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当空,黑暗中的刘永福感到了无比的孤独。在保胜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让黑旗军立足,让法国人滚蛋,可到了山西,黑旗军的存亡立场便牵扯到了多方
      利益,越南、大清,忠臣、自立,是战、是退,军心、补给,所有问题都堆积在一
      起,沉甸甸的压在了他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背脊上……
      
          东门前,黄守忠飞奔来到,吴凤典、连美、朱冰清等营官早已等候多时。
      
          “老黄,大帅怎么说?”朱冰清抢前一步道,他的武炜副营在怀德一战中损失
      惨重,一得到待命出击的命令,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近二百名战士来到东门外。
      
          “放心,有你打的!”黄守忠将刘永福的计划扼要一说,这才对连美道,“连
      兄弟,守卫东门职责重大,大帅把东门交给你,就是把整座山西城给了你,千万不
      能马虎了!”
      
          连美肃然拱手,道:“请大帅和诸位大哥放心,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好!”黄守忠伸手在他肩头砸了一拳,又转向吴凤典和朱冰清,“武炜副营
      打前哨,左营断后掩护,前营居中策应,老吴,还记得怎么拔了那座大教堂吗?”
      
          “记得,老办法!”一想起了两人与杨著恩偷袭教堂那一战,吴凤典的眼圈就
      红了;纸桥一战,杨著恩重伤力战不退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黄守忠咬牙道:“为了狗儿,这一仗也要打出威风来,把法国人踹进大江里!”
      
          北门外,战斗还在继续,就在所有法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河堤一线的时候,一
      支人数约千余人的黑旗军悄悄从东南面出现在了法军步兵和陆战队的身后。由于河
      堤与东门开阔地之间是大片的村落和庙宇,所以从东门出发的黑旗军轻而易举的就
      躲过了法军的侦察。
      
          “我们必须用炮火把敌人的阵地砸出一个缺口来,然后派一支部队切断河堤守
      军与北门的联系……”年轻的参谋正在军舰上向孤拔陈述着他的作战计划,一阵密
      集的枪响打断了他,极富实战经验的孤拔一把将他扑倒在甲板上,紧接着便是子弹
      打中船舱的脆响。
      
          “将军,您救了我的性命!”年轻的参谋惊魂未定,却仍恪守着一个军人应有
      的风度。
      
          孤拔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军装,一言不发的走到船舱前——竟然有人把枪打
      到了自己的旗舰上!水兵们已经行动起来,朝枪声响起的方向鸣枪反击。
      
          “东面——”孤拔沉思着,岸边大片的村落和庙宇引起了他的注意,难道刘永
      福已经看破自己的计划,在东面抽调人马从背后偷袭攻击河堤的部队吗?不可能,
      刘永福只不过是个没有念过书的武夫,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识破自己的意
      图呢?刚才放枪的一定是黑旗军安排在河堤到东门之间的小股部队,决不能因此改
      变整个作战计划!
      
          土墙后,黄守忠朝枪管上吹了口气,方才击中孤拔坐舰的那一溜枪响就是他和
      麾下那一百名快枪手所为。就在他们朝兵舰放枪吸引法军注意力的时候,朱冰清已
      带着武炜营的战士从右边绕到前方,一下插到了法军步兵和兵舰之间;数百名前营
      战士则紧跟在他们左后方,一旦武炜营被兵舰发现,快枪队就会如法炮制朝舰上放
      枪。
      
          借助村落与庙宇的掩护,三营黑旗军士兵巧妙的迂回到了法军阵地后:武炜营
      突前,在北面最靠近河堤的方向插入法军步兵右翼;前营居中,既能掩护武炜营,
      也能从正后方突袭法军;左营断后,从西南面将法军兜住——三路人马就像一个张
      开的布袋,交替前进着开始向法军发起攻击。
      
          “砰砰砰砰!”武炜营的战士首先出现在法军背后,由于有房屋土墙的掩护又
      是分散队形,负责后卫的法军很难找到反击的目标,兵舰上的炮手又因为敌人与步
      兵离得太近而无法开炮。这支被孤拔看作小股部队的黑旗军像灵猫般穿梭在大堤下,
      给法军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就在法军陆军指挥官准备派出大队人马前去清剿的时候,黄守忠所部前营快枪
      队又出现了,一连串精准的点射打得几支法军小队狼狈逃窜。接连几次下来,黑旗
      军的这种战术在正面攻击河堤受阻的法军步兵中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而前营主力和
      吴凤典的左营又不失时机地出现在法军阵地的东南面,往往是放一通枪便换一处地
      方,法军找不到目标,又无法抵挡,只好一步步收缩阵地,正好堕入黑旗军预先设
      计好的“布袋”中。
      
