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帅台上,胡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黄守忠回来了,最后的决战已不
      可避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在台湾风餐露宿奔走三年,终究还是逃脱不了离别的
      命运。这一刻,他想起了年轻的妻子,想起了尚未谋面的儿子胡适——这小子也有
      三岁了,不知道会不会喊爹……
      
          十月,秋风肃杀,台岛上空战云密布。
      
          南线,加冬脚。加冬脚,位于东港和枋寮之间,是淡水溪东岸天然的伏击地,
      也是沟通台南平原与中部山区的要冲,早在接手南线防务之初,刘成良便亲率一营
      人马在此布防——若日军从枋寮登陆,则可正面迎击;若日军从东港登陆,黑旗军
      也能从背后尾随掩杀。
      
          “刘军门,小鬼子来了!”步月楼上,刘成良极目远眺,右侧湛蓝的大海与左
      侧黄绿色的田野间出现了一道黄色的细线,细线上方有一个白点,待到近时,白点
      中央又有一个红点,周围还跳跃着点点白光,赫然便是日军的太阳旗和密密麻麻的
      刺刀!
      
          “让所有的兄弟退到碉堡和长墙后,把快枪队调到步月楼上来,等小鬼子走近
      了再打!”一连串军令下,数百名战士迅速行动起来,南线第一战,定要让小鬼子
      尝尝黑旗军的厉害!
      
          “哗啦!”步月楼上方风声大作,七星黑旗迎风招展,像是在迎接远到的“客
      人”。
      
          “黑旗军!”日军步兵第四联队第三中队的士兵们看见了那面高高高高飘扬的
      黑旗,在军官们的呵斥声中,日军继续前进,步月楼上的刘成良已能看清那一个个
      跳动的人头。
      
          “七百步……五百步……三百步……打!”伴着刘成良的一声怒喝,战斗正式
      打响。
      
          “砰砰!”密集的枪声中,前排七八名日军倒下,后排日军仍在前进。步月楼
      下方有一道木门,通过木门才能进入加冬脚村,因此步月楼也成了日军正面突击的
      重点。
      
          面对敌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步月楼上的黑旗军快枪队显示出了强大的战力,
      几乎每一声枪响,都会有一名日军倒下,加上碉堡守军的从旁配合,日军每迫近一
      步,都会丢下几具尸体,几次冲到木门前,都被黑旗军生生打退。前队无法夺门,
      后队又源源不断地往上涌,越来越多的日军被挤在长墙下的狭小空间里,进退不得。
      刘成良亲自守在步月楼上,快枪队的战士们听他指令专射敌人军官,很快就把整个
      中队的日军逼入绝境。
      
          战斗在继续,双方谁都不能彻底击退对手,局面陷入僵持。中午时分,大批日
      军援兵来到,一边掩护受到重创的第三中队,一边兵分两路对加冬脚村防线发起冲
      击。
      
          海风大起,吹得楼顶黑旗“哗哗”作响。步月楼迎风而建,是方圆十里内最高
      的建筑,刘成良猛然发现,日军后队正押着十几辆马车缓缓向村子靠近。
      
          “南风,马车……”刘成良猛一个激灵,大声道:“赶紧下楼,小鬼子要放火!”
      
          一阵密集的枪声后,掩藏在工事后的黑旗军将士借着日军扑倒躲避的当口,飞
      速从步月楼和碉堡中撤离,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步月楼下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日军占领加冬脚后,稍做休整,继续沿海岸线向东港挺进。从加冬脚撤退的刘
      成良率部与东港守军合兵一处,他们并没有采取死守港口的策略,而是毁去架设在
      东港东面淡水溪下游的木桥,阻断日军去路,进而在淡水溪两岸的树林中潜伏,静
      候日军到来。
      
          淡水溪前,一支前往上游探路的日军分队遭到了黑旗军的伏击,在付出近百人
      的伤亡后,分队终于抵挡住了黑旗军的进攻,也为下游的架桥部队赢得了时间。次
      日,木桥架成,南路日军主力顺利渡过淡水溪,刘成良只得率部退守打狗炮台。
      
          与此同时,在布袋嘴登陆的日军混成第四旅团也从北路向南挺进。王爷头,位
      于海岸道路要冲,前面有急水溪,一侧是宽阔的平原,一侧是为防海潮及分割盐田
      而设的高约一丈的十几条堤坝。李翊安统领的黑旗军翊字军左、右两营及四营义军
      利用地形在此布防,并经常于布袋嘴一带袭击日军后路,给混成第四旅团的南进造
      成了极大的困难。
      
