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习武,是为了在身体上自强;战争,才能从精神上让国人激愤——黑旗军要用
      每一场血战告诉天下人,中国人可以为守卫自己的土地拼尽最后一滴血,中国人决
      不像他的朝廷那样软弱可欺,中国人要让每一个胆敢进犯我华夏疆土的敌人付出血
      的代价!
      
          安平港前,望着从龙井号上卸下的一箱箱货物,刘永福感慨万千。在场的每一
      个人都很清楚,这一船物资对整个战争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可它的到来意味着突破
      朝廷封锁从海路将大陆的物资运来台湾并不是不可能,它更体现了大陆士绅子民用
      实际行动声援台湾,支持黑旗军的拳拳爱国之心。尤其当听说寡妇街的遗孀们顶着
      千般困难毫无所求地替黑旗军将士们赶制军衣鞋子绑腿等前线急需的物资时,刘永
      福禁不住眼眶湿润了,她们的男人曾是黑旗军最勇猛的战士,她们更是黑旗军在后
      方最坚定的支持者!
      
          冯子材、黄飞鸿、方有财、丘逢甲……还有退伍散居在中越边境的黑旗军余部,
      太多人令他感动。刘永福突然感到,黑旗军在台湾并非孤军作战,有千千万万台湾
      百姓与他们并肩作战,更有无数大陆同胞跨越大海、跨越千难万险站在黑旗军背后!
      
          刘永福曾认为自己的每一个决断,每一次战斗只是为了让黑旗军存在下去,给
      将士们杀出一条活路来,可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黑旗军早已不再是当年在越南
      的那支黑旗军,现在的黑旗军,肩上担负的是一省之存亡,担负着甲午惨败后为中
      国人争一口气、与日本血战到底的道义与责任,更担负着激励华夏子民雄起图存的
      壮烈之心!
      
          刘永福想起了黄飞鸿曾说过的一席话:开设武馆教人武艺并不是为了江湖较量
      和一己成名,而是为了让更多普通人明白,只有自强,方能求存!中国被千年枷锁
      压抑太久,被洋人列强欺负太甚,不论是自下而上的农民起义还是自上而下的洋务
      运动,都只是治标不治本;中国想要强大、中国想要不再受人欺凌,光有读书人不
      够,唯有让万千庶民真正从骨子里接受“自强图存”的感召,才能让一个民族从沉
      睡中觉醒。
      
          习武,是为了在身体上自强;战争,才能从精神上让国人激愤——黑旗军要用
      每一场血战告诉天下人,中国人可以为守卫自己的土地拼尽最后一滴血,中国人决
      不像他的朝廷那样软弱可欺,中国人要让每一个胆敢进犯我华夏疆土的敌人付出血
      的代价!
      
          烈烈海风中,刘永福仰天长笑——他突然明白说书先生口中的刘琨为何能在十
      万胡骑围城的万难情势下引吭高歌、慷慨以诗,一个人怕的不是千难万险,而是失
      去希望,只要希望犹在,生命便不会完结!唐景崧啊,枉你读了几十年的书,自诩
      儒将,可当危局真正来临的时候,你却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生机。我刘永福不怪你
      弃台内渡,我刘永福只可怜你没能在绝境中领会“奋死孤抗”的真正境界!这种
      “虽死,江山奈我何!”的心境,你又怎能从数卷之上和官场潜流中学到?
      
          决战开始的一刻,生命,才会奏响它最雄壮的篇章!
      
          从龙井号上卸下的物资很快被分配到各军营中,其中大半给了即将北上嘉义的
      杨泗洪所部。早在几年前,方有财就暗中取出了当年李维业藏在河内郊外的金子,
      除了送给秀林军一部分作为军资外,剩下的则通过各种途径兑换成钱粮,为黑旗军
      抗日保台做准备。除了一船军资,方有财还给刘永福带来了一封家书。
      
          与此同时,由嘉义回到台南的徐骧也受到了刘永福的嘉奖,并奉命在台南等地
      招募义军。很快,十一营义军募成,刘永福恢复了清军与义军联合抗日的体制,以
      简成功、简精华父子为义军统领,命其率义军北上与杨泗洪所部协统作战。
      