          “将军,从东面来的似乎不是敌人的小股部队,他们的战术很奇特,那些从安
      南来的民夫和伪军们已经开始逃跑了。”年轻的参谋小心翼翼的提醒着孤拔。
      
          孤拔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河堤外的那些村落,他觉得司令部派给自己的这个年
      轻参谋悟性很高,可惜缺乏实战经验,遂道:“你有什么办法把黑旗军从土墙和树
      木后面引出来?”
      
          年轻参谋想了想,道:“步兵继续后撤,索性把河堤一面都让出来,然后集中
      炮火——”
      
          “你就不怕炸死自己人,然后被送上军事法庭?”孤拔笑了,耸耸肩膀道,
      “不过可以试试。”年轻参谋咬了咬下嘴唇,额角落下一丝冷汗……
      
          “法军开始撤退了?”黄守忠将信将疑的看着远方大队大队的法军往后退去,
      心中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与此同时,武炜营的战士们尾随而上,正在追击法军。
      
          “不好,让武炜营赶紧退回来!”黄守忠大叫一声,一枚炮弹准确无误的落在
      了武炜营前进的去路上,几截残肢断臂伴着数声惨叫飞向半空,带起一蓬血雾。
      
          “操,让武炜营回来,那是法国人的圈套!”在黄守忠的怒喝下,传令兵拔腿
      而去。
      
          兵舰上的孤拔回头看了年轻参谋一眼,笑道:“很准,但仅此一炮,你看,他
      们退了。”
      
          年轻参谋放眼望去,村落树木间,数十道人影正在疾速后退。
      
          “让武炜营埋伏在原地,法国人出来一个打一个!”黄守忠不甘心的朝江面上
      的法国兵舰瞪了一眼,下令道,“前营左营交替出击,看法国人的炮能往哪儿打!”
      
          掩体中,从舰炮声的改变中,刘永福就知道自己的包抄战术已经奏效,不过法
      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调整打法,也让他不得不承认孤拔是个出色的指挥官。
      
          “大帅,七星四营管带刘荣■第二次请战。”刘奇谦低声道。
      
          刘永福两眼一瞪,道:“七星四营一营都不能动,好好守住阵地,决不能让大
      堤侧翼有半点闪失;要是让法国人突破了北门大道,让刘荣■提头来见!”
      
          东线,按照刘永福的设想,朱冰清的武炜营应该像尖刀一样沿着大堤插进法军
      阵地内侧,引起法军混乱后,前营左营再从另外两个方向加以包围挤压;但法军的
      及时收缩和舰炮轰击让黄守忠果断阻止了武炜营形同送死的行动,也使得整个“布
      袋”计划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大帅,武炜营未能按计划插入法军阵地。”刘奇谦带来了刚送来的战报。
      
          “啪!”刘永福狠狠一掌击在地图上,武炜营的失位让整个包抄计划陷入两难
      境地,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将岸上的法军歼灭,防守大堤的右营势必承受巨大的压力。
      
          东线,黄守忠也面临着是战是退的抉择——刘永福的命令很清楚,就是要利用
      地形和法军不敢射杀同伴的心理将岸上的法军驱赶到前方一个漏斗形地带加以聚歼
      ;然而这种打法的风险同样巨大,且不说担当尖刀的武炜营有被舰炮打残的危险,
      一旦法军在东面还埋伏有一支军队,那么前营和左营也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处境。
      
          战场的局势永远不会跟着计划走,从法军目前的火力看,即便包抄三营能够将
      岸上法军包围,法军也完全能够凭借舰炮火力打下大堤;孤拔也可能将计就计利用
      岸上的步兵为诱饵把三营黑旗军吸引住,再派他的后援部队从东面来一个反包抄…
      …
      
          “渊亭,孤拔那是故意用岸上的法军做诱饵,故意引我军去包抄!”关心战局
      的唐景崧从内城来到了掩体下的指挥所,直截了当道。他的想法与黄守忠不谋而合,
      放弃东门而全力一搏,刘永福的做法太冒险,他更不愿让黄守忠的前营一战覆没…
      …
      