          “李军门,小鬼子集结铁线桥,似要抢渡急水溪!”黑旗军翊字军驻地,探子
      飞报。
      
          “铁线桥!”李翊安摊开简易地图,伸出手指草草一量,如果让日军强渡急水
      溪成功,翊字军就会腹背受敌,兵贵神速,想要守住王爷头,就必须抢在小鬼子前
      头!想到这儿,李翊安当即传令全军开拔,在日军到来前抢渡急水溪,抢占铁线桥
      西阻击日军!
      
          “砰砰砰!”铁线桥前,迎接日军的不是湍急的溪流,而是从桥头村落里来的
      一阵密集的扫射,大批日军应声倒下。就在日军列成进攻队形准备突击村落的时候,
      又是一枚炮弹从天而降,落在人堆里开花,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声不绝。
      
          “八嘎!”意外的伏击让步兵第一大队长石原应恒少佐恼怒异常,他甚至没有
      等来后续部队的炮火支援,就直接命令所部士兵强攻村落,与黑旗军展开肉搏。
      
          “狗日的小鬼子来了,兄弟们,进来一个砍一个,杀!”李翊安率先跃出护强,
      抬手一枪撩翻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日军小队长,把枪往腰上一插,拔出大刀冲入敌阵。
      
          “杀!”在台南养精蓄锐多时的翊字军战士犹如出笼猛虎,从四面八方突入日
      军阵中,大刀对刺刀,一对一,不取巧,全凭真本事,墙角街头,白刃交锋!
      
          “哗啦啦!”被激起血性的日本兵不约而同地将子弹从枪膛里退出,这是日本
      步兵的规矩,拼刺刀是考验一个男人勇气和胆量的时刻,宁死不放枪!
      
          “小鬼子有点儿意思,兄弟们,亮真功夫的时候到了,一个收拾一个,杀!”
      
          “杀!”日军的悍勇也让黑旗军将士振奋异常,既然小鬼子要较量刀法,练家
      子出身的黑旗军又岂能不奉陪,今天就要让你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功夫!
      
          刺刀,大刀,铁线桥西的战斗突然从枪炮时代回到了冷兵器时代,上百名日军
      和上百名黑旗军在并不宽敞的村落内外捉对厮杀。很快,日本兵的武士道风度让他
      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一板一眼的刺刀路数被身经百战的黑旗军战士用层出不
      穷的怪招劈得手忙脚乱,只片刻就丢下十几具尸体,不得不退到寸口。
      
          “八嘎!”刚刚拔出指挥刀想往前冲的石原应恒少佐被一声喝骂惊醒,步兵第
      五联队长佐佐木直大佐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手一抬,身后炮兵已然就绪。
      
          “轰轰!”密集的炮火打散了正在奋战中的黑旗军,也让来不及撤回的日军当
      了炮灰。巨大的伤亡让黑旗军无法继续坚持,李翊安只得率部退守急水溪东岸。
      
          午后,日军凭借强大的火力优势攻陷急水溪东岸的翊字军炮阵,李翊安率众且
      战且退,翊字军伤亡过半,终于无法坚持,王爷头沦陷,日军进逼曾文溪。
      
          “王爷头失守,日军兵临曾文溪;加冬脚失守,日军抢渡淡水溪,攻占打狗炮
      台,凤山城告急……”战报似雪片般飞向刘永福案头,日军来势如此之猛,为了这
      次决战,日军动用了四万余人的兵力,从一开始就没有给黑旗军喘息的机会。
      
          刘永福猛抬起头,屋子里空荡荡的,让人徒生出些许悲凉来。
      
          “大帅,这是英国驻台南领事胡力穑给您的一封信。”吴桐林在门口轻声禀报。
      
          “英国人?”刘永福心念一动,道,“怎么说?”
      
          吴桐林道:“胡力穑先生代表台南全体洋商希望大帅与日本议和。”
      
          “议和?”刘永福冷笑一声,道,“打仗不出力,现在提议和,他们是想让我
      弃台逃跑!”
      
