中。 　　陆海跟随白絮飞边走边注视着正在练太极拳的高老师，在感慨中生发出怜悯与 敬佩之情。 　　“大个子，你又在触景生情了？小心多情人老得快哟。”白絮飞一边狡诘地笑 着，一边退着走着用语言点击着陆海。 　　“哦，没什么，我们快去赶车。”陆海仿佛被点中穴位，难为情地笑着摇了摇 头。 　　白絮飞难得听从了陆海一回意见，同意乘长途汽车回她的老家山潭。因为山潭 地处鄂豫两省交界处，陆海从北京回长青市时曾经坐火车路过沿线，可惜是晚上， 没有看见，这一回他希望坐汽车能够与景色拉近距离。 　　开往山潭的长途汽车奔驰在秋高气爽的鄂北丘陵地带，与陆海过去所熟悉的景 观相比，另有一种感觉，别有一番情致。天高云淡，在远山映衬下，旋转着延伸开 的层层梯田，丰收在望的玉米、黄豆、花生、红薯、芝麻仿佛在接受陆海检阅，在 微风里摇晃着头，一排排向后退去。 　　“你好，秋色，农民盼望你，画家感激你；你给农民带去丰收的喜悦，你给艺 术家带来创造灵感的快乐。”陆海把头伸出窗外，故意让秋风迎面冲刷着自己，果 然洗去了不少烦恼、郁闷和晦气。云亮了，山亮了，田亮了，地亮了，路亮了，路 边的小溪亮了，陆海的眼睛亮了，心儿亮了……他枯涩的心像受伤的鸟儿飞出窗外， 渴望飞向山林，飞进雪亮的云层。陆海将头伸出窗外，让风任意吹乱他的头发，他 竟伸出手想去抓住风。风儿没抓住，却引来售票员小姐用方言做出的警告： 　　“那位乘客，为么什把脑壳伸出去，不要命了，活得不耐烦了！” 　　“是说我吗？”陆海莫名其妙地缩回头问道。 　　“不是你是哪个？”售票员小姐瞪起眼睛凶着。 　　“哈哈哈哈哈哈，挨刮了吧？！我们家乡的姑娘个顶个像辣椒。”白絮飞银铃 般的笑声和清脆悦耳的说话声使整个汽车车厢洋溢着快乐。 　　“I ‘m sorry ，我听你的就是。”陆海虽然道歉，却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像放 飞的小鸟一样的欢乐。 　　“少说洋文，我们山里人不懂。”售票员又瞪了陆海一眼。 　　“那我不说洋文了，OK？”陆海耸了耸肩。 　　“口是心非！”售票员更凶狠地瞪了陆海一眼。 　　“算了，他头一次来我们山潭，看什么都新鲜，你就别跟他计较了。”白絮飞 用她的家乡话打了个圆场。 　　陆海索性打开了随身听，将耳机插进耳朵，欣赏起优美抒情的莎拉�6�1；布莱 曼独唱歌曲。 　　午饭时间，长途汽车抵达山潭终点站。本地外出采购的乘客占一多半，来山潭 观光旅游的人只有八九位，这是因为人们还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个世外桃源。陆海 抢在白絮飞前下车，冲到停车场边上贪婪地环视四周，放眼望去，层层叠叠山丘之 上满是果树。白絮飞赶过来自豪地向陆海介绍： 　　“你所见到的都是桃树，五月份来到这里满山遍野结满了又大又红的水蜜桃， 迷倒孙悟空，馋死猪八戒！” 　　“My god，我也不会例外！”陆海摊开手耸耸肩，显出羡慕的神情。 　　“走，先上我家，安顿好了，有你瞧的。”白絮飞挽着陆海的胳膊回到他们的 行李跟前。 　　陆海背上自己的大包包，提上白絮飞的旅行包，跟着白絮飞朝山潭风景区走去。 　　在距离风景区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座独门独院的住宅，远远看去，陆海 还以为是座庙宇或者道观，以为是出家人或者神仙居住的地方，远隔尘俗，出世超 凡，一片天籁。宅院四周竹林环抱，院落青瓦白墙，院门内一棵参天古树像把大伞， 使这气氛不凡的院落显得格外古雅神秘——这便是白絮飞外祖母的私人寓所。 　　“这就是我姥姥家。”白絮飞在山坡下用手一指。 　　在杂草丛生的缓坡上，有一条蜿蜒通幽曲径。陆海加快步伐，怀着强烈的好奇 心，急着想进去探个究竟。不料，从院墙内传出委婉深情、悱恻凄凉的京剧女旦唱 腔，使陆海停住了脚步，他仿佛感觉突然从天上倾下一阵冷雨，从头发丝到头皮、 到脖颈、到背心脊梁、到全身、到心灵深处全都冰凉冰凉的。白絮飞见陆海站住， 忙上前解释： 　　“这是我姥姥在吊嗓子，她在清唱《平贵回窑》中的旦角王宝钏。这是她最爱 唱的段子。你觉得唱得怎样？” 　　“不瞒你说，我的外婆也热爱京剧，因此我从小也颇爱听。不过，在这荒山野 岭之中，在这古树参天之下，在这竹林掩映之处，听到如此凄厉的清唱，这种感觉 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它让我的灵魂颤栗。