          “大人,你的职责是坐镇内城,看好粮草弹药,此间军务,自有大帅定夺,你
      无需过问!”执掌军法的刘奇谦冷冰冰的替刘永福顶了他一句。
      
          “你!”唐景崧猛转身,狠狠瞪了刘奇谦一眼,竟一时语塞。
      
          刘永福再次把目光投向地图上东门外那一小片空白的区域,淡淡道:“不管是
      不是法国人的诡计,军令已下,断无更改之理,临阵退缩,岂能决胜!”
      
          “你这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在开玩笑!”唐景崧有些怒,竟当着众幕僚们的面咆
      哮起来。
      
          “啪!”刘永福一掌轰在桌上,黄守忠的犹豫不前已经令他十分恼火,偏偏唐
      景崧又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手画脚,刘永福彻底被激怒了,死死盯着唐景崧,大声
      喝道:“黑旗军不是你唐景崧的亲兵,老子带兵征战二十年,这一仗该怎么打、死
      多少人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教我!你要是再不走,休怪我翻脸不认人!刘奇谦,
      准备军法!”
      
          “喳!”刘奇谦高声应诺,带刺儿的执法棍已然在手。
      
          “好,好,我走,我走,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自视甚高、心高气傲的
      唐景崧哪受得了这等气,即便在京城,他也从未被人指着鼻子咆哮过,当即大袖一
      甩,愤然离去。
      
          唐景崧走了,刘永福的胸膛起伏着,良久,才勉强咽下这口气,沉声对刘奇谦
      道:“让你的人带话给黄守忠,我再给他一个时辰——”
      
          “报——大帅,黄守忠将军带着三营人马往东门撤退了!”传令兵匆匆来报。
      
          “混蛋!”刘永福暴怒了,抓起烟斗狠狠朝墙上砸去,仍觉得不解气,在原地
      走了几步,抄起长刀就往外走,边走边喝道,“刘奇谦,带上执法队跟我来!”
      
          东门处,三营黑旗军全师而退。黄守忠、吴凤典、朱冰清等几位管带刚到,刘
      永福和刘奇谦就带着执法队气势汹汹的朝东门走来,身后,是刘成良率领的百余名
      亲兵。
      
          吴凤典瞧了黄守忠一眼,低声道:“老黄,这……”
      
          黄守忠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伸手在光头上一抹,咬牙道:“出了事我顶
      着!”
      
          “呼!”刘永福、黄守忠对面而立,四目相交下,谁都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周围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刘奇谦的执法队严阵以待,刘成良也带着亲兵在不远
      处压阵;吴凤典拉着朱冰清悄悄退开几步,剩下的便是黄守忠麾下的前营将官。
      
          “把法国人打退了?”
      
          “未能。”
      
          “解了大堤之围了?”
      
          “未能。”
      
          “那你回来干鸟事?!”刘永福发作了。
      
          “我不想看着兄弟们白白送死!”黄守忠牙关紧咬,一字一顿道。
      
          “放屁!”刘永福一手按刀,用手重重指了黄守忠几下,突然走上几步,一把
      将他拉到一旁,背向众人,抵着黄守忠的耳朵斥道,“你黄守忠跟我刘永福打了十
      几仗都打到娘肚子里去了啊?打仗靠什么?靠的是气势,是胆量,而不是比谁死人
      少!像你这样缩手缩脚怕死不敢上前,三万人都保不住大堤!”
      
          “我怕死?”黄守忠冷笑起来,“自我投奔你刘永福以来,哪一次不是前营的
      弟兄替你打头阵,老子带着人跟敌人拼得差不多了,你他妈才带亲兵营来收果子,
      老子吃过一个败仗没有?可你呢,让前营自筹粮饷,越南的大清的银子统统先拿去
      喂饱亲兵营,老子有过半句怨言没有?你明知这是孤拔的圈套还让前营的弟兄去送
      死,要是担心山西城人多粮少,我前营可以不要你半点粮草!是我黄守忠让兄弟们
      撤退的,要罚,冲我一个人来!”
      
          黄守忠一口气把积压胸中多时的怨愤全发泄出来,左右都是一死,索性把话说
      个明白。
      
          这时刘奇勋匆匆赶到,朝刘永福高声道:“大帅,法军停止对河堤的攻击了!”
      