          吴桐林犹豫了一下,道:“胡力穑先生说,只要大帅停止抵抗,英国愿意保证
      大帅及各位将军安全回国,并会全力斡旋日本善待台民、不再屠城。”
      
          “放屁!我刘永福一走,小鬼子肯定拿台湾百姓泄愤;我刘永福一走,数千将
      士怎么办,那些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们怎么办,小鬼子会放过他们吗?你去
      告诉英国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跟小鬼子议和;黑旗军就算全部战死了,
      也决不离开台湾半步!”
      
          面对刘永福的咆哮,吴桐林叹了口气,道:“还有位从广州来的景虎先生想要
      见您。”
      
          “景虎?让他进来!”刘永福对此人印象极深,自己的那匹大黑马便是拜他所
      赐!
      
          景虎很快来到,吴桐林朝屋里瞅了一眼,从外头将门轻轻拉上,守在门前不远
      处。
      
          黑衣,平头,双目炯炯有神,刘永福又见到了在广州时的那个景虎。景虎没有
      入座,而是恭恭敬敬地朝刘永福鞠了一躬,神情肃然道:“您的护卫已经将我搜身,
      想必您也猜到了我的身份,身为一个军人,最敬佩的就是像您这样顽强的对手;在
      这里,我代表大日本军部大本营及台湾总督府向刘大帅表示钦佩!我这次来,是想
      与大帅好好谈一谈。”
      
          刘永福缓缓落座,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
      
          景虎斜了堆在书案上的那些战报一眼,在刘永福对面坐下,道:“战局已经明
      朗,黑旗军再抵抗下去,结局也只有一个,台湾终将划入日本的版图。”
      
          “你们多死一个,我黑旗军就没白打!”刘永福冷冷顶了他一句。
      
          “如果战争的胜负是由人数来决定,大清国又如何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景
      虎淡淡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刘永福。景虎笑了笑,又道:“我们的海军已经派
      出军舰封锁台南外海,从越南来的商船再也不能把物资送上安平港了。”
      
          “嗡!”刘永福只觉耳边一阵轰鸣,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要提醒大帅的是,大日本军队在几个月的台湾战争中所遭到的损失已经超
      过了朝鲜、辽东及甲午海战的总和——如果大帅就此罢手,或许能平息天皇陛下的
      震怒;如果大帅一意孤行,置万千台湾百姓的性命于不顾,一旦城破,所带来的后
      果,不用我多说,大帅也应该能想到吧……”景虎抛出了最后的威胁,洒然一笑,
      抬头望向屋顶。
      
          “啪!”刘永福拍案而起,死死盯着景虎,牙关“咯咯”作响。
      
          景虎霍然起身,直直地迎上刘永福的目光,道:“大帅完全可以杀了我泄愤,
      毕竟,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能死在大帅刀下,是我无限的光荣。”
      
          “滚!”刘永福咆哮着,将景虎轰出了屋子。
      
          “美丽富饶的台南,你很快就将挂上大日本的国旗了!”长街上,景虎信步而
      行。
      
          “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景虎猛抬头,又是
      黄飞鸿!
      
          黄飞鸿双手抱胸,傲立街中,突然一声暴喝:“统统让开,当街杀人了!”
      
          “嗡!”街上行人一哄而散,两旁商贩也纷纷缩在铺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
      口。
      
          景虎面色一沉,道:“黄飞鸿,杀了我,你保不住台湾!”
      
          “哈哈哈……”黄飞鸿仰天长笑,悲恫、无奈、甚至有些凄厉,“我黄飞鸿一
      不会带兵打仗,二不会安邦治国。我只知道,多杀一个奸贼,就能让老百姓少受一
      分苦!在广州我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还敢跑到台南来,这世上最犯贱的果然是
      日本人!”
      
          “打死日本狗!”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街角大喊,引来一片躁动。
      
          “打死日本狗!为战死的黑旗军将士报仇!”
      
          “黄师傅,打死日本狗!”有人认出了黄飞鸿,整条街顿时喧哗起来。老百姓
      才不顾什么风度,一时间,瓜果蔬菜统统往景虎头顶砸落。
      
          “哈,哈哈,哈哈哈!”景虎亦是仰天长笑,嘲讽、不屑、甚至有些得意。
      
          黄飞鸿右足往后退开半步,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景虎先生,不
      必客气。”
      
          “哧啷!”短刀出鞘,寒光暴现,人刀合一,景虎进招了!
      