          在黑旗军与义军挥师北上的前一天晚上,刘永福与即将出征的各营将领召开了
      一次军事会议,刘永福在会上指出,敌强我弱,出于兵力上劣势的考虑,黑旗军和
      义军必须集中力量专打敌人一点一线,以局部优势一点一点消耗日军战力,唯有主
      动出击,不断以小股军力骚扰日军据点及补给线,才能让敌人无法稳下阵脚继续南
      侵。
      
          刘永福没有想到的是,由于嘉义黑旗军与义军坚决执行了会议的决定,使得盘
      踞在彰化的日军南下的计划足足延迟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为台南黑旗
      军争取到了准备决战的时间,也让刘永福看到了死守台南的希望。
      
          临行前,刘永福曾劝诫杨泗洪身为主将当以全局为重,不可每战必先轻言生死,
      杨泗洪却以“大丈夫当身先士卒以激士气”应对。刘永福不再多说,守台保台,最
      重要的就是“一口气”,唯有抱定死战之心,方能险中求存与敌抗争到底。
      
          大莆林,位于嘉义城北三十里,是云林往台南的必经之地。他里雾,是日军设
      在云林和大莆林间的一处兵站。就在云林日军刚刚进驻大莆林不久,由杨泗洪率领
      的黑旗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日军驻地。驻守大莆林的有两队日军,涩谷在明
      中佐的近卫骑兵大队和千田贞干少佐的近卫步兵第一联队第二大队。日军将官担心
      黑旗军偷袭他里雾切断大莆林与后方的联系,遂派第八中队驰援他里雾,确保兵站
      安全。
      
          傍晚时分,大队日军出现在通向他里雾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水田前的草丛中,
      杨泗洪和他的人马潜伏已久。日军的队伍拉得很长,杨泗洪没有立刻下令出击,而
      是等大部分日军通过以后,才扣响了所部黑旗军反击日军的第一枪。
      
          “砰砰!”突如其来的伏击打乱了日军的队形,十几名日军在第一通枪响后倒
      下,无数黑旗军战士出现在水田间,借着草木和地形的掩护向日军轮番施射。很快
      日军散开队形组织抵抗,战斗从傍晚一直进行到天黑,日军始终无法突破黑旗军的
      阻击,不得不在小道另一侧的水田里潜伏下来,与黑旗军对峙。太阳落山后,日军
      在夜幕的掩护下集中火力开始突围,杨泗洪见偷袭的效果已经达到,便不再与日军
      死耗,下令收兵。
      
          日军在他里雾的兵站设在一处神庙里,驻守神庙的只有一队日军通讯骑兵,就
      在杨泗洪率部伏击日军的同时,另一位义军头领黄荣邦也率部悄然来到神庙外。原
      来,杨泗洪在出兵前就曾得到刘永福的授计:只要黑旗军包围大莆林,日军必定派
      出援兵驰援他里雾以确保后路,故一边于小道设伏,一边派一路人马同时袭击他里
      雾,使日军首尾不得相顾。
      
          黄荣邦正要下达攻击的命令,神庙后已响起一阵枪声。不久,神庙大门开,一
      队日军飞奔而出,正要上马,被黄荣邦带人一通猛射,只好丢下几具尸体退回神庙。
      
          黄荣邦看准时机,一声令下,数十名义军分作前后两队扑向神庙。黄荣邦冲到
      庙门前,将土枪往肩上一挂,从腰间拔出短斧,对着庙门就是一通猛砍。
      
          “喀喇啦!”庙门开裂,轰然倒塌,黄荣邦带着一队人冲进庙里,一甩手,短
      斧呼啸而出,正中正前方一名日军面门。那名日军惨叫一声,仰天倒毙,两旁日军
      见状大骇,顾不得抵抗,丢下战马拔腿就往庙后逃跑。黄荣邦飞奔上前,从尸体上
      拔下短斧,继续追杀。
      
          “砰砰!”又有两名日军倒下,黄荣邦朝枪响的地方大吼道:“多谢别路的兄
      弟了!”
      
          神庙的战斗很快结束,在两路义军的夹击下,兵站的日军骑兵只逃脱三人,余
      者尽死。
      
          “在下嘉义黄荣邦,请别路的兄弟出来一见!”黄荣邦大声道。
      
          “新竹姜绍祖,久仰黄兄大名!”神庙一侧出现了八条人影,姜绍祖一拱手,
      大步走来。
      
          “姜绍祖,你不是已经……”黄荣邦瞪大了眼睛,姜绍祖被俘殉国的消息已是
      全台皆知。
      
          姜绍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低声道:“死了才好骗过小鬼子啊!”
      