          刘奇勋的消息来的太及时了,不仅让在场的各营将官松了一口气,也让刘永福
      铁青的脸色稍稍放缓了些。巧的是,李德才也来了,说是东门十里外发现法军活动
      迹象。吴凤典和朱冰清相视一眼,前一条消息说明三营将士杀敌见效,有一条消息
      说明黄守忠的顾虑没有错,刘永福并不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应该会借此下了台阶
      不再追究黄守忠。
      
          “大帅!”心思缜密的刘奇勋恰到好处的提醒着刘永福。
      
          “知道了!”刘永福长长的叹了口气,重重瞪了黄守忠一眼,转身道,“着令
      三营留驻东门戴罪立功,其余人等,跟我回城!”一场风波散去,可烙在刘永福与
      黄守忠之间的裂痕却更深了;远处,唐景崧目睹了这一切,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
      的冷笑……
      
          傍晚时分,休整了一个下午的法军再次向城北发起攻击。河堤前,法军步兵在
      舰炮长枪密集的火力掩护下缓缓前进。这一次,吃过黑旗军暗亏的法国士兵们最大
      限度地利用各种建筑物及掩体前进,却仍遭到躲藏在土墙和竹栅栏后的黑旗军的猛
      烈射击。
      
          黑旗军右营和七星四营的将士们相互掩护,始终保持着对敌人的火力压制,使
      得法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同等条件下,两军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便
      显露出来,法军步枪无论在射程、速度还是精确度上都要远远好于黑旗军使用的枪
      炮;担心法军从东面来袭,刘永福也没有再派兵从背后包抄法军,使得整个河堤的
      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
      
          “大哥,法军炮火太猛,兄弟们快顶不住了!”一名浑身血污的士兵匆匆跑到
      韩再勋身边,朝竹栅栏的方向一指,道,“刘管带带着七星营的兄弟杀上去了!”
      
          韩再勋刚探出脑袋,天空中便掠起一声尖啸,韩再勋大喊一声“快闪开!”,
      剧烈的爆炸声已将他的声音湮没。爆炸声后,大队法军迅速向被毁了的河堤炮台靠
      拢。
      
          韩再勋没死,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右营将士都已退守河堤南面的第二道
      栅栏后,刘荣■的七星四营正借助工事在前头与法军接战。虽然成营不久,可七星
      四营在这次阻击战中的表现十分出色,激战半个多时辰后,终因敌人攻势太猛而没
      能守住河堤。河堤一战,法军死伤二百余人,也是入越战争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
      
          “大帅,河堤失守,右营及七星四营退守城外。”接到前线的战报后,刘永福
      显得很平静,午前包抄出击无功而返后,他就在思考死守城外是否可行:算上黄佐
      炎的越军和三营滇军,守城兵力约五千余,与来犯法军数量相仿,但法军是主动出
      击,又能集中兵力猛攻一点,分兵驻守很可能被法军各个击破,最重要的一点是,
      守军弹药奇缺,无法分散应付各处战场。
      
          “大帅,唐大人已督使滇军出西门反攻河堤!”刘奇勋低声来报。
      
          “反攻河堤?!”刘永福简直不明白唐景崧在想什么,以黑旗军的战力尚不能
      依托工事守住河堤,只凭区区三营云南老兵怎么可能从阵法严密的法军手中把河堤
      夺回来!大敌当前,他唐景崧居然拿士兵的性命去冒险,是真不知兵事,还是在跟
      我刘永福斗气?
      
          “大帅,是否派右营前去接应,免得事后有人说我们坐视不理……”
      
          “不!”刘永福大手一摆,道,“就算派兵支援,滇军也不会领情,反倒觉得
      我们在抢功——既然要打,就由他们去!传令各营好生休息,明日再战!”
      