          曾文溪,秋风瑟瑟。马蹄声中,总兵柏正材、管带王德标、义军统领徐骧正沿
      河巡视:从嘉义南撤后,王德标就率部在曾文溪正面加紧布防,先是在左岸高地修
      筑地垒等防御工事,接着又在南岸设置了大量掩体;柏正材和徐骧从台南率援兵到
      来后,又增设炮兵阵地,还在曾文溪右岸埋下了几十个地雷,并于各处路口险隘设
      置陷阱,就连日军可能涉水泅渡的地点也投下了水雷;整个阵地后方,是四千名携
      带毛瑟抢的黑旗军精锐。三人都清楚,曾文溪不仅是台南北面最后一道防线,也是
      黑旗军主力在北线的最后一战。
      
          “轰轰!”炮声回荡在曾文溪上空,天蒙蒙亮,雾气尚未散去,大队日军便隐
      隐出现在曾文溪对岸。柏正材、王德标、徐骧立刻碰头,一致认为这是日军试探性
      的佯攻,当即决定由柏正材留守曾文溪正面,徐骧、王德标分别前往上下游防备日
      军偷袭。
      
          “哒哒哒!”徐骧拍马来到上游时,浓雾犹在,凭借直觉,徐骧确定日军不会
      强攻正面,只可能从上游攻击黑旗军阵地侧翼。负责防守上游的两营义军很快做好
      了应战的准备,不久,前方数十丈处水声大作,紧接着是急促的“沙沙”声——小
      鬼子果然来了!
      
          “先别放枪,走近了再打!”徐骧蹲在掩体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缓缓消
      散的雾气。
      
          “哗!哗!哗!”整齐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枪弹上膛,人人都屏了一口气。
      
          “哗!哗!哗!”已经能看清日军的轮廓,足足一个联队打前哨!
      
          “砰!”徐骧看准走在最前方的那名日本军官,扣响了曾文溪保卫战的第一枪!
      
          徐骧猜得没错,从曾文溪上游渡河而来的正是南下日军的主力:由伏见贞爱率
      领的混成第四旅团从茅港尾出发后,得悉黑旗军在曾文溪正面的防守非常严密,遂
      以步兵两个中队及火炮四门佯攻黑旗军正面阵地,再由伏见贞爱亲率七个中队及两
      门大炮从上游涉渡。日军原计划在渡过曾文溪后绕道攻击黑旗军侧翼,却遭到了黑
      旗军的迎头痛击,伏见贞爱恼羞成怒,当即下令全军朝黑旗军阵地发起强攻。
      
          “杀光小鬼子,保我好家园!”密集的枪声过后,数百名黑旗军将士在徐骧的
      激励下冲出阵地,迎着敌人的炮火与冲上前来的日军步兵展开肉搏。
      
          “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军人。”伏见贞爱放下望远镜,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陆
      军中最精锐的近卫师团会在漫长的几个月间,在付出巨大伤亡的情况下仍未能扫平
      全台——眼前的这支劲旅告诉了他答案。桦山资纪说得没错,中国的朝廷是条虫,
      中国的百姓却是虎。还有一个号称“黑虎将军”的男人,只有他,才能真正代表中
      国人的血性与骨气。
      
          “血性和骨气,终究不能挽回大局。既然对手想成就烈士英名,那我就成全你
      们!”伏见贞爱寻思片刻,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命令,他不愿在曾文溪花费太多时间,
      身为军人,时间第一,战功第一,他必须赶在南路军之前兵临台南城下!
      
          “轰!”一枚炮弹在徐骧身边炸响,剧痛让他再也无法站直身子,轰然扑倒。
      
          “徐军门!”战士们呼号着,绕过徐骧一动不动的身躯,继续往前冲去。
      
          “杀光小鬼子,保我好家园!”暴喝声中,徐骧再度跃起,双枪齐发,怒发冲
      冠。
      
          “好一员悍将!”伏见贞爱把望远镜交给副官,举起步枪,缓缓对准了威猛绝
      伦的徐骧。
      
          “砰!”枪声再响,徐骧低头看了眼胸口的血洞,仰天长啸,轰然倒地。
      
          上游阵地被攻破,防守正面的柏正材部两面受敌,很快陷入绝境。柏正材死战
      不退,随即阵亡。与彰化一战如出一辙,曾文溪沿岸又只剩下王德标一军仍在奋死
      抗战。
      