          黄荣邦点点头,低声道:“晓得了,替你保密。兄弟往后做何打算?”
      
          姜绍祖道:“我人少容易隐藏,还是在暗中照应各路兄弟。小鬼子肯定还会派
      兵来,我带人监视着,一有情况立刻会通传黄兄!马我带走,放消息用。”
      
          黄荣邦抓起姜绍祖的手用力一握,道:“兄弟,一路保重!”
      
          从水田“突围”的日军很快遇到了从他里雾逃出来的三名通讯兵,他里雾失守
      让他们无法完成增援任务,只好原路返回大莆林。连遭两次打击后,面临断粮的日
      军再次派出第八中队到各村抢粮,抢完后杀人烧庄;随后绕过他里雾,接应■桐港
      派出的运输队。黄荣邦很快从姜绍祖发来的消息中得悉日军动向,当即率部前往他
      里雾西面的小路埋伏,在日军第八中队到来前对■桐港运输队发起突袭,全歼其众,
      同时俘获大批粮草。
      
          第二天一早,姜绍祖一掌拍醒了尚在酣睡中的黄荣邦,低声道:“带上你的兄
      弟赶紧离开神庙,小鬼子主力已经在路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黄荣邦一骨碌从凉席上跳起,道:“小鬼子来了正好杀个痛快,走什么?!”
      
          “小鬼子带了大批干柴茅草,狗日的是来烧庄的,谁来跟你拼命,你不走,行,
      跟你的兄弟们一块儿蹲着变成烤猪吧!”说完,姜绍祖转身就走。
      
          黄荣邦这才信了姜绍祖的话,连忙带着一众兄弟撤出神庙前往北面庄外潜伏。
      黄荣邦本想通知附近居民离开,可就在他们撤走后不久,大队日军就已来到,很快
      将他里雾包围起来,只片刻,浓烟滚滚,大火燃起,整个镇子顿时化作一片火海。
      
          就在日军火烧他里雾、夺回兵站的第二天夜里,断粮三日、已经准备从大莆林
      撤退的日军遭到了黑旗军和义军的猛攻。激战持续了两个小时,弹尽粮绝的日军不
      得不向北突围。
      
          “啪!”一根筷子不知怎么从刘永福手里滑落。刘永福弯腰拾起筷子,只感到
      左眼皮子一阵猛跳,这种感觉在彰化之战时便有过。一想起四员大将的惨死,刘永
      福便心如刀绞,尤其是吴彭年,刘永福曾打算在自己年老引退后把黑旗军交给他接
      掌,可现在……
      
          “父帅,新鲜的海鱼,您多吃点。”刘成良觉察到了刘永福的神情有些异样。
      
          “方老板的船出海了吧?”刘永福放下碗筷,无心再吃。
      
          刘成良点头道:“走成了第一趟,之后就会顺畅很多,运来的军资虽然不多,
      却足以让各营士气为之一振。黄师傅没有随方老板回去,正忙着操练新募来的各营
      士兵。”
      
          “大帅!”吴桐林捧着一封书信来到门口,有些犹豫,还是走到了刘永福身旁。
      
          “嘉义有战报了?”刘永福心中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脸上却十分的平静。
      
          吴桐林点点头,道:“我军于大莆林围困日军三日后发起总攻,大破其军,日
      军溃逃他里雾,仓惶北撤,经■桐港渡浊水溪,溃兵退屯北斗镇;我军得各路义军
      相助,使台中日军收缩不敢出,现已收复云林,声威大振。只不过……”
      
          “不过什么?”此刻的刘永福像是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心中已做了最坏
      的打算。
      
          “杨泗洪将军率军追击日军溃兵,欲生擒日军断后将官,不想脚部中弹,仍继
      续追击,腹部又中弹,被部下救回,失血过多,命在旦夕……”吴桐林停了下来,
      没有再说下去。
      
          刘永福闭上眼睛,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担心终于成为了现实——杨泗洪还
      是没把自己的劝诫放在心上,用一员猛将换来一座县城,刘永福只能苦笑。黑旗军
      缺的不仅是粮草弹药,更缺能够统兵独当一面的将才,吴彭年战死、杨泗洪战死,
      只剩下吴凤典与柏正材两位老将。刘成良?刘永福觉得他更适合在后方协调军务与
      那些绅商头领打交道而非领军杀敌。
      
          吴桐林看了刘永福一眼,道:“胡大人已赶往云林协调各军筹措防务,他在信
      中问大帅是趁台中日军阵脚大乱之机继续挥军北上,还是就地休整固守待援?”
      