          滇军出发后,唐景崧亲自修书一封,派心腹亲兵飞函北宁,恳请入越清军派兵
      来援。
      
          “黄军门,唐景崧这会儿才来信求援,摆明了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啊!”援越桂
      军右路军统领赵沃睡眼惺忪的将唐景崧的来信往黄桂兰面前一挪,重重的打了个哈
      欠。
      
          “你这老不死的除了排挤忠良还会干什么!”黄桂兰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靠刘
      坤一关系和装傻卖乖爬上来的干瘪老头,四年前追剿叛将李扬才时,赵沃讳败为胜,
      被冯子材狠狠参了一本去职,在刘坤一的袒护下革职留营。援越清军原本只有黄桂
      兰一路,可信任广西巡抚倪文蔚却因了刘坤一这层关系硬是将援军分为左右两路,
      让赵沃当上了右路军统领,这让巡守中越边境多年的黄桂兰如何服气!黄桂兰本人
      才具平平,却对冯子材十分钦佩,此后赵沃在刘坤一、徐延旭等人背后煽风点火合
      力排挤冯子材,更令黄桂兰气愤不已。
      
          “赵军门以为,咱们是救,还是不救啊?”黄桂兰试探着问道。
      
          老奸巨猾的赵沃笑了笑,道:“我赵某人不过是靠了巡抚大人的关照才当上这
      统领一职,哪有什么打仗的本事;论带兵论威望,怎么也比不上黄军门啊!黄军门
      在边境多年,此事当然由黄军门做主,我赵某人唯黄军门马首是瞻!”
      
          “老狐狸!”黄桂兰暗骂一句,嘴上却道,“朝廷明令不得公然助刘与法国人
      开战,可山西北宁互为犄角,山西有失,则北宁亦难自保,个中取舍,黄某实难决
      断,还请赵兄赐教啊!”
      
          赵沃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如今北宁匪患未尽,老夫实难安寝也!”
      
          “匪患未尽?”黄桂兰先是一怔,旋而恍然,连声道,“赵兄妙计,黄某这就
      去办!”
      
          夜色中,反攻河堤的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出击的两营滇军交替冲锋,曾先
      后三次攻上河堤,都被法军凭借精良的武器顽强打退。直至深夜,滇军付出了近七
      十人,多于法军一倍的伤亡,仍未能夺回河堤,只好撤兵。
      
          第二天,唐景崧收到黄桂兰回信,说是北宁匪患未尽,清军只能派出一队人马
      在红河北岸代为巡戒。河堤未能夺回,北宁援兵也不见踪影,气得唐景崧一把将信
      撕得粉碎,他原本计划由滇军夺回河堤,再借助北宁援兵的声势给法军来个前后夹
      击,既能建功,又好让刘永福看看自己用兵的本事,不想尽数落空。
      
          唐景崧很快平静下来,战斗也在这一天暂时停歇,借着法军掩埋尸体救助伤兵
      巩固河堤阵地的机会,刘永福命令黑旗军各营全部撤到城中布防,为来日大战作准
      备。
      
          第二天傍晚,刘永福找来了负责军需补给的韩再生。这位又黑又壮的军需官开
      口就像刘永福抖搂了一大串数字,最后才道:“如果算上两千多越军的消耗,粮草
      只能支持十几天;军火弹药弹药更不容乐观,只要法军持续攻城一天,我们的库存
      就会告罄。”
      
          冰冷的数字,残酷的现实,这些都不是一番慷慨陈辞几分血性豪勇所能解决的。
      黑旗军的对手是这个时代里装备最好的精锐部队,面临的又是黑旗军所并不擅长的
      守城战,在人数和地形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黑旗军又能凭借什么打退法国人的进
      攻呢?
      
          “扣去滇军、越军还有——前营的,能支几天?”
      
          韩再生想了想,道:“多加半天。”
      
          刘永福拿起烟斗,又放下——没有枪弹,靠肉搏守城,几乎等于送死。
      
          “有没有别的办法弄些枪弹来?”刘永福很是无奈,如果方有财在,事情或许
      还有转机。
      
          韩再生使劲摇了摇头,道:“没有弹药,大帅想要坚守,就得拿人命去换。”
      
          “人命?”刘永福苦笑,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越军会为黑旗军拼命吗,滇军
      会陪黑旗军死战到底吗?如果在山西把黑旗军的家底全赔光了,他大清国还会理会
      自己吗?
      