          “呼哧,噗!”景虎的刀停在了半空中,刀尖离黄飞鸿面门仅有数寸,微微颤
      动。黄飞鸿的左手牢牢架住了景虎握刀的右手,右掌指尖却顶在景虎的咽喉上。景
      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仅仅一招,所有雪耻的梦想全都化作泡影。
      
          “这一脚,是感谢你送马给大帅!”话音落,黄飞鸿左掌猛击景虎手腕,右足
      虚点,抡起一脚狠狠踹在景虎大腿外侧。只听得一声惨叫,景虎整个人平着跌飞开
      去。
      
          “这一脚,是替所有战死的将士们还给你!”黄飞鸿足下生风,几步追上尚未
      落地的景虎,左脚先起,一下将景虎手中短刀踢上半空,落地后轻轻一点,身体在
      前进中打了个漂亮的回旋,右脚如疾电般凌空踢出,足尖正中景虎胯下!
      
          “蓬!”景虎一声惨叫,从半途跌落,双膝重重着地,捂着小腹再也直不起身
      子来。
      
          “这一脚,是替所有惨死在你们日本人刀下的台湾百姓还你!”黄飞鸿翩然站
      住,双手负背,没有给景虎喘息的机会,左腿膝盖微曲,右足猛踏上一步,左足自
      下而上飞起一脚,脚面重重抽在景虎下颚。一声清脆的骨裂声起,景虎口喷鲜血,
      再次被踢上半空。
      
          “这一脚,是要让你们日本人知道,血债血偿,中国人一定会讨回来!”喝声
      下,黄飞鸿腾空而起,双臂舒展若大鹏展翅,疾掠至景虎斜上方,右足自上而下,
      狠狠踏中景虎脑门。
      
          “轰!”两人几乎同时从半空中坠落,不同的是,景虎是被黄飞鸿踩在脚下踏
      落地面。
      
          “好!”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人们惊叹的不是黄飞鸿过人的武艺,而
      是这连环四脚踢出了中国人的威风,让被日本人逼得快没活路的台湾百姓狠狠出了
      一口恶气!
      
          “这是……什么脚法?”景虎尚未死绝,仍在黄飞鸿脚下抽搐,那对被踢得爆
      出眼眶的眼珠上满是血丝,怔怔地盯着斜插在不远处的那把短刀。
      
          “佛山——无影脚!”黄飞鸿松开踏住景虎脑袋的右脚,转身走到短刀前,拿
      脚尖在刀把护手下沿轻轻一勾,短刀应声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景虎面前。
      
          “又是,无影脚……多,多谢,黄师傅!”景虎挣扎着起身,双手颤巍巍地捧
      起短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刀把。黄飞鸿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下去。
      
          “噗!”又是一记闷响,短刀锋刃已全部没入腹中,景虎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为天皇效忠,终究还是没能为自己活下去,命运,也许从一开
      始就已注定。
      
          “轰!”曾文溪前,激战还在继续。炮弹早已打完,王德标身边的战士越来越
      少,大批日军从东、北两面涌来,柏正材和徐骧战死的消息让他陷入彻底的癫狂状
      态中——曾文溪是台南的最后一道防线,此战若败,日军就将兵台南临城下,自己
      更无颜面再去见刘永福,倒不如与柏正材和徐骧一起战死在这河滩上,也好做个烈
      士为国尽忠!
      
          “王军门,走吧,就算兄弟们全死在这儿,也挡不住小鬼子啊!”一名营官哭
      嚎着冲到王德标身前,死死拽住他的衣服用力往后拖,要把他拉下阵地。
      
          “放开。”王德标冷冷道,伸手按在了腰间短枪上。营官没有松手。
      
          “放开!”王德标大声喝道,拔枪在手。营官还是不松手,死命拖着他。
      
          “再不放手老子崩了你!”王德标已经失去了控制,挥枪顶在了营官脑门上。
      
          “砰!”枪响,红的,白的,飞溅在王德标身上,营官缓缓倒下,仍牢牢抓着
      王德标。
      
          “蓬!”王德标只觉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姜绍祖搓搓手,一把将他背起,
      对周围的黑旗军和义军将士们大声道:“我是姜绍祖,兄弟们跟我撤!”
      