你的姥姥像是个专业演员，要不然怎 会唱得如此动人！”陆海感叹起来。 　　“看来你是个行家，我姥姥曾经是个名角，是挂头块牌子的名旦，红得发紫。” 白絮飞显得十分自傲，“我学表演艺术就是受了她的影响，我也会红得发紫，你信 不？” 　　“啊？噢。”陆海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仍在专心听墙内哀怨的清唱。 　　“走，咱们进去听。”白絮飞拉着陆海的手径直朝院子大门走去。 　　院门被轻轻推开，陆海近看以为是幢戏楼。他蹑手蹑脚走进院子，迎面显现一 幢两层仿古木制楼房，歇山式屋顶。飞檐下悬挂着一幅黑底绿字横匾，上书三个大 字——休休楼。陆海顺楼往下看，只见走廊内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背朝院门。 她身着黑色金丝绒中式紧身上衣，高衣领、紧袖口及衣边镶滚着精美的细黑边，下 面是黑金丝绒紧身裤，穿着打扮精致考究而得体。她头发虽然花白，但身材匀称， 陆海还没见到面容便已感觉出她高雅的气质和不凡的风度。白絮飞想喊姥姥，被陆 海示意制止，两人就这样站在院子里，一直等那老妇把王宝钏的段子唱完。 　　白絮飞轻轻问陆海： 　　“大个子，你知道休休楼的来历吗？” 　　“略知一二。唐代司空图隐居中条山，曾建休休亭，以为雅士之居，盛名传播 后世。想必你姥姥是个博学多才、超凡脱俗之人。宋朝范成大作词《鹧鸪天》，其 中就提到了休休亭。文人墨客来此仙境逍遥游玩，寄情物外，此乃濠上观鱼之乐也！” 　　陆海声音虽轻，但早被絮飞姥姥听见，她缓缓地转动轮椅回过身来，惊讶地说 道： 　　“来者不凡呀，请吟诵《鹧鸪天》，如何？” 　　“‘枕箪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且休休，一邱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请前辈 多多指教。”陆海坦诚谦逊地说着。 　　“好！如今能随口背诵唐诗宋词的年轻人已属凤毛麟角，难得，难得！”姥姥 那张被人遗忘、冰冻尘封却仍然美丽的脸庞难得显露出一丝笑容。 　　“姥姥，我回来了。”白絮飞见姥姥只顾夸陆海而冷落了她，忿忿不平地大声 喊道。 　　“这丫头，像个猫似的，哧溜就钻出来。”絮飞的姥姥自己转动着轮椅朝客厅 大门移动着，“还带了位不平常的客人，胸怀鸿鹄之志，心存海上钓鳌客之愿，他 又是你的什么呀？” 　　“姥姥，这是我的朋友，叫陆海，是个画家。” 　　“画家？是来写生的吧。”仿佛冬天的早晨从灰色的云中露出斑驳晨曦，此时 老人苍白的面容又浮现出微弱的喜悦。 　　“我是来写生的，听说山潭很美。在下才疏学浅，还望姥姥不吝赐教。”陆海 温和地说。 　　“嗯，是个有教养的绅士，那就破例住下吧。”老人安详地转动起佛珠。 　　白絮飞高兴得拍着巴掌跳了起来： 　　“姥姥，谢谢您！大个子，你真有福气，你是第一个在我们家留宿的男客，在 车上我还盘算着要把你塞到哪家小客栈去呢。” 　　“谢谢姥姥，给您添麻烦了。”陆海见白絮飞的姥姥和自己的外婆一样信仰佛 学，距离感突然缩小，亲切感油然而生。他放下行李向老人深鞠了一躬，转对白絮 飞点头，“絮飞，也谢谢你。” 　　“絮飞的朋友中还没有过像你这么儒雅谦和的。”老人感慨地说。 　　“姥姥，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坐了一上午的车 来看您，屁股都震麻了，可一进门您就数落我。夸人家，还拉我当垫背，我成了反 面角色了。”白絮飞嘴巴像机关枪开了火，“大个子，咱们别傻站在这儿，进屋找 东西吃去。” 　　“席妹，帮客人安排住处，然后开饭。”姥姥呼唤着。 　　从里屋快步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乡里妹子。 　　“先生，请随我来。”席妹提着陆海的大包包，领陆海上楼。 　　陆海在登上楼梯的一刹那，下意识地回头瞟了一眼那位老妇，那张肃穆典雅、 清冷而深不可测，虽饱经风霜却仍然隽美无比的脸上，随着笑容的淡去又回荡出一 片苍凉，使陆海心中在崇敬与怜悯的同时，萌生了疑惑。他暗暗思忖： 　　“只说山潭有谜，难道这张美丽的老妇面庞深处就没有似山潭一般神秘的谜吗？ ……” 　　-------- 　　梦远书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