          刘永福陷入沉思,韩再生抽身告退,他所能做的就是合理分配现有物资,并把
      真实情况通报给主帅,至于如何应对难题解决问题,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幕僚力所
      能及的了。
      
          月当空,黑暗中的刘永福感到了无比的孤独。在保胜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
      —让黑旗军立足,让法国人滚蛋,可到了山西,黑旗军的存亡立场便牵扯到了多方
      利益,越南、大清,忠臣、自立,是战、是退,军心、补给,所有问题都堆积在一
      起,沉甸甸的压在了他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背脊上。
      
          刘永福走到屋外,瞧了眼手中的长刀,突然有了杀人的冲动。阿虎一家子就睡
      在不远处,两口子和孩子们全挤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大团。
      
          “哧啷!”长刀出鞘,刀锋向天。没有锐利的锋芒,没有耀眼的光泽,黑乎乎
      的长刀在夜色中是如此狰狞冷酷。刘永福解开外衣,叉开马步,刀在手,神如注,
      血气翻腾——这把曾经饱饮敌人鲜血的长刀,也开始蠢蠢欲动。
      
          “呼!”刀锋破风而起,在身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半圈,猛插向地!
      
          劲贯处,入地二尺,徒留小半锋刃。
      
          “起!”刘永福闷喝一声,以双手握刀,手腕翻转,刀刃向前狠狠甩出!
      
          “砰!”无数泥土碎块从天而降,惊醒了阿虎。做了父亲的阿虎更显深沉——
      抬起头,慢慢踱到刘永福身前,探出前爪,只是在地上那道被刀锋划出的深槽上踩
      了几下。
      
          “人活着为了什么?”刀在手,犬在旁,不动如山,气贯丹田,摆出战斗姿态
      的刘永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
      
          像阿虎一样为了全家活下去?当年我刘永福也是为了活下去才带着兄弟们反出
      越南,走到今天,我刘永福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还得为数千名黑旗军将士打算。刘
      永福看了那一窝小狗一眼,突然想到,是不是只有离开了阿虎两口子,它们才会真
      正长大?
      
          “唰!”刘永福一刀挥出,带起气浪千层。只要黑旗军在山西前线一天,那些
      狗屁援越清军就不会再往前一步;唐景崧说得对,黑旗军只不过是这场战争中的一
      个缓冲,只有撤去这个缓冲,法国人的枪炮才能真正打到大清国身上,大清国才可
      能被彻底卷进来!
      
          “唰!”刘永福再出一刀,风声沙沙。我黑旗军将士决不会为了大清国这种
      “想打又不愿明打,既想开战又怕打不过”的娘们儿立场去送死;想拿我刘永福当
      炮灰,也得问问我手里的这把刀!
      
          “唰!”第三刀下,刘永福已然有了决断。
      
          长笑声中,院中又多了一个大大的“虎”字。
      
          黎明,隆隆的炮声炸响在山西城上空。一宿未眠的刘永福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来
      ——法国人攻城了!刘永福有个习惯,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所以黑旗军跟着他一个
      个也都成了夜猫子。
      
          炮声中,掩体下的指挥所忙碌起来,刘奇勋、刘奇谦两人将传令兵们带来的各
      营战报一个接一个汇总整理集中给刘永福,同时把刘永福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的发还
      给各营。法军主攻的方向仍是北门,在舰炮的掩护下,大队法国步兵从大堤扑向右
      营和七星四营的阵地。
      
          两天前丢了大堤的刘荣■和韩再勋从刘永福处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死
      守北门”,也就是说只要能挡住法国人的狂攻,死多少人,用什么办法都不在乎。
      这一次,素来沉稳的韩再勋首先跑到了刘荣■处,开门见山道:“法国人的火力太
      猛,死守不是办法,大帅没说怎么打,我想把右营拉出去,抄法国人的屁股!”
      
          刘荣■想了想,七星四营成军不久,正面死守尚能坚持,论野战却是远远不如
      右营;右营人数虽少,可都是跟着杨著恩出生入死过的老兵,战场经验极为丰富,
      正善于偷袭野战,当即道:“好,我带四营弟兄给你拖住法国人,你从后头打,打
      不过就跑,别他娘逞强!”
      
          韩再勋“哈哈”一笑,在他胸口砸了一拳道:“打退法国人,我请你喝酒!”
      