          曾文溪沦陷,黑旗军精锐在此役中伤亡殆尽,余部败退台南。
      
          台南,校场。刘永福和他的八条猛犬威风凛凛的站在帅台上,帅府已经清理完
      毕,所有人都随他来到校场。战报,仍从南北两条战线不断发来,没有人再去理会
      胜败。
      
          刘成良回来了,南线诸城尽数失守。日军一路进军关帝庙,欲切断黑旗军退往
      台岛内山腹地的去路,一路出凤山城沿海岸北上,与海军联手直逼台南府城。
      
          胡传回来了,曾文溪防线被日军突破,柏正材徐骧战死,王德标下落不明。北
      线败军在胡传的带领下已陆续撤至台南外围,日军尾随而至,很快就会逼近府城。
      
          “大帅!”满身血污的胡传两眼通红,扯着沙哑的喉咙道,“现在还有三条路
      可走。”
      
          “说!”刘永福轻轻抚摸着大虎的脑袋,就像当年出征前激励阿虎一样。
      
          “第一条,率各军余部退守内山,借土著之力与日本人周旋到底;第二条,收
      拢余部,与日本人在台南城外决一死战;第三条,趁日本人还没打来,立刻坐船离
      开台湾。”
      
          刘永福看了胡传一眼,道:“不战而逃,岂是大丈夫所为!我意已决,与敌死
      战!”
      
          “大帅,你……”胡传愣在那里,从现在的局势看,与日军拼死一战,勇则勇
      矣,或能青史留名,却免不了全军覆没的结局。就个人立场,胡传倾向于退守内山,
      于是他决心最后劝说刘永福一次:“大帅,虽然日军占据了台湾大部分城市,可他
      们的统治并不稳固,岛内时时处处都有义军骚扰其后,只要大帅振臂一呼,全台民
      众势必袒臂相从!胡某以为,退入内山有四利:其一,内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日
      军不明地理难以深入,足可自守;其二,内山地域广袤物产充足,各路义军化整为
      零,决不会有断粮之险;其三,山中土著山民与日本人有世仇,大帅当可感召而用
      之,堪为可战之军;其四,只要黑旗不倒,据内山当可传檄全岛,义民争相呼应,
      抗日大势可成!大帅在内山一日,日本人便一日不得安枕,与当年大帅雄踞保胜,
      法国人一日不安枕如出一辙。还望大帅三思!”
      
          “想我堂堂黑旗男儿,岂可苟且偷生与土著为伍!死则死矣,大丈夫马革裹尸,
      有何惧哉!我愿为大帅前部,与小鬼子决一死战!”秋风中,一人大步走来,光头
      闪亮!
      
          “守忠!”刘永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奔下帅台。吴凤典、刘成良、
      吴桐林等一班幸存的黑旗军将官也都瞪大了眼,当年与刘永福决裂、随唐景崧离开
      的黄守忠居然还活着,居然又回来了——悲、喜,感慨万千,尽在心头。
      
          “大哥,守忠回来了,守忠生是黑旗军的人,死是黑旗军的鬼!”黄守忠单膝
      跪地,轰然拜倒在刘永福身前,大声道,“兄弟当年不懂事,兄弟给大哥赔罪来了!”
      
          “守忠,好兄弟!”刘永福一把拉起黄守忠,突然大笑起来。吴凤典、刘成良
      也来到黄守忠身边,吴凤典一拳砸在他肩膀上,道:“老黄,你的脑袋还是亮!”
      
          黄守忠大笑道:“唐景崧逃跑后,我又偷偷溜了回来,在小鬼子的屁股后头拉
      了支队伍,今天全带来了,八百人,跟当年的前营一样,全听大哥调遣!”
      
          “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父帅,咱们都全了,与小鬼子干一仗吧!”刘成
      良大声道。
      
          “大哥,干吧!”黄守忠、吴凤典轰然请战。
      
          刘永福一把握住兄弟们的手,铿然道:“内地诸公误我,我刘永福决不误台民!”
      