          “成良,台南府库积存还有多少?”刘永福淡淡问道。
      
          刘成良犹豫了一下,道:“堪堪支撑台南所需,已无力支援前线。”
      
          刘永福一拳砸在饭桌上,如果唐景崧当初分一部分粮草在台南,如果方有财能
      再多运一船粮食来,台湾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有心杀敌,奈何无粮啊!刘永
      福一咬牙,一字一顿道:“传令云林各军就地休整,相机行事!还有,厚葬杨泗洪
      将军!”
      
          一个月后,当方有财的船队在周狼率领的海盗船护卫下将第二批物资运抵安平
      港的时候,日军近卫师团也对嘉义县城发起了总攻。午时,日军从三面炮击嘉义,
      嘉义城墙多处被炸毁,可守城的黑旗军将士仍在王德标的带领下奋勇抵抗。不久,
      东西两座城门楼先后被日军炮火轰塌,日军步兵趁机架设竹梯登城;半个时辰的炮
      击彻底摧毁了黑旗军的城防工事,日军先后占领东西北三门。王德标率黑旗军与突
      入城中的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嘉义城中积尸如山,日军在付出巨大伤亡后终于
      将黑旗军逼至南门一隅。王德标见大势不可回,只好携余部撤出南门,一路收拢各
      路义军退至曾文溪布防,嘉义沦陷。
      
          书房内,刘永福趴在台湾地图上,全神贯注地听方有财说话。方有财的船队在
      靠近台南海面时碰上了几艘从澎湖南下的渔船,机缘巧合地得到了日军海军已在澎
      湖集结,正准备分两路夹击台南的重要情报。
      
          东京丸号,日军南进军司令部。桦山资纪的得力干将、台湾副总督高岛■之助
      正与乃木希典、伏见贞爱等八舰舰长及参谋等三十余人就如何对台南用兵举行作战
      会议。早在嘉义僵持阶段,桦山资纪就意识到在几个月作战中损失巨大的近卫师团
      已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荡平岛内的反抗力量,故奏请大本营调第二师团及联合舰队
      一同会攻台南。
      
          会议决定:伏见贞爱率混成第四旅团为北路军,从布袋嘴登陆,并与近卫师团
      取得联系,共同从北路进逼台南府城;乃木希典率第二师团余部为南路军,从枋寮
      海岸登陆,从南面夹击台南侧翼;日本海军吉野、浪速、秋津洲、济远、大和、海
      门、八重山、西京丸八舰,及四十九艘运输船均于澎湖岛马公湾待命。北路军登陆
      时,由浪速、济远、海门三舰护卫,济远舰长平尾大佐为北路军登陆总指挥;南路
      军登陆时,由吉野、秋津洲、大和、八重山、西京丸五舰护卫,八重山舰长平山大
      佐为南路军登陆总指挥。
      
          “布袋嘴,枋寮!”两处海港就像一把大大的钳子,将整个台南地区牢牢夹住!
      方有财手下的老水手从日本军舰的航向及速度上判断出了他们的大致方向,刘永福
      则根据黑旗军及台湾防军在沿海的兵力布置及各个港口的水深、海岸条件等实际状
      况将日军可能登陆的地点锁定在距台南较远的这两处地点上——日军从布袋嘴登陆
      后,可以很快与从嘉义南下的近卫师团取得联系,强化对台南正面的攻势;而从位
      于台南平原末端的枋寮港登陆,既能避开驻扎在东港、淡水溪和凤山炮台一带的守
      军,又能由南往北将台南腹地扫荡一遍,断绝黑旗军在正面受挫后往南退却的可能,
      配合大部队将黑旗军合围在台南一隅。
      
          “小鬼子选的这两处登陆点真毒啊!”刘永福倒吸一口凉气。摆在他面前的问
      题是,即使判断出日军的登陆点,黑旗军也根本无法抽调如此多的兵力南北设防,
      一旦日本海军在运送步兵登陆后掉转头来直接从海上炮轰安平港,黑旗军将更将陷
      入绝境!
      