          右营出击了!二百余名老兵借着城外土墙和栅栏的掩护,用极快的速度迂回到
      战场侧翼——东面是个敏感地带,很可能也会遭到法军攻击,所以韩再勋走的西面。
      
          右营刚走,法军便朝北门发起了冲锋,躲藏在竹栅栏后的七星四营将士正要举
      枪还击,前排法军突然卧倒,数门大炮出现在了法军阵地上,朝着守军头顶就是一
      阵猛轰。
      
          “噼里啪啦!”被炸飞了的断竹土块漫天落下,守军伤亡不大,阵脚却被打乱,
      先前卧倒的法军趁机起身,边小跑边射击的朝城下涌来。
      
          “他娘的,太近了,来不及拉枪,兄弟们,用大刀,杀!”刘荣■暴喝一声,
      一如当日怀德之战中死守河堤的连美,带了一彪战士迎着法军便冲了上去。法军显
      然没想到黑旗军敢冲出来打,因为距离太近,放完一枪后黑旗军就已冲到跟前,所
      以法军士兵们不得不抬起步枪用刺刀与黑旗军展开近战。前队肉搏,后队便不敢放
      枪,这就给迂回侧翼的右营争取到了机会,韩再勋见法军枪炮稍歇,便立刻从左面
      向法军发起突袭。
      
          “如果他们以为用这种打法就能抵挡住我军的进攻,那真实太愚蠢了。”兵舰
      上,孤拔端着望远镜时刻留意着战局的变化,那位年轻的参谋也被他派去了战场。
      
          “东门外尚未发现法军!”这已经是第三拨前来回报的探子,刘永福的眉头皱
      得更紧了,接连两次攻击,法军都没有把地势平坦开阔的东门外作为主战场,孤拔
      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大帅,右营沿北门左翼出击,法军稍退。”刘奇谦在地图上一指,小心翼翼
      道。
      
          “哦?”让刘永福奇怪的不是右营的主动出击,而是法军居然没有派出部队在
      主力侧翼保护,从强攻河堤到强攻北门,居然都让黑旗军包抄得手,孤拔怎么会连
      续犯这样的错误?
      
          “故伎重施?”刘永福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如果自己猜得没错,空出来
      的东门还是幌子,从北面来的法军既是攻城的主力,也是引诱惯于劫杀的黑旗军出
      击的诱饵!
      
          刘永福的目光缓缓挪到左侧,突然问道:“西门外有什么东西?”
      
          刘奇勋与刘奇谦相视一眼,均不明白刘永福在问什么。刘永福指挥作战时有个
      习惯,想到什么就问,还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身边的幕僚也不必在乎他在
      问谁,谁知道就谁回答。这时,刚刚给北门守军送去几箱弹药回来复命的韩再生道
      :“那儿是一座古庙,里面的和尚都跑了,我曾带了一队兄弟从那儿搜了些粮食;
      庙东面还有一座祭台。”
      
          “祭台?”刘永福敏锐的觉察到了其中关键——高于地面的祭台正好可以拿来
      做炮台,它的位置也正对准了西门,防守西门的恰恰是前夜里反攻河堤未果并遭重
      创的三营滇军!
      
          “西门,西门才是紧要!”刘永福全明白了,法军不仅能将大炮安置在西门外
      的古庙用来轰击城墙,他们所面对的也是战力稍逊、伤亡严重的援越滇军,更重要
      的是,打下西门,就等于切断了黑旗军和滇军去往兴化、保胜的退路——孤拔果然
      狠辣!
      
          “韩再生,你跑一趟东门,让吴凤典立刻带左营出发,务必抢在法国人前面占
      领老庙;要是赶不上,就留下来帮滇军守城;告诉他,兄弟们的生死,就看他能不
      能守住西门了!”
      
          就在吴凤典率部奉命赶往西门的时候,城外的战局一如刘永福所料发生了逆转
      :强攻北门的法军稍退之后,另一支数量达到两千余人的法军出现在了战场左侧,
      这支法军兵分两路,一路从背后夹击攻出去的黑旗军右营,一路立刻向西南挺进,
      目标正是西门外老庙!
      
          “快,快!”吴凤典大声呵斥着,带着他的左营将士匆匆来到西门内,把法军
      可能偷袭西门的消息告诉了迎上前来的滇军管带李应章。李应章二话没说,带吴凤
      典登上城墙,朝一里外那座四周种着几棵大树的老庙一指,道:“法军比你早到了
      一步。”
      
          “操!”吴凤典暗骂一句,远远望去,老庙前的法军已经开始架设大炮。
      
          李应章沉声道:“只要刘军门有令,我就带人把它夺回来!”
      
          吴凤典摇头道:“只要你我兄弟能守住西门,大军便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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