          帅台上,胡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黄守忠回来了,最后的决战已不
      可避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在台湾风餐露宿奔走三年,终究还是逃脱不了离别的
      命运。这一刻,他想起了年轻的妻子,想起了尚未蒙面的儿子胡适——这小子也有
      三岁了,不知道会不会喊爹……
      
          胡传猛咳了几声,“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仰天跌倒。
      
          “哗啦!”浪打船舷,海船剧烈地颠簸起来,惊醒了昏睡中的胡传。
      
          “胡大人您醒了。”黄飞鸿笑了笑,托起胡传的手腕,替他诊脉。
      
          “黄师傅,我这是在哪儿?”胡传将手抽了回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多年
      奔走穷荒之地积劳成疾,加上忧心国事,剩下的日子已不会太多。
      
          黄飞鸿明白他的心意,道:“这是海盗头子周狼的船,方老板被朝廷通缉,现
      在香港避难,他的船队无法在海上走动,只好托周狼冲破日本军舰的封锁来台湾接
      人。方老板本想让大帅从香港回国,大帅却让你我先行,还托我好好照看胡大人。”
      
          “大帅他,还在台南?”胡传挣扎着下床,跌跌撞撞地来到船舷末端——放眼
      望去,湛蓝的大海尽头,依稀可见台湾那崎岖的身影,似有烽烟缭绕其上。
      
          “轰!”远方隐约传来一声炮响,胡传一下瘫倒在甲板上,摇头道,“刘永福,
      你真是个痴人啊,我胡传死不足惜,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黄飞鸿走到他身边,极目远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七星黑旗不会
      倒,大帅也不会死——台湾,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日西沉,祭拜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一条长长的甬道,静静地通向老将冯子
      材的坟前。
      
          秋风瑟瑟,似有曲声传来,一个老人独自行走在郊野的小道上。老人怀里抱着
      一条通体乌黑的小狗,小狗昂昂脑袋,睁大了眼,好奇地望着墓前那个一跳一跳的
      人影。
      
          “小虎啊,等你再长大些,就不用爷爷抱着啦!”老人走得不快,步子却很扎
      实,他也瞧见了前方目前那个一跳一跳的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给老冯来唱戏呢?
      
          老人渐渐走近,唱戏的似也是个老人,那背影,那声音,似曾相识。
      
          “这位老哥,您这是在唱哪出呢?”老人在墓道前的武将石像前停了下来,大
      声问道。
      
          “群英会!想当年在越南——”唱戏的老人猛转过身,竟呆在了那里。
      
          “汪!”小黑狗从老人怀里滑落地上,很是不满地细声叫唤着。
      
          “维,维卿……”老人认出了他。
      
          “渊亭……”老人也认出了他。
      
          二十年风起云涌,二十年尘世变幻,两个老人对视良久,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小虎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瞧了瞧他们,蹦达着一溜烟跑了。
      
          “维卿啊,你怎么改唱大戏啦?”刘永福挺了挺腰板走到唐景崧身旁,上下打
      量着他,此时的唐景崧一身雪白褂子,胖了些,白了些,竟没有一根白发!
      
          唐景崧执起刘永福的大手,笑道:“十年南疆,十年台海,唐景崧对不住老哥
      你啊!”
      
          刘永福伸手在唐景崧手背上拍了几下,道:“越南,台湾,都过去了,你我能
      在老冯跟前重逢,便是缘分。你是,特地来看老冯的?”
      
          唐景崧点点头,道:“我在桂林听说冯老将军病重的消息,便连夜赶了过来,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这几年在桂林闲来无事,便学着京城大戏的模样,想把咱广
      西的土戏也弄出个名堂来,然后就自己写写本子,又招了些民间唱戏的角儿,建个
      戏台,搭个棚子,带出了个戏班子叫‘桂林春班’,唱得戏就叫‘桂剧’。老了,
      只能吆喝那些戏子喽!”
      
          “小虎,回来,那是贡冯老将军的,不许吃!”刘永福朝趴在石台前的小虎喝
      道。
      
          唐景崧笑道:“我唱戏,你遛狗,倒是像足了京里的那些八旗子弟。”
      
          “八旗子弟?”刘永福摇头道,“大清国都快完了,他们大梦还没醒呢!”
      
          唐景崧伸了个懒腰,道:“大清国完不完,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了的!江山
      代有才人出,将来的事,就交给后人去办吧!唱戏遛狗,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何
      憾之有?”
      
          “只可惜台湾还在小鬼子手里。”台湾,是刘永福心中永远的结。
      
          “你还在怪我?”唐景崧轻叹一声,台湾,也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
      
          刘永福苦笑道:“我不也没守住台湾吗?只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的后人能把台
      湾从小鬼子手里夺回来,树长得再高,终究离不开根……”
      
          “台湾,一定会回来!”
      
          “是啊,一定会回来!”
      
          秋风起,两个老人并肩而行,投下两道长长的背影;多少恩与怨,尽付斜阳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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