          “怎么办?”刘永福不停地问自己。方有财的船第一次到港时刘永福曾感慨唐
      景崧没能体会在困境中奋起的感觉。可当方有财的船第二次来到,带来日军两路夹
      攻的情报后,原本节节抵抗尚能拼死一战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两面受敌的绝境,甚
      至连离开台湾都变得遥不可及。困难并不可怕,面对危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才会让
      人感到绝望。当初在台北,唐景崧是否就陷入了这种绝望中呢?如果说唐景崧因不
      愿与刘永福合作而被迫弃台是他自找的结局,那么现在,刘永福却是切切实实地潜
      入了没有退路的境地中。
      
          尽管台南的局面比当初台北更加危险、更加无助,然而刘永福不是唐景崧,几
      十年浴血沙场的征战经历让他往往在最危急的关头爆发出异乎常人的胆量与魄力。
      
          “李翊安!”刘永福没有回头,两眼死死盯着地图上布袋嘴的方向大声喝道。
      
          “部下在!”李翊安与王德标齐名,同是黑旗军年轻一代中的骁将。
      
          “命你统统翊字军左、右两营及四营义军即刻赶往布袋嘴布防,并有义军四营
      配合,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骚扰小鬼子后方,决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赶去和嘉义
      日军会合!”
      
          “喳!”李翊安轰然应诺,从布袋嘴到曾文溪,他又能与铁哥们王德标并肩作
      战了!
      
          “成良!”刘永福抬起头,缓缓挺直了腰身,一手撑在案桌边缘,一手叉腰,
      双目如炬。
      
          “父帅!”跟随刘永福征战多年的刘成良也从父亲的神色中猜到了他的心思。
      
          “调集府城以南一切可以动用的义军力量,加上你的一营亲兵——枋寮、东港、
      淡水溪、凤山炮台,死守南线,寸土必争,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小鬼子!”刘永
      福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是信任,也带着一丝绝决。
      
          “喳!”刘成良并不怨父亲一直没让自己出战,最亲信的人,总要留到最关键
      的时刻。
      
          “大帅,吴凤典请战!”一直奉命镇守安平港炮台的吴凤典慨然出列,大声请
      战。
      
          “不!”这一次,刘永福不再顾及吴凤典的感受,以一军统帅固有的严厉口吻
      道,“安平港乃台南门户,所部防军不可轻易调动,我不想看到小鬼子的舰炮打到
      台南城里来!”
      
          “末将得令,末将定然死守安平港,决不让小鬼子军舰靠近台南一步!”身为
      一个军人,吴凤典唯有服从命令;身为几十年的战友兄弟,吴凤典很清楚,既然日
      军选择南北夹击,就不会再从安平港外海强攻,刘永福让自己的儿子去守最危险的
      南线,却把自己留在唯一可能脱身的海港,这份心意,这份情义,他吴凤典岂能不
      知!
      
          “桐林。”布置完外线防务后,刘永福转向自己最信任的文书,道,“武汉还
      没消息吗?”
      
          吴桐林摇摇头,三个多月了,没有人再对张之洞曾许诺的俄国外援抱有希望。
      他们都能体谅张之洞的处境,又有谁能把守土卫国的希望寄托在别国身上呢?刘永
      福道:“把府中所有文卷书信全都整理收拾好,能烧的全都烧掉,不要给小鬼子留
      下半点有用的东西。”
      
          “属下明白。”吴桐林暗暗叹了口气,从文书到机要幕僚,他也清楚刘永福的
      弦外之音——烧掉机密资料只是走过场,自己才是黑旗军活的资料库,一旦城破难
      以脱身,或者自杀,或者被人击杀,刘永福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入日本人手中。从登
      上台湾的那一刻起,吴桐林就已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白布、匕首、毒药、手枪,
      样样齐备。
      
          “柏总兵。”刘永福转向了台南防军总兵官柏正材。
      
          “大帅!”柏正材一拱手,抢先道,“柏正材与城偕亡,决不后退半步!”
      
          刘永福用力点点头,正色道:“曾文溪的防务就仰仗柏总兵了!”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柏正材慨然道。
      
          “守台保台,不离不弃!”众人齐声应道。
      
          刘永福闭上眼睛,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十三响上——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就
      只有与日军决死一战,让自己的血与将士们的血一同洒在这片滚烫的土地上……
      
          “嗷呜!”几声犬吠让黄飞鸿停下了脚步,那是刘永福养狗的院子,阿虎的八
      个孩子就住在那里,它们的叫声很奇特,有些像野狼,也有些像雪山上的獒犬。黄
      飞鸿来到院门前,八条黑色猛犬都被放了出来,一袭黑衣的刘永福就站在它们中间,
      手里提着一筐府里吃剩下的杂粮,像个慈父般一把一把地喂着自己的孩子们。
      
          “虎啊,多吃些,你们出力的时候很快就要到了,你们的爹,曾在战场上一口
      咬下法国人司令的脑袋,多威风!我是将军,它也是将军,我带着兄弟们往前冲,
      它就一阵风似的专咬敌人军官……你也能咬啊,咬给我看看!咳,你那是嘴馋,哈
      喇子都出来了……”
      
          黄飞鸿默默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幕幕,没有去打扰刘永福和他的狗们。一个身
      经百战坚如磐石的铁血悍将、一个浴血越南奋死守台的方面大帅,却有着比常人更
      加温情的一面。人前的刘永福总是把自己藏得很深,那略显佝偻的背脊上承载着的
      是万千将士的生死、数千里江山的存亡!木讷、不苟言笑、拙于辞令,你可以认为
      刘永福是一个刻板孤僻甚至有些执拗的人,可你却无法忽视他在黑旗军,甚至整个
      南中国的巨大威望。第一次见刘永福的人都会觉得有些失望,威震南疆的黑旗军大
      帅长得与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可当你第二次直面他时,你就会发现他的身上有着
      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气质——男人,军人,农民,或许都有。
      
          “你们的爹,当年就是这样一口把法国人的脑袋扯上天的!”刘永福提高了嗓
      门,一把将手中竹筐甩上半空。漫天杂粮洒落,八条猛犬顿时像炸开了锅般咆哮起
      来,争先恐后地扑向满地的食物。刘永福大笑着,掸掸手,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看
      见了门口的黄飞鸿。
      
          “黄师傅啊,喂狗呢,呵呵!”刘永福笑得有些憨,伸手在衣服上胡乱擦着。
      
          “它们可都是大帅的孩子啊!”黄飞鸿瞅了眼在院子飞奔厮打的猛犬们,笑道,
      “真羡慕大帅能把它们全驯服了,单是这八条猛犬,就抵得上一路精兵!”
      
          两人在院门口并肩坐下,刘永福道:“现在打仗都靠枪炮,能派上它们的机会
      少了,这一窝子加起来咬死的还没阿虎一个多。阿虎在越南拐了条法国大洋狗,才
      生下了它们。”
      
          “阿虎太长咱爷们儿的志气了,它跟大帅一样,都是民族英雄。”黄飞鸿笑了
      笑,话锋一转,道,“大帅是有意让方老板马上离开台南的吧?”
      
          刘永福眉角一动,点了点头。方有财的船第二次送来的不仅是粮食和药品,更
      是黑旗军与敌最后一战的决心、士气!十几年来,刘永福和方有财每次都是匆匆见
      面,办完事又匆匆分别,没说上几句话,更谈不上交心,可刘永福却一直把这个胖
      乎乎的商人引为知己——每到紧要关头,方有财总能笑眯眯地帮你一把,事后又唯
      恐你报答他似的一溜烟走人。
      
          刘永福不愿他留下,正如将吴凤典安置在安平港一样,他不希望身边的人随自
      己以身犯险,更不愿他们为了自己的一个决定而长眠海岛——所有的责任,他一个
      人扛;所有的危险,他一个人担,这是主帅必须做到的,也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从广州到台湾,黄飞鸿一直跟在刘永福身边,与其说他是黑旗军的军医官兼教
      习,不如说他是刘永福的布衣之交,也只有他,能以一个朋友的立场与刘永福倾心
      交谈。
      
          “大帅如果以为是你一个人在守卫台湾,那就大错特错了。”黄飞鸿注视着抢
      到最多食物的大虎,不急不缓道,“大帅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把台湾当作自己
      的第二个故乡。飞鸿斗胆问一句,假使打退了小鬼子,大帅是否愿意让黑旗军再回
      大陆?”
      
          刘永福一怔,缓缓摇头。
      
          黄飞鸿道:“黑旗军的根在南疆,却在台湾生根发芽。黑旗军不忘根,台湾也
      不能离开中国的怀抱——七星黑旗,隔海相望,同气连枝,不可分离!”
      
          “七星黑旗,隔海相望,同气连枝,不可分离!”刘永福将这句话默念一遍,
      牢牢记在了心头。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